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大炼钢铁 吆麻雀和卫星田(组图)

作者:马及时 发表:2012-12-06 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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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1958年,被米麦和红苕大丰收冲昏了头脑的中国城市和乡村的男男女女,激情洋溢地干下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比如:大炼钢铁“超英赶美”、粮食高产放“卫星”亩产万斤以上、人人动手“消灭四害”、“人民公社化”、砸烂锅碗瓢成立“公共食堂”等一系列充满想象力和破旧激情的全民运动……今天,我们再回头去看那段不太遥远的历史,一定会难以想象且哭笑不得!

1958年我刚满12岁,在北街小学读五年级,是一个男孩子好奇心最重的年龄段。

那一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具童话色彩的一年。

今天的人若回头看那段不太遥远的历史,一定会哭笑不得:天啦,中国人咋了?几亿人都在认认真真地干疯疯癫癫的大事!
历史其实并不可笑。历史之所以可笑,是因为它真实地记录了人类的浅薄和愚蠢。

然而我喜欢1958年,那一年留给了我太多的回忆。曾经的心酸,被岁月沉淀之后,童年的回忆竟变成了许多快乐得沾满泪滴的碎片……

老百姓炼钢的鸡窝炉

1958年,上面决定超英赶美,用当时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气死英国和美国鬼子!而超越的重要标志,当然就是重工业的钢产量了。由于我国的重工业水平低,钢铁厂太有限,于是上面借鉴了历史的经验,决定打一场无往而不胜的人民战争:全民炼钢铁。

红头文件一下来,老百姓都疯一般来了劲。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母亲不知开了个啥会,一回家就翻箱倒柜地到处找东西,还尖声叫大哥:“老大,快把厨房那口旧铁锅拿来!”

大哥把那口旧铁锅刚提到母亲面前,谁知“砰”地一声,母亲一钉锤就将生铁锅砸烂了。

“妈,你不是说锅要拿去补?”我大吃一惊。

“还补啥子?你们几姊妹快帮我找铁!”母亲从床下钻出来,满头都是灰和蛛丝网,却兴奋地拿着一把旧铁铲和几根铁丝。

不一会儿,地板上就积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旧铁器。母亲、大哥和我,三人一起将那些旧铁抬到灌中一间旧屋前,那里早就聚集了一群老师和家属,各家的竹篼里装满了五花八门的旧铁器,等待后勤上的职工过秤、登记。

第二天,北街小学的老师就号召全校学生拾废铁。于是每天放学后,灌县城的旮旮旯旯,只要有山边、河岸、垃圾、墙角的地方,就有背着书包拾废铁的中小学生。

群众大炼钢铁由此拉开序幕。

据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灌县志》第29页记载:

“1958年秋,灌县调大批干部和群众到深溪、虹口山区建土高炉,大办钢铁去了。”

不久,灌县城区许多空旷的坝子,也都挖了大大小小的坑,人群熙攘中,燃起了一座座大炼钢铁的土高炉。

所谓土高炉,不过是在挖好的坑边垒上泥壁,其间放上炉桥,堆满焦炭、废铁等,然后旁边装一个简易风箱,三二个人轮流拉,拉得炉火旺旺地燃。大家都叫这样的炼钢炉为鸡窝炉,这是老百姓的叫法。不知是这些炉子外形有点像鸡窝的原因,还是炼出的钢像鸡屎的缘故。

一个不很大的坝子里,垒了一二十个鸡窝炉,上百人在那里穿梭往来。那些鸡窝炉换人不熄火,大家白天炼,整夜炼,炼得一个个灰头土脸、偏偏倒倒。用现在人的目光来评价:肯定是一群疯子!

可是,在那些特殊的岁月里,听话的中国老百姓,他们的痴情,可谓催人泪下。听母亲说,年纪已经很大的王老师,几个晚上不休息,一心炼钢累昏倒在鸡窝炉旁,他醒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们的鸡窝炉出钢没有?”

火光映照、人头攒动的坝子里,隔不了多久,你就会听见几声变了调的激动的呐喊:“鸡窝炉出钢了!哇……”

其实,所谓出钢,不过就是鸡窝炉熔化废铁后,流出一股殷红的铁水,铁水被铁棍一戳,冷却后,全部变成了丑陋的鸡屎坨坨。这样的钢交上去,也没人检验它是否合格,只是过秤后登记下重量,交上去累计任务、成绩而已。

鸡窝炉遍地的空坝子上,火光闪烁,照耀着夜色中大炼钢铁的人影。母亲一走拢就换下了满面灰垢的王老师,她一面挽起袖子往炉中加焦炭,一面喊我:“老二,快拉风箱!”

炉中淡蓝色的火苗呼呼地嘶叫着。拉风箱拉得腰酸臂痛的我,突然发现那只破风箱有些漏气,劲使得再大风也不大。于是我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狗日的烂风箱……”

母亲早让炭灰糊成了大花脸,头发散乱的她,在炉边转来转去,不停地用铁棍在殷红的炉膛里东戳西戳。其实母亲根本不懂炼钢,她只是装出一副认真负责的模样。她大约听见了我的骂声,便大声叫我:“要出钢了,老二,快拉,千万别泄气!”

12岁的我腰拉酸了,手拉僵了,早已索然无味,便乞怜地望着母亲道:“妈,我拉累了!”

母亲望着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夜渐渐地深了,半轮月爬上了侧面的山顶,晚秋温暖的炉火边,我不知不觉就睡熟了。凉风中刚醒来,母亲就惊喜地告诉我:“老二,你快看我炼的钢!”

闪烁不定的火光中,我看见一堆鸡屎状的铁坨坨,丑陋地躺在鸡窝炉旁。

那一夜,我们母子俩一共炼了几炉钢,我至今也记不清楚了。


1958年大跃进运动,“卫星田”的稻穗(资料图片/看中国配图)

母亲和三弟去参观高产卫星田

“郫县的水稻又放卫星了,亩产3万多斤!”母亲兴冲冲地把这喜讯带回家的时候,我们几兄妹木纳纳地听着,没一个人笑,更没一个人欢呼。

母亲生气了:“喂,你们是木头人嗦?咋一点都不关心政治!”

小时候,我们几兄妹第一怕的就是母亲哭,第二怕母亲生气,于是大哥带头喊了起来:“哈哈,放卫星了!哈哈哈哈……”

几兄妹一齐学大哥捧着肚子大笑。

母亲被逗乐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不懂农业就别笑!明天,学校组织老师去郫县参观卫星田,只准带一个家属,干脆带老三去。”

母亲和三弟直到天黑才从郫县赶回来。

盼了一天的我们立刻围上去探听。母亲只笑不语。三弟从小木纳,睁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多看的人呵,遍、遍地都是谷子!”

大家听得不过瘾,围住母亲再三追问。

“老三太不会说话了!”母亲兴奋得两眼闪闪发光地说:“连省上的大官都来参观了。那田头的谷子嘛,硬是长得好,密密麻麻地一片金黄色,几个小娃娃站上去都踩不垮!”

大家紧紧围住母亲,一个个眼睛听得又圆又大。

也许,这些话现在的人听来,纯粹是骗小娃娃的瞎说,天底下哪有亩产几万斤的水稻!为了证实我的回忆并非谎言,这里,我一字不漏地照抄《灌县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9页“大事年表”中的一段话,以证真伪:

1958年。9月。灌县县委召开早稻庆丰收会议,奖励所谓早稻亩产过千斤的乡。在“卫星上天”的捷报上,刊15个乡的亩产4000斤到8万斤的高产卫星。

是年,浮夸风愈演愈烈。

这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县志上记载的一小段史实。1958年全国报纸上,这类丰收的照片和消息,可谓举目皆是。

在那个充满童话色彩的年代里,诗人们写的大跃进诗是典型的吹牛诗,歌唱家唱的高调高上了天,连画家们的画也变成了吹牛式的神话。记得读小学的我曾收藏过一幅摘苞谷的漫画:画上的红须苞谷有几十层楼高,周围云雾缭绕,一个老农民腰插烟杆儿,骑在云端的苞谷杆上,捧着一个大苞谷棒,露出两排牙齿开怀大笑!

这类的画作为壁画,大小城市的墙上都有,当时的老百姓并不以此为怪。

1958年该不会是中国的“愚人年”?

若干年后,卫星田的秘密终于被揭开。

原来,一切都在极少数人的谋划之中。为应付第二天大量涌来的参观者,当地领导安排许多青壮的农民,连夜将其它田里成熟的水稻,密密麻麻地移栽到一块田里,码得厚厚实实的密不透风,连土层也移在一起……

第二天,参观现场上人山人海,新闻记者云集,五六杆秤架在田边空地上,边割、边打、边过秤,操办人在称秤登记时,再做点手脚。于是,亩产几万斤的高产卫星田,当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容易地飞上了天空。

1958年活灵活现的高产卫星田,开和平年代中国基层领导人集体弄虚作假之先河,给后来的岁月带来了极其深远的影响。由此,充满中国人想象力和童话色彩的1958年,让中国历史啼笑皆非的1958年,成了人民倍受苦难和神州大地上从1959年起,连续三年大饥荒的发端之年。


成车的麻雀被作为战利品送上除四害展览会(资料图片/看中国配图)

全民惊天动地吆麻雀

童年的我就是不明白:苍蝇、老鼠、蚊子自然是害虫,为啥叽叽喳喳的可爱的小麻雀们,也都变成了害虫呢?后来听大人们说,是因为有大人物在报纸上说:麻雀竟胆敢和人民争夺粮食,如此可恶,人人得而诛之!

于是灰色的麻雀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成为“四害”之一,成了自然界可怜的惊弓之鸟。

1958年那年,不光小男孩们有弹弓,连一些大人腰间也挂有弹弓,只要见到树上、地上、瓦脊上的麻雀,大人孩子挥手就打。灌县中学后勤上的赵正兴老师腰间就挂有一把弹弓,但他那笨拙而可笑的打鸟手法,我相信他一辈子也没打死过一只麻雀。

我已记不清我童年的弹弓,射杀过多少只麻雀了,但冬天用竹筛捉麻雀的记忆,却活灵活现地清晰在我的记忆中。

捉麻雀最多的一个冬天,共有18只麻雀成了我们几兄妹口中的美味。但是,和全民驱赶麻雀比起来,竹筛却又是小巫了。

书上这样解释麻雀:鸟,头圆,尾短,毛羽栗褐色,翅膀短小,不能远飞,善于跳跃,喜成群啄食谷粒和昆虫。1958年消灭麻雀运动,正是觑准了麻雀“翅膀短小,不能远飞”的弱点,在全中国开展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鸟儿大屠杀。

《灌县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8页上有这样一段简略的记载:

1958年3月14日至16日,全县城乡干部、群众总动员,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以围歼麻雀、老鼠等为主的“除四害”运动。

赶麻雀四川人叫做“吆麻雀”。

1958年3月14日是县上统一规定的“吆麻雀”的日子。那天,天刚麻麻亮,我们几兄弟就在母亲的督促下,拿着洗脸盆、长竹竿出门去了。

扑面的晨风带着三月的微寒,朦胧的曙色中,灌县城大街小巷、文庙山、玉垒山以及沿河一带,早已站满了或举着竹竿大声尖叫,或敲着盆盆罐罐惊呼呐喊的大人和孩子了。在这样的天将亮未亮之时,四处人影憧憧,一种虔诚的激情四处传递着,其场面极是壮观而怪异。

“吆麻雀了!吆麻雀了!”

“呵吼——哈哈——打呀——吆麻雀了!”

各种震耳的敲打、尖叫、怪叫和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天空充满了鸟儿的惊叫。

伸向天空的那些长竹竿的顶端,被人砍破成几片,摇起来哗哗地响得十分刺耳,乡人名曰“响刷子”。没有“响刷子”的人,便使劲敲打着瓷盆什么的,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加上成千上万人声嘶力竭的狂吼,汇成了一波高过一波的惊心动魄的声浪。

12岁的我站在灌中高高的楠木树下,一面摇竹竿一面想:鸟儿们一定以为世界末日来了?城区如此,乡村依然。纯朴憨厚的黄皮肤的农民们更听话,他们一个个走出家门,站在沟边、田边、小树林边摇着“响刷子”,敲着瓷盆、陶罐、竹筒,放开喉咙大声呐喊:“哇,吆麻雀了!吆麻雀了!”

可怜的鸟儿们从东飞到西,喳喳惊叫着盘旋在高高的天空,怎么也不敢飞落到树上休息。而善飞的鹞鹰、野鸽、杜鹃、鹭鸶、燕子、山雀等鸟儿,则在川西平原惊天动地的声浪中,展翅掠过高高的天空,向荒旷而渺无人烟的青藏高原飞去了。

可是,那些“翅膀短小,不能远飞”的麻雀就遭了大殃。

那天早晨,吆麻雀的人们大约吼了近一个小时之后,突然有人惊叫起来:“哈,掉下来了!麻雀掉下来了!”

只听“扑”地一声闷响,一只飞得累极了的麻雀,从空中肉团一般掉在一群人的脚下,立刻引起一片嘈杂的争抢声。须臾,不远处又有几只飞累的麻雀,降落伞一般斜斜地掉下来,落在茅草丛中,喳喳惊叫着扑动双翅拼命飞逃。

“抓住它,快抓住它,钻进阴沟就不好逮了!”

四五个人跟在跳跃的麻雀后面狂追。灌中的山坡上,高高的青杠树下,四面八方,人们捉住麻雀的兴奋的呐喊声,一声声震动耳膜。被抓住的麻雀就可怜了,无论它如何叽叽叽地惨叫,依然被活活地捏死,再将双爪折断扯下来,作为战利品上交。

1958年3月14日那天,原温江地区十多个县统一行动吆麻雀,因为若不那样,麻雀飞到相邻的县,恐就逃掉了性命。

空前绝后的声势浩大的“吆麻雀”运动,给我的童年留下了刀刻般的记忆。

那天,我的心既兴奋又忧伤。记得快中午时,我终于捡到了一只飞累后掉下来的麻雀,我一时不忍心杀死它,将它藏在左边的衣兜里。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四弟站在我身边,无力地摇着长竹竿,哭丧着脸对我说:“二哥,我一只麻雀也没有捡到!”

后来,我将兜里的麻雀送给了他。

直到现在,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一看见麻雀灰色的身影,我就想起了吆麻雀的那一幕,于是,我就会在回忆中冥思苦想:如今自由快活的鸟儿们的后代,不知它们是否牢记着鸟史上那血淋淋的一天——1958年3月14日。

那天,家乡的天空到处是鸟儿垂死的惨叫。

(本文略有删减)

来源:中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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