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女囚(十八) 杀人犯的控诉

作者:孙宝强 发表:2009-05-20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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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洗衣服。一早监房忙开了。由于不能迈出铁门一步,所以只能侧身洗衣。我尽可能地把四肢紧贴躯干,其型态活脱脱一长臂猿。

其实我很想做周口店人。他们想吼就吼,想愤怒就愤怒,不用时刻表忠心,不用分秒写检查。从猿到人是历史的进步,那从人到猿呢?

月婆额上扎着毛巾来打水,灰青脸依然灰青。虽然她30岁不到,却是第三次上监狱。父死母嫁,当拖油瓶的她以窃为生。后来她恋爱了,就在金盆洗手时,又一次被指控偷钱。

前二次入狱,她都能认罪。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认。虽鸣堂击鼓大呼冤枉,七年判决还是下来。在上诉驳回,申诉无门下,她吞下不锈钢调羹。

"531。"她亲切地和我打招呼。"没人要的烂货。"441低声骂着。"继父,母亲,男人,没一个要她。"

老婆婆拖来箩筐,我把上好皂粉的衣服放进去。"做人门槛精点。"她对我使个眼色。老婆婆因婆媳不和,造成婆母轻生。刑期二年的她,还有二月就出狱。她慈祥而勤快,善良而朴实。能帮人处且帮人,能饶人处且饶人。

一老妪走来。脚步趔趄,动作迟缓。她放了水,抖嗦嗦蹲下。她突然抬头,眼神像刀,掠过一道寒光。瘪嘴微张,左颊有一块醒目青胎。我的心一涑,又一动。

"进去!不许靠近铁门。"她对我吼着。我一愣,人已经在门里,再进去就要钻粪桶。

"不许靠近铁门。"她呵斥着。"你们要夹着尾巴改造。"这下我听的真真切切:一口浓重的浦东口音。"难道是她?"一道电光一闪而过。

"你丈夫是......上海炼油厂的?""你咋知道?"她猛地站起,攥紧老拳朝我逼来。"你还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他死了。""你咋知道?"她阴森森地看着我。"我......听来的。"

"我警告你,你胆敢露一字,休怪我不客气。"她的手伸进栏杆,伸到我脸上。我一个后仰,水打翻了。

她端起盆,悄无声息走了,走的敏捷迅速,和刚才蹒跚判若二人。栏杆外有一滩造型谲异的水,就像她的脸。

当年杀人案,曾是炼油厂最大的号外。随着时间流逝,新闻成旧闻,风波成涟漪,最后沉入泥沼被人遗忘。

我从未见过青胎女,怎能在瞬间,从泥沼中拾起她? 对这,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15年前,我在润滑脂工段上班。班长是个络腮胡,干活认真肯帮人,我对他十分尊重。

那天中班,一进车间就看三五成群的人围着,谈着,兴奋着,同时环顾着。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这是人人自危的1973年。

"今天班长怎没来?""他恐怕不会来了。"老工人意味深长地说。"病了?""身体没病,是脑子有病。""是脑膜炎还是脑瘤?"我着急地问。

"要是这二个病那就好了。"几个人会心一笑。"他杀人了,他把丈母娘杀了。"

"不可能,他是好人啊。""他是好人,谁让他娶个坏娘子呢?"有人遗憾地摇着头。

班长的络腮胡蓬勃兴旺,但个子一点不蓬勃兴旺。于是,他走工农联盟路,娶个农村婆。青胎女的老子是刘文彩式的人物,解放前夕去了台湾。留下一妻一女,让她们在一波一波斗争里偷声。

青胎女的娘是个菩萨心肠人,在雪地上抱回一个遗弃女。养女长大出嫁,隔三岔五来看娘。只见娘新伤加老伤,全身都是伤。原来老伤是造反派杰作,新伤是亲闺女的礼物。养女看了潸然泪下。

擦干眼泪,养女化悲痛为力量。擦药端汤,衣不解带,常来常往,嘘寒问暖。

一天晚上,络腮胡正写批判稿,青胎女气愤地走来。"我家金货,全被老东西送人了。"哪来的金货?都抄两回家了。""外鬼抄,瞎抄。家贼拿,真拿。"

"要不你做做你娘的思想工作。""做啥?被子一捂,所有黄金全是我们的。走......"

太阳升起来了,男人戴着红袖章,抓革命促生产去了;女人戴着草帽,田头学大寨去了。太阳落山,夫妻俩继续掘地,直把粪坑搅的臭味四溢。

养女回家,惊讶于残壁废墟,更惊诧于被窝里的尸体。警车来了,案子破了,但判决迟迟不下。青胎女说是络腮胡杀人,络腮胡说是青胎女杀人。双方咬定青山不放松,于是案子一拖三年。

三年后,青胎女判死缓,络腮胡判13年。这期间,炼油厂承担孩子的生活费。一天,金队长被撤职,原来他贪污了孩子生活费。

10年后络腮胡出狱。他从不去探视青胎女。除夕夜,他从拖拉机上摔下。临死前喊着仇人的名字,他的仇人就是青胎女。

节后青胎女叫进办公室。队长东拉西扯一番,然后把络腮胡的事告诉她。不出队长意料,她闻言色变。

"人死不能复生-想哭就哭吧。""我为啥要哭?哈哈!"队长怕她受不了,把镇静药塞进她的嘴,但是她依然狂笑。

"要不......"队长犹豫着。大悲大恸,容易造成精神崩溃。"再吃一颗。"狱医打开瓶。

"我不吃药,我要喝酒。"青胎女手舞足蹈,像失控老马。

"何喜有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青胎女依然手舞足蹈。"胡说啥?"中队长大喝一声。青胎女如木偶断了线,僵住了。

"你还喝酒吗?"狱医问。"喝酒违反监规纪律。"青胎女冷静地说。

"你还说老天有眼......""不要宣传迷信。""可你明明说过。"狱医嚷着。

"不要破坏改造形势,不要破坏犯人改造情绪。"青胎女严肃地说。

"我知道这事对你打击很大......"队长一挥手。

"我能控制情绪,化悲痛为力量。谢谢队长挽救。"青胎女鞠躬走出去。

"老畜生死了!老畜生死了!"半夜,小号有了尖叫。尖叫撕破黑的帷幕,留下毛骨悚然。"你醒醒。""老畜生啊......"尖叫不止。"你怎么打我?"

"你梦话连篇鬼叫不止。"

"梦话?你不要搞诬陷。有情绪找队长。现在睡觉,不许破坏纪律,不许影响劳役。"青胎口齿十分清晰。

第二天,青胎女交了思想汇报。汇报有些犯人不安心改造,梦里说胡话等原则问题。

靶子在重回小号时,听到有人呼唤。"孙宝强。""水水。"水水也是公判。判决时,前有摩托开道,后有囚车压阵,场面恢弘,万人空巷。

"我刚来。我判六年,薛尚礼判八年。你好嘛?""好!"我言不由衷。打掉牙齿朝肚里咽,是我一贯的风格。

"赶紧进小号。"老婆婆朝我使个眼。我回过头,无数双警惕的眼睛,监视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现在我成了监狱首恶,犯人首犯。于是我耗子般窜进小号。

"531你福气好,比我少判1年。"120带着嫉意说。"你看看我的判决书。"

我接过判决书看了二遍。她是因光新路烧火车的事进来的。判决书上写着"......衬衫领子第二颗纽扣敞开着......几月几号在现场......大声说话情绪激动......煽动肇事者......仇视人民政府。"虽然文革语言重重叠叠,依然勾勒不出她的罪行。

凭心而论,确确实实凭心而论,除了大而无当,笼而统之的论点,没有犯罪的论据,甚至一丝一毫都没有。这与其说是判决书,不如说是文革中梁效的社论。天呐!如果说我是小白菜,她就是窦娥。

"我好冤,他们说我有前科。什么是前科吗?三年前,保卫科科长公报私仇,硬把我送去劳教。通过申诉我讨回公道。"她拿出了‘撤消劳动教养'裁定书,上面有鲜红的公章。

这一刻,我深深震撼了。白字黑字,黑字白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看到了她的冤,我目睹了她的屈。把这二张纸拿到天涯海角,都可以证实她是无罪人。

天真冷啊!西北风呼呼地从栏杆进来,一个劲地朝骨髓钻。栏杆外是水斗,除了放水,兼有漏水,渗水,滴水的功能。如果一星期不擦地,开个青苔商店绝对没问题。

小号除了栏杆,其余三面是墙。墙很厚重,估计10个手榴弹也奈何不了它。问题是厚重的墙一点不御寒。阴冷如幽灵,一点一点逼来。自信而无所顾忌,猖獗而有恃无恐。它长躯直入,把我的骨头搅得周天寒彻。

我把所有能加的衣服全加了,还是冷得嗦嗦发抖。我再次翻开包裹,把最后一条短裤套上去。现在我可以自豪地申请吉尼斯之最:我已经穿上第五条短裤。

441也感冒了。清水鼻涕如积雪,滴答滴答流不停。流就流吧,问题是不但妨碍抄写进度,还影响抄写质量。一被退回,前功尽弃。擦不尽的滴答,抹不净的滴答。441一怒之下,卷起草纸塞进鼻孔。望着鼻孔外二根又长又白的溜弹炮,我忍不住笑了。

"笑啥?""想起一篇文章,谈堵塞和疏通。""啥文章?""燕山夜话。""441,队长叫。"441放下笔朝外冲,她就带着二管溜弹炮去见水泡眼。

劳动组长拎了一桶热水。"天呐!我已经冻僵了。"看着冒热气的水,我像看见亲人。

劳动组长是川沙一商店职工。星期六快下班时,她朋友来买录音机,走时没付款,约定三天后付款。

星期一刚上班,店长就关门盘货,然后以遭窃报案。三天后,朋友把款子拿来,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公安局立案。三月后,她以盗窃罪判了一年半。

这期间,她吵过,闹过,自杀过,上诉过。所有的一切,依然不能改写判决书一个标点符号。谁让她在店长性骚扰时,给了他二记响亮的耳光。

她被押到监狱时,已经万念俱灰心如死水。队长看了宗卷,恻隐之心顿生,于是让她担任劳动组长。

"你好幸福啊!"120对劳动组长说。"幸在哪里?福在何方?就是出去也不是自由身。从接到判决书的那刻起,脸上就烙下磨不掉的金印。"

"不就一年半?"120撇着嘴。"有啥了不起。""哪怕一天,也证明你有罪。"她黯然不已。"四年后我照样潇洒。"120满不在乎地说。

441容光焕发走来,她朝120使个眼神。下午,120也被叫到办公室,回来时也容光焕发,也朝441使个眼神。从这天起,她们之间有了默契,有了心照不宣的微笑。我明白,这是水泡眼在策反。她最擅长的就是这龌龊的把戏。

这几天我很高兴,马上能写信了。信里附上接见单,然后扳着手指算日子。不经过牢狱,根本不理解家信和接见的重要性。这是活的支撑点,这是生的希望所在。

七个月了,我终于能提笔写信。我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要对亲人倾诉。我一遍遍地打腹稿,一遍遍地构思-既要通过安检门,又要说出心里话,这信难度很高。

"531,队长叫。"我中断构思,再次来到水泡眼前。

"上次谈的问题,考虑的如何?""什么问题""就是揭发和监视的问题。""哪有问题-除了写就是抄,人都成了冰棍。"

"你不揭发可以,但有人揭发你-你有恶毒攻击的现行。""攻击什么?"

"燕山液化是什么?液化气不要疏通而要堵塞是啥意思?"水泡眼冷冷看着我。

"哦!"我一涑:这么说,441出卖了我?

"是不是要用液化气制造一出爆炸?""是燕山夜话不是燕山液化-这是邓拓写的一本杂文,文革后已正名。"

"放肆!你以为你在演讲?告诉你,你的反动话举不胜举:大监狱里套小监狱......说过没?""我说过。提蓝桥是大监狱,现在又关小号,这不是大监狱里套小监狱嘛?"

"你能言善辩,才思敏捷。这个月停止接见。""理由是什么?"我愤怒地问。"理由是和新犯人说话。""你是说......"我知道她说的是水水。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高兴地抖起二郎腿。"你不靠拢政府,只有人靠拢政府。现在停你一月,要是再不老实,停你三年。你信不信?"

我能有什么不相信?事实一次次打破不相信的底线。要是现在说月亮是方的,雪是黑的,我也绝对相信。指鹿为马算什么?

"回去后好好反省。"她再一次翻起沉重的眼皮,露出她的轻蔑。一进小号就看见二双兴奋而激动的眼眼睛。我突然想起柏杨写的‘丑陋的中国人'。东亚病夫的病不在身体上,而在精神上。几乎全体中国人都患了斯德歌尔摩综合症。不是扶贫助弱,而是恃强凌弱,永远匍匐在强权者的脚下。

面对二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冰窖样的小号更寒冷了。

"531,队长和你说啥?"441关切地问。"是啊,和我们说说。""有啥可说的。"我没有兴趣咀嚼水泡眼的每一句话。

"441!队长怎么说你有前科?"120兴奋地问。"不是前科是立功。我和婆婆打架被拘15天,但是拘留8天就提前释放。""因为你抢了跑道?""有抢不抢猪头三。告诉你,抢跑道是最佳捷径,也是二点间最短的直线......"120咳嗽一声,441急忙闭嘴。

"听说你接见被取消了?"趁用水间歇,劳动组长轻轻地问。"是。""你应该去求队长,她是刀子嘴巴豆腐心。""不!"我牙齿紧咬嘴唇。"天天坐在潮湿地上,你会生关节炎的。"

"我已经有了关节炎。""不要因为三年毁了一辈子健康。""我......"憋了许久的泪,终于滑下。

"现在一月底,二月份更冷,你绝对受不了。"她担忧地看着我。

"你们在说啥?"441凑过来。"我啥也没说。"她拎着桶跑了。我敢打赌,她跑的比兔子还快。

接见那天,我不是用草纸塞住鼻子,而是塞住耳朵。广播里正在叫喊接见者的番号。接见后第二天,姐姐来信:你究竟犯了什么大事,我们被忐忑折磨的快崩溃了。

又过了提一天,丈夫来信:我已经把羽绒衣裤送来。我和儿子等待下个月的接见。

一月后,我终于结束大监狱套小监狱的生活,分到二中队。不过,冬衣始终没收到。

来源:看中国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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