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酷的光榮
李衛平 著
獻給為正義真理奮鬥不屈的人們
站起來
驕傲是猛士的專利,
恐懼與螻蟻如影相隨。
在這個浸泡於血和淚的日子,
讓我們一起來叩擊民族的良心。
看那,陰沉的蒼穹正在傷心的啜泣,
可地上的人們為何毫不悲慼?
黑幕已然撤棄,
但眾生為什麼依舊沈迷?
災難頻仍,
為什麼大眾卻拒絕清醒?
世界啊,我不相信,
良知會長期蒙塵,
人性會永不甦醒,
邪惡能戰勝正義。
雷霆啊,你儆醒眾人吧!
閃電啊,你刺穿黑暗吧!
真理啊,你擦亮人們的雙眸吧!
光榮啊,你奏響進軍的號角吧!
將麻木還給死亡,
把冷漠扔到地獄,
將怯懦徹底拋棄。
激情啊,你熊熊燃燒吧!
我的同胞,你,站起來。
李衛平作於2002/6/4
這是一部歷史政治小說。
小說通過「我」在舞廳中對舞伴講故事的方式展開,敘事方式新奇。
小說在開篇將一人分為三人來寫,隨著故事的發展,又漸漸合三為一,結構也非常新穎。
小說反映了從中國當代史極其重要的八九民運到新千年間民運人士的工作與生活。通過對民運人士在監內外民運活動的描寫,通過反映他們的生活、工作、愛情,塑造了一批極富犧牲精神的民運人士,嘔歌了他們為真理正義獻身的高尚情操。故事感人至深,極具可讀性。
同時,小說還闡發了作者關於憲政民主及民運策略的認識與看法,希冀其能做為他山之石。
我說我要給她講個故事。
她斜睨了我一眼,沒有吭聲。但那目光卻分明在說,這人可真是......難道我們不是才認識不到十分鐘?難道我們不是才剛跳第二支舞曲?你這人也太唐突、冒失了吧?!
上一曲是華爾茲,我的拿手好戲。我將她帶得連轉不停,好似要飛起來一般。她高興極了,不停地稱讚我跳得好。這一過程從跳了七、八轉開始,一直持續到舞曲結束,我將她送到座位上。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敢大膽開口提出要求。
這並非一家正規舞廳,而是珞瑜大學的室內體育館。只是在週五、週六兩晚,才臨時性地借這塊寶地做舞廳使用。舞池約有八百平方米。迎門迴廊的中端,幾個人坐在一起,正裝模做樣地擺弄著手中的樂器。
這個草臺班子奏出來的曲子絕對地不準確,但總算還讓人聽得出來是什麼。鼓點打得還將就。這是唯一可取之處。可歌手的演唱卻令人傷心欲絕。她或他極少把准調門,不是過高便是過低。偶爾一次唱准了音,又由於想讓餘音繚繞而拖長了節拍,導致歌喉爆裂,發出如鋸齒般的聲音。總之,他們從來沒讓人舒心地完整欣賞過一曲音樂。
舞場中絕大多數人是學生,其中瀰漫著濃濃的書卷氣息,讓人不由自主地變得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當然,也混跡了不少像我這樣的外來戶。基本上都是男性。
他們大都是來釣魚的。這些人不像我,他們是開著豪華型摩托、甚至是小轎車來的。他們帶著這些沉甸甸的誘餌,穿梭於一群群美人魚之間。有成功的,這是肯定的。但並不很多。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觀察結果。
但我始終認為珞大的女孩還是有見識、有品位的。她們絕不會單單為了孔方兄而掉進前者的感情漩渦之中。
我為什麼對珞大的女孩印象如此好?道理很簡單,因為我的初戀情人就是珞大的。
我愛屋及烏,自做多情。隨你怎麼說都行,也說得對。不過人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副德性。
舞池的兩頭,各高高懸掛了一盞不知哪家舞廳廢棄的破爛彩色旋轉燈。它們正有氣無力不均勻地轉著。透過前面的七色玻璃片,其將不同色彩的光線投射到諾大的舞池中。光源的配置與強度顯然與舞池的面積不相匹配。這使得整個舞廳溢滿了朦朧神秘的氣息。女孩們在這種氣氛中快活地旋轉著,一個個都顯得很美麗,甚至有些迷人。
她穿著一條大約是帶暗紅色方格的黑底呢子大擺裙,上身穿一件起淺色圖案的深藍色毛衣,腳蹬一雙黑色高跟皮鞋,齊肩的長髮束成一條馬尾。整個人十分清爽醒目。
好一位窈窕淑女。
我就這樣選中了她。
我說我要給她講個故事。
她又瞥了我一眼,仍然默不作聲,只是目光比上次要柔和了許多。彷彿在說,你這人可真逗。不過,行啊,你就講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我說這是一個非常沈重的故事。
不,不。她打斷我說,講一個輕鬆愉快的吧。現在是休息娛樂時間。
可這是一個非常好聽的故事,而且非常非常美麗。真的,非常的美麗。我又特別地強調說。
見我一再堅持,她搖晃了一下頭,嘴角不是很明顯地撇了一下。那意思再明確不過了。行啊,隨你,反正橫豎也不過半支曲子的時間。
可我卻不這麼想。我想的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說自民正坐在桌前。
她說自民是誰?幹什麼的?
我說自民是故事的主角。你耐心聽下去就會明白一切。
馬漢又像往常那樣出現了。那是一張永遠定格於二十五歲的娃娃臉。他瞪著圓圓的大眼睛質問我:
「為什麼還不動筆?」
我迎上前去,準備向他解釋。可他卻揚手止住我說:
「你又準備告訴我你是學工科的,文字功夫太差,怕寫不好?!十多年了,重新學習也應該拿到博士學位了?!」
我說我以前的確有這種擔心,而且非常強烈。現在也還有。不過,它已經不是阻擋我動筆的主要原因了。我以為自己作為這段歷史的參與者和見證人,我有義務和責任將這段歷史訴諸筆端,傳之於後人。或許我寫得不好,不能完整、深刻地把握那偉大的歷史,不能感人地重述那淒情動人的故事。但只要我竭盡了全力,只要我問心無愧,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或許我的創作會成為反映那群人、那些事的一部偉大作品的先導,至少她將成為一顆鋪路的石子。我接著說:
「我好幾次嘗試寫作,可只開了個頭便寫不下去了。因為我心中激情似火,筆下卻作不到冷靜萬端。你是有寫作經驗的人,你知道這樣是拿不出好作品的。」
「可我認為你在逃避自己的歷史責任。你這樣做對得起誰?就連你自己也對不起呀!」
「我沒有逃避。這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努力。馬漢,我們被邊緣化了。你知道嗎?不,你不知道!生活在社會的邊緣,生活在貧民窟,掙紮在溫飽線,被人歧視,遭人白眼。你知道這種滋味嗎?不,你從未體驗過箇中滋味!生活好艱難!馬漢,我有心代你去死呀!有時我想,在最困難、最難熬的時候,我就想我倆換一下位置該多好啊!」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為自己狡辯了!」
隨著馬漢的大聲斷喝,他的臉扁了下去,額頭上的紅布條嵌入右側面頰,鮮血順著他的面龐向下流淌。他身後閃出一群血肉模糊的人。他們一起走上前來,將我團團圍在中間。他們開始轉圈,越轉越快,同時口中發出刺耳的嘯音。我不由自主也跟著他們轉了起來。
不好,我心裏暗道。
我立刻閉上眼睛,雙手緊緊摀住耳朵。可我仍感到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刺耳的聲音仍清晰地敲擊著我的耳膜:快點寫快點寫快寫點快寫點寫點快寫點快寫快點寫快點。
我被驚醒了,猛地從床上坐起,出了一身冷汗。動作太大,身下的鋼絲床將隔牆板重重撞了一下。靜靜的黑夜中立刻傳來一聲巨響。鋼絲床也湊熱鬧般吱扭吱扭不間斷地尖聲叫著。隔壁的人頓時被吵醒了。他不滿地嘟囔起來。我道了歉。
我躡手躡腳下了床,披上當被子蓋在身上的大衣,來到窗前,坐到窗台上。
我是大約一週前搬到這裡來的。
這是一間約八平方米的小房間,原來和隔壁是一間房。大約房子大了不好出租,房東便將其一分為二。中間是一層三夾板,完全不隔音。於是兩邊的人說話做事都必須盡量低調。
一座巨大的避雷鐵塔,高高地聳立在我的窗前。數米之外是變電所的兩棟廢棄的二層樓房。旁邊幾株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正向暗夜吐出清新的氧氣。夜鶯在樹上清脆地啼轉著。
很久沒有聽到這種婉轉的聲音了。此刻聽到這迷人的夜鶯聲,不禁油然有幸福的感覺。
我想,我真該動筆了。已經過去十多年了,積累學習的時間也夠長了,不能再無限期地拖下去了,是到該動筆的時候了。可是一拿起筆,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其時很為自己的文筆和奇思妙想激動不已,可冷靜下來仔細一看記錄的文字,又大失所望。必須要想個好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思緒又跳到窗外的景色上。
夜正濛濛地透著一點光亮,蒼穹呈蛋青色。很明顯,馬上就要到黎明時分了。
呆呆地想了一會,思緒又重新回到寫作上來。突然,我想為何不找一位聽眾呢?將整個故事敘述一遍,不僅有利於調整控制自己心中的激情,同時還能幫助自己整理思路。真正是一舉兩得。對,上珞大找個女孩做聽眾,也不辜負我在珞大旁邊住了一場。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自民正伏在書桌前奮筆疾書。他在為自己於行將召開的中國民主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講話準備發言稿。他寫到:
我們黨當前的中心任務到底是什麼呢?是推進選舉自由?還是爭取新聞自由的完全實現?在我個人看來是後者。因為,如果沒有新聞自由,選舉自由的權利根本無法真正地實現。不僅如此,就連我們今日的組黨活動也不可能長期有效地堅持下去。
寫到這裡,他站起了身,在屋裡往返踱步。他要思考一下,將文章寫得更有說服力。
自今年六月杭州方面率先向中共政府提出組建中國民主黨省級籌備委員會的申請以來,至十月底,幾乎所有的大陸省市自治區都採取了相似的行動,成立了中國民主黨省級委員會。十一月初,北京方面組建了中國民主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籌備工作組,杭州方面緊接著提出了中國民主黨臨時中央委員會的名單。形勢發展真正是一日千里。
面對發展極其迅速、過於順利的大好形勢,自民曾有過深深的憂慮。他擔心這是中共的誘兵之計,擔心其後可能隱藏著巨大的陷阱。但面對大家一致的樂觀和堅定的信心,他動搖了。他轉而相信是自己多慮了,但內心深處仍有一絲絲隱憂。
蒼穹鍋底般漆黑一片。黑暗似一頭張牙舞爪的猛獸,將人世間的一切吞食淨盡。初冬的瑟瑟寒風如一支無形的巨手,將地面上枯萎的樹葉和各類雜亂碎屑掃過來拂過去。平常為雜物灰塵厚厚覆蓋的路面此刻面目一新,露出一些閃閃發光的亮點。
院落裡大多數人家窗口的光線均十分昏暗,只有三樓自民家的窗口燈火通明。燈光不時將自民來回踱步的頎長身影投射到窗簾上。
這時,一長溜小汽車悄無聲息地駛入自民家的院落裡停下。車上下來二十多條黑影。按照事先的佈置,他們迅速佔領各個有利位置,將自民家所在的那棟樓房包圍起來。九時整,近十輛小車忽然一齊打開車燈和警笛。雪亮的燈光立刻將夜暗照得如同白晝,淒厲的警笛聲頓時將寂靜徹底粉碎。
一瞬間,幾乎所有的窗戶後面都閃出了至少一張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緊張面孔。他們瞪大雙眼,驚懼地注視著外面所發生的一切。
自民聞聲立刻來到陽台上,見此情景,心中不禁格噔一聲:中共終於下手了。自己的擔心不幸成為了現實。怎麼辦?逃!通過隔壁人家躲起來,暫避一時,想法到海外,不要失去了自由。這畢竟是最重要的。
他又想起前幾天不知為何自己突然收拾了一個準備入獄的提包。
當時,他要他老婆幫他收拾。但他老婆卻死活賴在麻將桌上不肯下來。她瞪大一對牛鈴般的眼睛,故意將面部表情誇張為一個驚嘆號。你們看,你們看,就差一張呀,就差這個二萬就是將一色了。哎喲,好不划算!什麼?......當然可惜了。她將一張蛤蟆嘴撇了又撇。無奈,自民只好自己動手。
我從事的是偉大光榮正義的事業,自民想。既然從事的是正義的事業,那就應該勇敢地面對現實,而不論其有多麼的嚴酷。是啊,我應該有勇氣昂然入獄。想到此,他平靜了下來。他又想,大鎮壓後中國大陸的民主人權狀況必然會發生十分嚴重的倒退,希望在外面的同志能頂住巨大的壓力,將中國的民主人權事業繼續推進向前。
自民回到屋裡,他冷靜地拿起電話,沒有訊號。
咚咚雜亂的腳步聲從樓道中傳進屋內,緊接著傳來急促的拍射門聲。
「開門......」
「開門,快開門......」
................
自民用手機接通了秦永敏。
「老秦,他們已對我這動手了!你那怎麼樣?!」
「還好,沒什麼動靜呀!...」話音未落,耳機中傳來尖銳的警笛聲,「他們來了,多保重!」秦永敏猛然加快語速道。
「你也保重!」
訊號嘎然中斷。
咣一聲巨響,門砸開了,五、六名警察吼叫著衝進屋內。自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蔑視地看著他們。一高個中年警察走上前,將一張紙遞到自民面前,得意洋洋地宣布:
「你因危害國家安全被捕了。」
自民拿過逮捕令,走到書桌前坐下,坦然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起身到壁櫃中拎出那支旅行袋,走到門口,回過頭對眾警察冷靜地說:
「走吧!」
「你的東西?!...」見狀,高個警察萬分驚訝。
「早準備好了!」
幾名青年警察緊盯著自民,目光中隱隱暴露出內心既難過又無奈、既敬佩又羞愧的複雜感受。隨後,他們垂下了頭。
風更大,雲更厚,天更黑。這是黑暗猖獗之夜,是寒風肆虐之夜,也是大浪淘沙、甄別遴選之夜。
四周在燈光照射下雪亮。自民仰頭環顧。儘管見不到一個人影,但他知道,在每扇窗戶後面都有一張或數張他熟悉的面孔。這裡面有他的朋友,也有他的同志。他高高舉起戴手銬的雙手,團團向大家拱手。
「就這樣將他抓走了?!」她停下舞步,仰頭問道。
「是的。」
「真的?!」
「真的。」
她搖著頭,滿臉都是懷疑的神色。又說:
「他老婆呢?」
「一早上就跑到別人家打麻將去了。」
「真是的。」她滿臉的不屑說。
「這婚姻對他是一場災難,是他的終生恥辱。」我說。
中共此次行動非常迅速。僅二十多天後,徐文立、秦永敏、王有才三人即以所謂顛覆國家政權罪被分別判處十三年、十二年、十一年有期徒刑。在隨後的第二波鎮壓中,自民、梁華、趙斌、李波、陳放等人也以同樣的罪名被判處年限各不相同的有期徒刑。
黑雲壓城城欲摧。中國大陸剛剛開始崢嶸向上的民主人權形勢頓時逆轉。一時間紅色恐怖籠罩大地。
她抬起頭,滿臉疑惑,想說什麼,但只是搖搖頭,又垂下頭去。過了一會,她又仰起頭,仍然一臉懷疑,正想說什麼,又搖搖頭,不由自主地再次低頭沉思。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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