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漫长的恶梦

作者:陈培万 自述 严家伟 编写 发表:2006-08-07 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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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有作梦的经历,人人都会有梦醒的感受。如果是好梦醒来,你也许会感到遗憾、惆怅;如果是恶梦醒来你大概会暗自庆幸。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在上个世纪1957年以后的二十三年里,我做了一个难醒的长长的恶梦,直到梦醒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心有余悸、惊魂难定,不堪回首。

不达“指标”,我成了“补课”中的右派

工业生产、农业生产、交通运输、金融财政,都可以下达“指标”,努力争取完成,然而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也下达“指标”。要在你这个单位或系统中,揪出占总人数百分之五的人为“右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就是“今古奇观”中都找不到的怪事了,然而怪事归怪事,事情还非得照办不可,还美其名曰“补课”。

我当时正在宜宾市东街某诊所担任医生,而我们宜宾市卫生系统中百分之五的“任务”就没有“完成”,怎么办?好办得很,借用电影《抓壮丁》中王保长的一句话,就是“给老子抓啊”!于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是“牺牲”别人不是“牺牲”自己),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宜宾卫生系统的领导们,便把我们这些人集中在宜宾市现在人民路的一所房子里,开会学习,动员我们“帮助党整风”向党提意见。

由于此时已是1957年的十月份了,什么“章罗联盟”、“党天下谬论”早已在报上大批特批,“伟大”的“阳谋”已经大白于天下了,所以会上冷冷清清没人敢说话,即使领导们指使几个积极分子带头发言,故意“放毒”,“引蛇出洞”,也效果不佳。然而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沉默”也不是“金”,更不能避祸,最终我还是在劫难逃,浩劫更难逃,我(陈培万)和胡继民、程志远、顾云鹏、卫竹仁等人一齐“抓”了出来,他们完成了百分之五的任务,我们却坠入了万丈深渊!

恶梦开始:第一站珙兴农场

我们几个人当时的“罪名”大得有点吓人,是“章罗联盟”的“吹鼓手”,遗憾的是章伯钧、罗隆基二位老先生直到作了古人,我也未见过他们一面,他们哪里知道远在四川的宜宾会有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精兵强将”呢?

然而,高压之下,不服也不行,一些人连忙写了“认罪书”企求“宽大处理”,我则是“态度恶劣”“拒不认罪”当然后果就更加严重,被划为“极右份子”发配劳动教养。

“劳动教养”这是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法制中的怪胎,但又不全是中国,而是从苏联“老大哥”那里学来的“先进经验”,怎么个“先进”法呢?第一他说劳教只是一种行政处分,就象警告、记过、开除一样,是某行政部门给你的一种处分,问题是这个“某”行政部门、权力大过天,他一句话、一张纸,就可以剥夺你的一切包括人身自由,使你成了实际上的囚犯;第二,由于他这种耍把戏变戏法一样的“行政处分”,于是绕开了司法程序,不经任何检察起诉、审判(当然更无辩护)一步到位就把你送进了没有监狱名称的监狱——劳教队。

就这样,1958年4月,我被送到了一个叫珙兴农场的劳教队。此处地处高山距底洞镇40华里,从山脚到山顶还有十八华里的陡坡路,真是名符其实的穷山恶水。

珙兴农场从建立到撤走,犯人们在这荒山上共开恳了大约四百亩土地。由于恶劣的自然气候以及贫瘠的土地条件,每年只能种植一季农作物,玉米、红苕、洋芋,产量也很低,连自给自足的囚粮都办不够。成为地区公安处的一个“包袱”。而劳教人员除少数农村里的“反社会主义分子”无供应外,大多数来自机关、居民,随户口办理了粮食供应证,可以从粮站去购买。所以“囚粮”就不成问题了。

这个珙兴农场,虽然搞了几年,由于山高、路难行,所有监舍、以及干部们的办公室、宿舍都是就地取材,用树木、竹子及茅草修建的。确是无片砖片瓦。

120多名男女老少劳教分子到来后,为防意外,50多个女劳教分二个大组,住在与干部办公宿舍,相连的工棚里。由一个班的公安战士相隔其间,通过一块大地坝(平时作为集合或开大会使用)下面两排竹木结构的工棚,住着70多个男劳教分子。

劳教分子上山后,虽在平坝地区春播季节已过,但山上还是寒意未尽。干部们监督着“分子”。从早到黑开始“集肥”劳动,准备春播到来。直到农历的五月,才开始种玉米、种洋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几个月的劳动成果是:玉米大如鸡蛋,洋芋则似蚕豆。10月后开始绵绵细雨,接着雪花飘飘。当然,政府不会白养着120多个“分子”白吃。于是上面又决定将120多个劳教分子调到高县双河镇的石灰厂去“改造”。由于那时水泥还是稀有东西,民用或建筑都是用石灰,所以石灰的生产和销售都不困难。

第二站:中川铁厂

一九五九年七月,正是炎炎夏日,酷暑难当之时,一天午后,地区公安处那辆“戛斯”车,摇摇晃晃的从双河镇那条小公路上开到了石灰厂的大坝里,从车上下来两个便衣干部,还有4个全副武装的公安兵。此情此景,按劳改、劳教单位惯例,与其条件反射,要么是逮捕人,要么是调动人。晚饭后,全部劳教人员集合在大坝里,先由肖质良干事讲话,并同时指导另一位便衣干部介绍后,这是乐山中川铁厂的赵(艮山)干事,按监狱中的规定,犯人称干部为“队长”,劳教人员称干部为“干事”。下面就由赵干事给大家作“报告”。这位赵干事,30多岁,胖胖的,一口乐山话。他说,乐山中川铁厂,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工厂,属于劳教单位,是你们改造思想最理想的地方,以后,你解除了劳教,就可以成为一名钢铁工人……。哪些人去中川,经所领导研究后并报公安处领导批准,下面,由肖干事宣布名单。总共30人,都是身强力壮的。我亦在其中。凡点到名的,都为未来将成为钢铁工人而兴奋,那没有点名的则处于沮丧。悲哀的情绪。为防意外,所以进出路口,由武装战士站岗把守。

第二天早饭后,肖、赵两位干事,手里拿着花名册,凡点到名的,代好自己简单行李上车依次坐好,中间一排,车厢两边各一排,每排10人,干事坐进驾驶室,车厢四角,各站一名横挎冲锋枪的武装公安战士。于是“戛斯”车又摇摇晃晃的上路了。是日一点钟后,才在荣县境内公路边的山镇上停下车吃午饭。“劳教”们吃饭时,肖、赵干事,在食堂外把守着,而且食堂里的服务员,在端饭、端菜,眼神中也流露出诧异的目光。公安兵吃完了饭,又负责看守工作,肖、赵二人才进去吃饭。历时两小时,大家又上车,按原有秩序坐好,汽车又开始摇晃着上路。经井研、乐山、汽车才在沙湾镇大桥头停下来,“分子”们下车后,等候在那里的各车间(中队)干部,从肖、赵二人手中接过名单和牛皮纸口袋(档案)点名后将人带走。我是医生,由医院来的胡干事(后来才知道此人叫胡少彬,是医院的干部)将我带到公路边的一座平房里,这就是中川医院的住院部,并指着一位20多岁年青人说,这是“你们医生组的召集人”,所谓“召集人”,其实是同类“分子”的称谓,你们住宿、工作,由他给你安排。于是那个“召集人”叫我带上行李随他到一间农民遗弃的草房里,指着一排大铺的里面,叫我放下行李住在那个角落里。随后到伙房去吃晚饭。

第二天早饭后,那个胡干事对我说,今后你就跟“召集人”一起到病房劳动。在部队时,我已经熟悉这类工作,但初来乍到,又是另一种环境,只得听从政府安排。跟随“召集人”每天查房,作一个查房日志之类的记录,对病人如何处治,由“召集人”处理。

所谓的病房,实则不如乞丐们的住所,在沿坎一张方掉,是供医护人员的办公用。病房里是通铺,病人像沙丁鱼一样一个紧挨一个。这些病人,都是劳改、劳教人员,也不分科室隔离。如果说这些病人是住院治疗疾病,到不如说是暂时停止繁重劳动时的休息场所。

这个中川铁厂职工医院,除院长、书记、管教以及那胡干事是属干部,其它的医生都是劳教人员,他们有重庆医专、贵阳医学院等在校学生,而被划为右派送劳教的。

这座乐山中川铁厂,离沙湾镇大约2公里,是那疯狂年代的产物。追忆它历史,实在令人喷饭。在钢铁大跃进的年代,为了超英赶美,钢铁翻翻,神州大地掀起了大办钢铁的狂潮,自力更生,土法上马,真是神州大地无处不冒烟。沙湾桥头的中川纸厂是一座劳改工厂。各行各业都要大办钢铁,劳改单位也不例外。于是发昏发烧的管教们,在纸厂(监狱)里用沙石砌起了土高炉,从三峨山采来品位很低的硫铁矿,从沫江煤矿运来焦炭,利用厂里的设备电动鼓风机,开始了大办钢铁,但是两天后那种“铁水奔流,钢花四溅”的动人景观总不出现。人们常说,劳改队里出人材,于是有犯人建议,将那些废旧的铁钢废料,投入炉中,奇迹终于出现了,那铁水池中满满的一池铁水,于是做双“喜”沙盘,产出铁水,公然取得了24公斤铁的优越成绩,一辆汽车上挂满彩旗、锣鼓喧天,热热闹闹送到乐山钢办,地区公安处报喜。受到上面的嘉奖。从而政法系统为了成为乐山的先进,利用三峨山上的铁矿,沫江煤矿的集炭,罗一溪的碱石(石灰石)原燃材料,就地取材,公安系统、人力资源(劳教、劳改)更是不缺,所以决定建立中川铁厂。

中国人的事情,外国人始终是搞不清楚的。中川铁厂厂部在公路边的一座工字形砖木结构小青瓦的平房。大门口挂着一坎白底黑字的“乐山地方国营中川钢铁厂”大木吊牌。工字东边那一排便是厂部办公室,沿正中走道两侧,便是财务科、生产科、技安科、政工科、人事科等等科室,办公室西边那一排的大门口却钉着一块“管理教育科”牌子,办公室内又有两块白底黑字的吊牌,一块是“四川省劳动改造一支队三大队部。另一块是:四川省劳动教养三支队一大队部。这就是一个工厂三块吊牌的由来。

那时的中国言必称“阶级”所谓“阶级斗争要天天讲”叫得震天响,什么事都来个“亲不亲,阶级分”,但是这阶级分最后竟然“分”到了拉屎拉尿来了。中川铁厂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一个“活标本”。

在中川铁厂里人分五等,食具三色,厕所也要分清“敌我”二边分。人分五等是指干部、工人、就业员、劳教劳改。干部是这里的最高统治者一言九鼎,具有一切特权,其次是工人,他们是大跃进中铁厂招来的农民,虽然政治上也是工人阶级,但是这种单位一无权二无势,只能干活领工资。第三等人是“就业员”,是劳教期满后,当局不放心,这些人回到社会上去会“兴风作浪”,于是来个“强迫留队”,美其名曰“就业”,这个“就业”并非失业后找到了工作那种可喜之事,而是被强迫扣留在劳教场所,继续强迫“改造思想”,强迫劳动,也就是换汤不换药的无限期的进行“劳教”,第四种人就是我们这些右派劳教,第五种是在押犯人,万多人分成如此多的“三六九等”,所以吃饭也得“食具三色”:干部工人一个食堂,伙食在当时是最好的,经常有晕有肉菜蔬新鲜。就业员、劳教分子、一个食堂,就差多了,数量少、质量差。第三是犯人食堂那就更可怜了,连肚子也休想填饱,大概由于“吃”的不同,所以“拉”也得有区别,干部工人一个厕所,就业员、劳教、犯人一个厕所,厕所也得划清界限,分清“敌我”,无论“内急”到何种程度“敌人”绝不敢进“我”方厕所,反之“我”也不能妄入“敌”厕,以免丧失立场,丧失尊严的身份。

恶梦走向高潮,死神光临中川

进入一九五九年,随着卫星满天飞,凯歌震云霄的“高歌猛进”,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饿殍遍地,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势却出现了饿饭现象,上面发出号召:“低标准、瓜菜代,勤紧裤带还外债”。干部们说:是那个“老大哥”背信弃义,硬卡我们的脖子。所以只好不吃或少吃粮食。人们的粮食标准一降再降。那些重体力劳动者,从原来的48市斤降到38斤。我们从事脑力劳动的医务人员,从每月28市斤降到19斤,其中还要扣除半斤粮食来储备作为月大的调剂粮,所以每天只有6两。然而,13000多劳教犯人的繁重劳动却有增无减,有的长达12小时以上。饥饿、营养不良、体力的加倍消耗,水肿病开始大量上升。加之医院中药品匮乏,连普通的维生素及葡萄糖之类的药品也在严格控制之下。当病人处于极度心力衰竭必须使用时,医生的处方还需院长签字批准,而且其批准用量只是处方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医院的院长,叫向黑蛋,山西人,文盲。除认得年月日的12345外,只认得他那个“向”字。因为资格老(1942年当八路)他说怎么办就是真理,他想骂谁,你就只能低着头等他骂,稍有辨白将会接受他的耳光拳头。他的口头禅是,对你们(劳教、犯人)就要用对付日本鬼子那样的办法。

由于严重的营养不良,病员的上升率逐日增加。原有的病房再也无法容纳了。于是又利用一些废弃的工棚增设了二病区、三病区。这些病区都是用木料绑成的通铺,不管什么病员,反正“见缝插针”的安置。由于无药品治疗,病人的死亡率也逐日增加。到一九六一年春天由每天死亡2—3人增加到每天死亡10人以上。有时当一个死人才抬出去丢在地上,第二个死人马上又得抬出去丢。对于一天死上三、五个人的现象无论是干部还是医务人员都已经司空见惯至麻木不惊。我的历史记录,一天死亡22人是在战争环境中死亡人数的几倍。在三年中中川铁厂到底死亡多少人,恐怕时至今日,官方也没有确切的统计数字。据我个人概算,决不少于1500—2000无辜者死于非命。

人死了,总是要掩埋的。医院里有一个杂工组,都是身强力壮的劳教人员。杂工组的工作任务是为全医院干工伙食团,及劳教、病员伙食团的粮食、蔬菜、燃料等运输工作。后来又兼任掩埋死人的工作。病人死了,通知杂工组组长。由组长持医院办公室开的证明,到基建中队的木工房去用边角余料钉一付匣子再装上死人,抬到三峨山上去挖坑埋上。然而杂工组埋人也很动脑筋的,先在一个土埂上挖一个坑,将木匣子放下后,临近挖土来掩埋,取土的第二个坑,又是放匣子的坑,就是用第三坑的土埋二坑,第四坑的土埋三坑,依次类推,却似农村中栽红苕时那种苕埂。由于土薄,偶遇大雨冲刷泥土冲走,木匣显露,那些无辜的死尸成为一群饿狗的美味佳肴。所以当时出现了一种反常现象。人由饥饿而得了水肿病,有的则骨瘦如柴,可是有几只野狗却长得肥胖胖的,因为它们时常都享受到人肉的美味。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听用坟”

死人越来越多,到后来连作个薄薄的木匣子(棺材)的木材也没有了,只好将死者用被单一包就丢进坑里用土掩上了事。

到一九六一年,也就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后期,神州大地已已是哀鸿遍野,关在中川铁厂的劳教分子,更是有脚无路,自然就只有当“等死队”队员的份了。

此时,医院各病区已人满为患。入院的病人只能放在过道上。设备简陋,药品匮乏,如果说病区是挽救生命的场所,到不如说是那些无辜者等待结束生命的“停尸房”。死亡人数一天一天的增多,靠那几个杂工组来掩埋死人已经不能完成了,然而那一具具赤身裸体的死人,抛在病房外的空地上,必然给人们精神上造成恐慌、影响极坏。于是医院书记杨一萍,召集医护人员开会,要求各病区的死人,由各病区医护人员掩埋,如不即时处理,造成不良的政治影响,要追究责任,同时规定:凡埋一个死人,奖历饭票一斤。在那个“天堂”岁月年代,一斤饭票的诱惑力胜过百万黄金。

病区的医护人员,相对而言,比较年轻,虽然粮食定量低(每月19斤)但劳动量小,热能消耗量也少些。正如古人说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开始时,两个人抬一个死人,每人可得饭票半斤。但一个人又不能弄走一个死人。后来,大家为了那贵如黄金的一斤饭票,想出一个办法;一次挑两人死人。即用一根绳子将死人的手脚捆在一起,用一根竹杆木棒从中间穿过,那些死人本来已经骨瘦如柴,两个死人加在一起也不过100多斤,我们这些医护人员完全可以承担,而且,并非天天有此繁重体力劳动,何况还有那两斤粮食的热能补足。从此,各病区的院坝中,再也见不到堆积的死人了。

一个医护人员一次挑两个死人,随之而来的是如何掩埋。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三峨山的半山坪中,发现一个山洞,有两米宽的口径,有多么深,谁也不知道。所以,把死人挑到洞口边,绳子解脱(因下次还要用的原因)用脚一蹬,那死尸就掉到洞里去了。这样的作为,实属惨无人道。然而,造成如此惨绝人寰的非人道行为,并非是个人的道德行为,而是恶劣的社会环境把草菅人命成为合法的制度准则。何况在某些人的心目中,这些牛鬼蛇神如当年的犹太人,如何处理都是自然合理的。

中川铁厂所在的沙湾镇,背依荒凉的三峨山,面对汹涌的大渡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国内颇有一点“名气”。沙湾镇闻名国内,并不因为她是郭沫若老先生的故乡,而是从全国各地那些手持《死亡通知》的父母、妻儿千里迢迢到沙湾镇的中川铁厂来祭奠亲人的亡灵而成就了她的“美名。

这些家属来到中川铁厂后,交上《死亡通知》和由当地有关部门开具的证明(介绍信)厂部派人带到管教科办公室。管教科在核对了证明后并查找死者的档案,一切核对无误,才又派人将家属带到医院办公室。管教干部根据《死亡通知》上经治医生的签名,立即叫该医生带上死者的住院“病历”(都是通过修改伪造的)向家属介绍,诸如:入院时间、检查诊断以及治疗情况,总之要体现出政府的人道主义、干部的关心,医生的努力,终因治疗无效而“正常”死亡。那些“病历”材料不要说一般外行,就是专业人士也很难从中找出什么破绽的。家属们都要求到自己的亲人坟前去祭奠一下,那时候香蜡纸钱是绝对买不到的,但到亲人的坟前去流几点眼泪,以寄托哀思之情,也是人类亲情表示的最低要求。可是众多的死人抛尸荒山野地,那有坟墓可指呢?政府官员们早就想到了这点众多亲属的愿望。还在一九六O年前,在一病区后山一坝10平方的土地上,埋了一座坟(死者是谁,不知道),坟周用乱石堆砌,坟上长满了青草,和一般大户人家的坟头一样壮观。每当有亲属要看时,就带到这座坟前,用一块木板临时写上XXX之墓,家属信以为真,以为坟内真的就是自己的骨肉,于是儿哭爹,妻哭夫,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以后不管哪个家属,一律照此办理,万无一失。至于这座坟内的死者究竟是谁,只有天知道,不过他却有“幸”成了众人的“儿子”,众人的“爹”,众人的“丈夫”,众人的“亲属”,而且他还向众劳教右派的家属展示了人民政府的革命人道主义,说明自己虽然成为“右派”,成了人民的“敌人”,虽然“死有余辜”,但死后人民政府还如此厚葬,真是皇恩浩荡,说不尽,只有来世再报答!

我每每见此情景,便不禁想起少年时,偶尔也玩一种游戏叫麻将。麻将牌中有一张牌叫“听用”,谁拿到了这张牌,最容易“和牌”,因为这张“听用”牌,可以当任何一张牌使用,你需要“二万”它就是“二万”,你需要“红中”它就可以作“红中”,可以随心所欲,随便使用,我想那些中川铁厂的干部,也许就是从这麻将的“听用”牌中得到了启示。于是“发明”了这座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听用”坟既可代表张三接待亲属也可代表李四、王五……,真是妙极了,可惜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吉尼斯世界记录,否则一定要去注册申请,一不小心说不定还会抱个金奖、银奖回来,好为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争光!

怎一个“悲”字了得?

最令人终生难忘的一幕人间悲剧,发生在一九六一年深秋时。三峨山上,深山枯草在秋风中抖瑟,几株枯树上,偶而停着一两只昏鸦,发出凄凉的哀鸣,更增添在苦难岁月中熬煎着的囚徒悲凉心情。一天中午,医院领导叫我将死者宋方林的病历材料带来,因他的妻子前来询问。我带着病历材料来到办公室,见一位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身边偎依一个7、8岁的女孩,一个大致有4岁的男孩,此情此景不须问,就知道是母子关系。我只能按照以前几百次的“操作规程”按病历上记载,向母子三人宣读其亲人的“死亡判词”。那妇女在听着我振振有词的宣读后,已泣不成声。两个孩子看到妈妈在哭泣,那幼小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那女人提出要去看一看丈夫的坟墓,要求是合理的,医院领导们的办法依旧,叫我将母子三人带到那座“万人亲坟”去祭奠。那女人来到坟前从一个补着补丁的布口袋里取出两条冷红苕,放在坟前称是千里悼夫的“祭品”。母子三人跪在地上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渐渐地那女人大声的哀嚎变成微弱的抽泣,我因怕那女人过份悲伤而出现休克,我只得用一些当时很流行的政治谎言来安慰她,诸如他被划为右派,是因思想没有很好的改造……病了后,政府是如何的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进行医治……死后又是如何的厚葬……,无论我怎样以堂皇的政治术语来劝慰,她就是爬在坟前不起来。

有人说过,中国人的精神承受力是相当惊人的,居世界首位。中国人从降生到懂事开始,首先要学的就是“压抑”从而便获得了“压抑功能”,更通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锤打和社会的帮助,建立了“压抑免疫系统”,在任何社会悲剧面前,都不会让中国人精神崩溃,因此中国人患精神病比率少于其他西方国家,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在这母女三人的悲痛中,任何冷血动物、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流出同情的泪水。大概是“物伤其类”的效果反应吧,此时此景,在脑海里浮现出一种幻觉,不知何年何月,我的妻儿也会在此上演一幕同样的悲剧吧。因久劝无效,怕出现意外,我只得坦诚相告,我也是右派,也是劳教人员,只是改造的分工和环境不同,而得苟喘的机会罢了。那女人听到后,感到是丈夫的“同类”,心灵上略有一丝宽慰,那一双充满泪水眼睛凝视着我,是信?还是不信?不过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谁也不会去冒充“敌人”的。待她完全停止了啼哭,才将母子三人带到第一病区的病房(医院的临时招待所)住下来,并从病房中选了两床比较清洁的被盖来,叫他们住下。然而吃饭却成了难题,因为到厨房去吃饭,必须交纳粮票和钱。母女三人来自农村,何来粮票呢?看他人、想自己,我只好主动将挑死人得到的“奖赏”拿出一斤,又向其他医护人员动员,因为我是病区的主治医生,病区里除那个一门不懂的护士长(女干部,其实是干部家属)外,我还是有一点权威性,所以当我说明情况.后,那些因挑死人而得到“奖励”的人,也自愿拿出二两、三两,总共凑成三斤粮(饭)票,才到厨房里取来三个“罐罐饭”(每罐三两)炊事员也发了一次善心,将那有盐无味的牛皮菜又多添了一瓢碗,这在那饥荒岁月里是何等的难得啊。当我把饭菜端到母女三人面前时,那女人从自己一份又分出一点到儿子的罐罐里,那小女儿见到妈妈分饭给弟弟,她也从自己的一份中分一点给弟弟,母子情、姐弟情,真令人心酸。

女人的天性从来都是以付出为主,只要她成为感情的俘虏,她可丝毫不犹豫地不想任何后果而勇往直前的付出,置入狂热的付出漩涡中去。

后来她才慢慢的诉说着往事:她姓叶,她与丈夫老宋是51年从南充师范学校毕业后同时分配到X县中教书,她教数学,老宋教语文,由于是同学又是同事,于52年春喜结良缘。先后有了一女儿、一个儿子。老宋性格外向,又是教语文,常常咬文嚼字,最大长处还能写一手毛笔字。在教师中也擅长交往。但他忘记了古人的教训:整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九五五年春,开学时新调来位校长,是从部队转业安置的,40多岁,文化不高,根本不懂得教书为何物,不过是校长、党总支书记,位居学校的最高领导人。这位校长最大的嗜好就是常常召集教师开会。而每次开会都是由他讲演为主题。在讲话常常闹出一些令教师们啼笑皆非的笑话。比如:他常把“夸”与“亏”分不清楚,所以把“夸大其词“说成“亏大其词”,把“一丘之貉”念成“一丘之猫”,经常炫耀的是“打日本”、“打老蒋”,有时老师们在私下议论时,不懂处事原则的老宋,总要幽默一下,说什么有话则“夸”,无语则“亏”,“貉”与“猫”都是同科同类,正如“猴”与“猿”一样,有什么奇怪。此时,那些谋求政治进步的,将老宋的话吹到领导的耳朵里。那时转业干部,到地方后,工作安置不成问题,最最要紧的大事是解决“性饥渴”。所以到处托人介绍对象。校长已过“不惑”之年,自然更是一件急事。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位二十四岁的姑娘。此姑娘一听说是位“老干部”、“老党员”又是“校长”自然满口应允。为什么自己才二十多岁对那老头子感兴趣,因为此女子虽年轻,读过初中,但却有无法克服的“外伤”和“内伤”,“外伤”是因“天花”而在脸上留下了不可消除的“烙印”(麻子),“内伤”是出身地主家庭。校长年纪大点,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校长则认为,该女子虽然有“麻子”,但年轻、有文化,于已有利,出身成份不好,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由于双方各有自己的打算,一九五六年“五一”二人结合了。校长通过老战友的帮忙很快将麻女士借调到学校来任代课老师了。麻女士来校后,安排教初一的语文,与老宋同在一间办公室备课。麻女士生性好强,自成为校长夫人后,虽是代课老师,但转正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对其他教师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势,大家心里虽不满意,总是敢怒而不敢言。一次麻女士不知从那里搞来一把杭绸面的折扇,那年月这种绸扇还算是稀罕之物。麻女士总喜欢拿给其他教师观赏。那绸扇一面画的是一朵鲜艳的牡丹花,两片绿叶的衬托下更是鲜艳夺目,而那一面都是素色,麻女士感到美中不足。她知道老宋的毛笔字还可以,要老宋给他写几个字。在麻女士的再三要求下,老宋接过绸扇,挥毫泼墨写下顺口溜:姑娘一篇好文章,字字珠玑不成行,游龙观觅当年穴,蜜蜂误认是故乡。老宋那龙飞凤舞的行草书,就是内行看到,也拍手叫好。麻女士自然很炫耀,到处给别人观赏。后来不知是那位先生给他点出,老宋的顺口溜是讽喻她的“麻子”,麻女士听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不可遏,在床上对校长老公又哭又闹。校长的旧恨未消,又添新仇,所以在反右时,老宋“攻击党领导”的罪责难逃(那时的逻辑是:领导就是党,党就是领导,所以给领导提意见就是攻击党),划为“右派”送劳动教养。老宋送劳教后,叶老师也在一九五八年三月被校领导“光荣”批准“上山下乡”去当“战天斗地”的新式农民。按当时的政策规定,下放干部第一年按月领工资,第二年则自食其力了。一位斯文的知识妇女,带着两个娃娃,其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生产队长先认为她是老师,安排她当队上的记分员。后来公社告诉队长,这个女人是“反属”,是属于“暗管分子”不能担任什么职务,只能劳动改造思想,同时要严加管理。所以叶女士不知流了多少泪,看在一双儿女上,只能咬紧牙关艰苦度日,企盼着老宋早日解除劳教回来,相濡以沫,抚养儿女成人。当她接到由当地派出所交给她那张《死亡通知》时,立即昏倒在地,幸得好心邻居相救才幸免于死。因为她是属于“暗管分子”要外出必须得到公社领导同意。不知多少次去找公社领导,都是以“生产”大忙季节为借口予以拒绝,所以直到秋收后才同意她到乐山沙湾来祭奠亲人。公社开了介绍信,但路费又是难关。三娘母将从生产队口粮里,每天只能吃一半,留一半,作为路上吃。没有粮票,只能做好玉米粑,煮红苕带在路上充饥……
第二天,三粮母才到沙湾车站买了车票到乐山,返回农村。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不但是五十五万右派分子的灾难,同时,几百万“右派”妻儿亲人也成为了历史浩劫的殉葬品。秦始皇在九泉有知,也会自叹不如,羞愧难当!

墓前吟“反诗”,走向劳改队

护理员刘克犹之死,是我无期劳教走上有期犯人的导火线。

刘克犹,仁寿人,18岁,初中学生,富农成份。食堂化时,每顿无粮,以菜充饥,一次饭后,大叫肚子饿得慌。被大队书记听到后立即通知公安部门拘押到县看守所交待反省。预审员叫承认是攻击人民食堂,对粮食统购的不满,并说只要他承认了错误,就放他回家。一个15岁的农村娃儿,自然相信公安的话,于是按照公安要求在那份《审讯记录》上捺了手印。自此,他天天盼着放他回家去。59年11月,他得到仁寿县人民法院给他的一份《判决书》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管制两年,送劳教教养。到中川铁厂后,正是医院病人增多,缺少护理人员(其实只是给那些行动不便的病人送药、送水、送饭而已),并不需什么特殊的专业技术。到医院后,分配在二病区,年青娃娃从不多言多语,工作中也很认真踏实,从未出过差错。总之对大家印象都很好。所以在半年“大评”年终“总评”都得领导的表扬。六一年还出席厂部召开的劳教人员、劳改犯人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在监狱中获此殊荣,是难得的机会。六一年八月,他管制期满后,认为可以回家了。医院的管教干事告诉他,管制期满,并不是解除劳教,要求他还要努力改造争取。他两年的希望,一下变成失望。所以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时间绝对正确),服用过量的安眠药,经抢救无效死亡。

一九六二年元旦,我们将刘克犹的遗体运到山上,因为大家毕竟在一起工作,所以就没有把他往“万人坑”里扔,而是简单埋个坟,也算大家尽一点同事之心意。来埋人之前由于过元旦“改善生活”大家吃了一份病死猪肉,又喝了几口“老白干”酒,所以特别“高兴”。

挖坑、掩埋后,在坟前用一坎约60公分高30公分宽的木板,用毛笔写上:“刘克犹先生之墓”立于坟前。不知是谁用树枝在坟前的松土上划了一对联: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可能是大家少有如此轻松,更由于一份死猪肉及老白干产生的酒精作用,所以各抒情怀。梁XX(重庆医专学生、右派,近视眼,外号梁瞎子)口念:大江东去,涌森波烟雨,浪折千层洗肝胆。用手指着三峨山:孤峰卓立,经风刀霜剑,叠嶂万仞更多娇。我接着说,南唐李后主成了阶下囚,却非常达观,但也很烦恼,他那脍灸人口的绝唱,更是难忘:春花秋月何时了,愁烦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元旦日晚饭后,院部办公室通知召开全院医护人员大会,干部、工人都不准缺席。大会开始,照例由支部书记杨一平主持讲话。杨支部“开宗明义”宣布:反改造分子陈培万,利用刘克犹服毒自杀这种反革命罪行,借机带头闹事,组织其他人送葬,立木碑,写挽联,并朗诵古诗,发泄不满情绪,经支部研究,厂领导批准,送拘留所反省交待罪恶事实。杨支部话音刚完,4个早已奉命的打手,拿出一根棕绳,立即实施五花大绑,连推带拖被送到中川拘留所(俗称“从严队”)。

这个挽留所,却不像其它县公安局看守所那样戒备森严,也没有高墙电网。只是河边的一幢草房,于大渡河边的围墙是用小竹子编的竹篱笆。如果说是拘押罪犯,到不如说成是拘押“君子”的场所。进门有一个岗亭,公安战士站岗,其视野可以看所内一切情况。每间监舍只是用三米高的土墙间隔,每舍可容纳40人以上的通铺,监舍门,是用几块木板订成三米高木栏。与外面不同的,拘留人员一切行动都要喊“报告”,比如:“报告”解小便。那岗亭中公安战士只说一个字“去”,当解便完后,又是一声“报告”回监舍。那站岗的公安战士,也只说一个字“去”。所以每天拘留所里都是“报告”“去”声音此起彼伏。伙食标准是早三(两)午三(两)晚二(两),当然政府不会让拘留人员白吃饭的。所以规定,除重案待审人员,(刑)伤、病人员以及才从外地抓获的外逃人员外,其他都要参加劳动。劳动的工作是从矿场搬运矿石到高炉料场。距离只有150米。每天上午,只能搬运三到四趟。特别指出的,凡走在运输队伍前面的两三个人,都是按拘留所的规定。凡在行进中,队列里有人“报告”解小便时,前面的人就将担子放下,由此全部都得放下,等那人解便完了归队,又才开始走路。若有人“报告”绳子断了,大家都得把担子放下,等那人将绳子结好后,又开始蠕动。所以每天上午,就是如此走走停停的。特别是酷暑炎天,队伍两旁全付武装的公安兵,更是在毒日之下而大汗淋淋,每天不到十一点就收工了。所以有人戏言,拘留所的劳动,等于是作广播体操一样的自由运动。当然,监狱中的拘留所,决不是“从宽”队,决非那么的轻松。每天午后的“学习”就会让人毛骨悚然,一生难忘。所谓“学习”就是“批斗会”。每天都由干部安排“对象”。对于“批斗对象”,只要干部喊到名字,马上就会全身发抖,大汗淋淋。因为“批斗”决不是只动“口”,而是要经受一次文明酷刑的磨难。文明与酷刑风马牛不相及。我们有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惨不忍睹的酷刑,也有着传统文化的内涵。这种酷刑,决不像在电影或电视剧里看到日本帝国主义对待抗日分子,那样,皮鞭飞舞,受刑者肉血模糊,皮开肉绽,以及什么“老虎凳”烙铁烫胸部等,那是“法西斯”暴行,我们是文明古国。用刑也要以文明来包装。古人说:侍君者,当尽忠,侍亲者,当尽孝。侍群者寡,侍亲者众。所以自古就有“百事孝为先”之说,一本“二十四孝图”堪称国粹瑰宝。所以中川拘留所也以“二十四孝图”为范本。比如“孟忠哭竹”。用一根2-3公分大60公分长的木棍,将下面削尖,钉在地上,顶端破开,受刑者跪在地上用细麻绳将两手拇指捆在木棍上,再用小木楔子从顶端的破口中敲进去,麻绳紧紧陷入拇指中,所以受刑者汗水、泪水齐出,比那“孟忠”更为伤心。至到受刑者昏倒了才能解开麻绳,泼上冷水,使其慢慢清醒。两个拇指出现瘀血性水肿,少者七八天,有的长达一个月,才能恢复功能。其二是叫“王祥卧冰”的刑法,将受刑人的双腿绑在一根长板凳上,将上半身及双手绑在另一根长板凳上,两条凳中间相距3-40公分,再用相等的木板,放在两凳中间,木板上放上一种茎、叶都长满刺的。民间叫藿麻的野生植物。这时,在受刑者的肚皮上放砖,增加压力,一块、二块、三块……腹部的重压,使光赤的背部落下,落在霍麻上,不但刺痛,特别是那刺里含有一种酰酸毒素,因此更是奇痒,背部很快出现肿块,一般要3-5日才能消失。用干部的话说,这叫“伤皮不伤骨”。这些令人难忘的刑法,与那些法西斯的暴刑,的确有异曲同工之效。当然,这些文明酷刑,都是对那些“坚持反动立场”的“反改造分子”使用的。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四日,厂里召开“公捕”“公判”大会,从宣布“逮捕”“起诉”“判决”只有40分钟就完成了。直到我服刑两年后,才收到乐山县人民法院(62)刑字43号判决书一份。那份所谓的“判决书”中,除了“坚持反动”“幻想变天”“阴谋暴乱”等“莫须有”名词。最后以“现行反革命罪”判有期徒刑四年。从劳教无期走上了劳改有期的岁月。

没有结束的尾声

从1958年被送劳教时年23岁,到1981年改正平反回家,历时23年。我的全部青春年华,都无私地奉献给了中国“伟大的”的政治运动,还有那据说是也很“伟大”的劳教、劳改营,前人吊苏武的诗有句云“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对秋波哭逝川”而我则是丁年遭难,皓首而归。我当然从来没奢望过什么“封侯印“,也不想当什么官,可你们这样象“开玩笑”似的把我整了二十几年,却又以“嗟,来之食”的姿态,给我一纸所谓“改正通知书”。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天下依旧太平,从没人出来认过一声错,道过一声歉,世间有如此伟大的真理吗?

所以这是一个没有结束的荒唐的尾声,只能留给后人思考,留给历史裁决。

来源: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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