普通民众的人性高贵──民众支持学生的记忆

作者:刘晓波 发表:2003-06-06 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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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众对八九运动的支持和参与,几乎贯穿整个运动的始终。大规模的支持始于“4 27大游行”,在“5 13绝食”中达到高潮;大规模的参与始于“5 19戒严”,于“6 4大屠杀”前后的反抗暴行和救死扶伤中达到高潮。民众的广泛参与,不仅给予了学生们以巨大的道义上和物质上的支持,使运动由学生和知识分子扩展到全社会,形成了各阶层的广泛间动员,而且普通民众的作为充分表现人性高贵,特别是面前大恐怖大危险的考验,普通民众的勇敢远远超过知识分子。

  民众的同情心、正义感和牺牲精神,是八九运动留给后人最宝贵的精神遗产,长安街上只身挡坦克的年轻身影,就是这种高贵人性的伟大象征,值得永远铭记。大学生、知识分子与民众的隔阂,甚至为保持运动纯洁性而对民众的排斥,是八九运动留下的深刻教训。如此惨痛的教训足以扣问灵魂和催促自省。特别要强调的是,死于六四大屠杀的亡灵中,有许多普通民众,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家庭所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当年的风云人物们,但对他们的记录却极为罕见。以丁子霖老师为代表的难属群体,已经在这方面做了大量艰难而危险的记录。应该有一部专门记录八九运动中的民众参与的史书。否则的话,作为八九运动的参与者们,不仅愧对亡灵,也愧对历史。

  本文记述的事实,仅仅巨大冰山之一角,主要来自我于90年代初写就的《末日幸存者的自白》一书,那是我个人对八九运动的回忆,1992年由台湾时报出版公司出版。重新提起旧事,仅仅是为了保存和强化对苦难历史的记忆。

  1989年5月13日,八九运动开始悲壮的大绝食。我从5月14日上午到广场,一直与学生们在一起。今天回忆起来,不仅学生们用年轻生命呼唤民主的行动催人泪下,民众对学生的支持也令人动容。

  15日中午,几位北师大的同学来找我商量,想要办一份“北师大绝食团通讯”,印发一些消息和文章。我当即表示支持。但办通讯需要一些设备,如钢板、蜡纸、刻笔、油墨、油印机、纸张以及其他东西,钱从那来?广场的绝食团总指挥部不给分文。我当即决定去为学生们募捐。三个学生跟着我,一位同学帮我拿话筒、一位同学抱着募捐的纸盒箱、一位同学拿着几瓶汽水,绕着广场募捐。
  五月十五日下午和五月十六日下午,我前后共进行了三次演讲募捐,走了整个广场。工人、个体户、农民、干部、知识分子、军人、警察、老人、孩子……人们纷纷掏钱,那个小小的募捐盒内,有社会各阶层的捐款。在整个募捐过程中,我几乎是流着泪在演讲,募捐结束后,我的嗓子喊哑了,泪流干了,许多催人泪下的场面至今难忘:

  一位少妇把钱塞到孩子手中,孩子一边把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投入募捐盒内,一边哭着说:“谢谢叔叔阿姨、谢谢大哥哥大姐姐,我要是长大了多好,也能和你们一起绝食……”

  一位衣着褴褛的老人,自称是顺义县的农民,居然捐了一百元,再三叮嘱我给年轻人买点补品。他说他不懂国家大事,今天进城想到天安门看看,碰巧遇上大学生们绝食。他完全出于同情心,出于心痛孩子们而捐款的。

  一位从外地来北京上访的妇女,把五十元人民币塞到我的手中说:“老师,这是我回家的路费,但这些小青年太让我动心了,我宁可走回家也捐这钱。”

  我执意不肯收,她竟哭起来,跪在地上请我收下。她说:“别看不起我这个平民百姓,我也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大学生们是拿性命替我们说话呀。”

  在纪念碑上的西侧,坐着一群《人民日报》记者、编辑,他们打着两条横幅“学生运动不是动乱!”、“四 廿六社论不是我们写的!”当我对他们发表演讲时,几乎所有的记者和编辑都慷慨解囊,最少的十元、最多的五十元。

  在人民大会堂的东侧,我还看到了前外交部长黄华。显然,他是自己来广场的,没有警卫人员跟随。他拄着拐,被一群围观的人簇拥着。他很激动,几次想讲话都无法开口。后来,他也许累了,就坐在马路边上对着一个录音机讲起来。由于距离太远、加上人声嘈杂,我没听清他说些什么,但从不时传来的掌声中,可以感到他对学生们的同情和支持。

  两位不报姓名的电工,神奇地为我在绝食棚中安装了一部电话,只能打出去,不能打进来。他俩说:“我们想这比捐几个钱有用。”至今,我仍然记得那部老式的、深红色的电话机。我用它与许多人通过话。

  一位年轻小伙子,自告奋勇地要求为北师大的绝食团通讯打印稿子,并提供了国际直拨长途电话和电传。他告送我,如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与外地或国外联系,我可以找他,他会为我提供方便。这个小伙子骑着一辆轻便摩托车,一次次地取走手稿,送回打印好的蜡纸。至今我仍然忘不了,他跨上摩托车,点火、发动、侧过头向我挥挥手的情景,他的动作和造型潇洒极了。

  中信公司开着车送来大批营养品、饮料和食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站在汽车上,一边往绝食的学生中间扔东西,一边高喊:“我们是中信公司的。荣老板(荣毅仁)让我来看你们啦。同学们最清楚谁是真正的官倒。反官倒、反腐败、争民主,我们荣老板支持。我们中信就深受官倒之苦哇。”

  一位农民妇女,拎着一篮子热腾腾的包子来到绝食的地方,急火火地打开蒙在上面脏毛巾,说:“同学们饿坏了,吃吧。跟这种老爷官赌气,弄坏了身体不值得呀。”我走过去,严肃地对她说:“你的好心我们心领了,但这是绝食。你在这拿着包子,影响不好。请你离开。”她说:“你这位同志怎么没良心,眼眼睁睁地看者同学们挨饿。多嫩的身子骨呀。”我说:“决不行。同情归同情,绝食是绝食。你还是离开。”这时有几个同学过来,一起劝她走。她同意了,但很坚决地说:“那我就等在那边,什么时候想吃了,吆喝我一声就成。”果然,在绝食改成静坐那天下午,她真的又出现在北师大中文系的绝食帐篷中,照样提着一篮子包子,篮子上照样蒙着那块脏毛巾。

  两个小伙子,登着一辆板车,上面装满了棉被和衣物,有的棉被和羽绒服是崭新的。他俩说:“这是我们四合院的几家人凑的,不知能不能用上。眼下,我妈正在家里煮绿豆汤,下午送来。”

  十五日上午,有两个美国人要进入北师大的绝食团进行采访,纠察队拦住了他俩。我过去一看,是一男一女,女的是华裔中国人。她掏出名片后我才醒悟,原来是刘白芳夫妇,就是他俩请我去旧金山开会。我和刘白芳夫妇前几天在香格里拉饭店见过面。我让纠察队员放他俩进来。他们拍下了绝食学生和绝食团通讯的情况。他们采访我时,我念了刚刚写完的《告海外华人以及一切关心中国问题的外国人士书》。刘白芳的丈夫当即捐了三百元外汇券。

  他们的行为让我感动。送他们走时,我说:“以后你们想采访,如果遇到麻烦,就来找我。”

  在众多感人的场面中,还有略带荒诞的一幕:一位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长长的衣服、身披一块大白布的人,不管纠察队的人的阻止,强行闯进绝食团内。他胸前和后背的白布上写着四个大字:“流浪诗人”。他双手高举起一块标语牌,上面写着一首诗。他一边绕场行走,一边朗诵他的诗。那真是一首又臭又长的诗,他居然能倒背如流。在我的记忆中,诗的内容与学生的绝食无关,像是此人很久之前写的。朗诵完诗,他来到绝食的学生中,要了一支烟,悠然地抽起来。抽完烟又向纠察队同学要吃的和喝的,并专门往女生身边凑,不停地找和女生聊天。

  后来,他被纠察队学生们赶走时,愤愤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2003年6月3日于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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