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生----一個黑四類分子的離奇遭遇(十二)

作者:呂維 發表:2010-06-16 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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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六十六

一個時期以來,感到十分迷惘。老人們都說,我從小是個很聽話的孩子,一向不和其他孩子們打架,上小學那些年,和比我大四歲的李錄關係甚為密切,和比我大三 歲的黃繼德也很要好。一九五四年在寇莊考試時,黃繼德曾央求我幫忙,因為他正好坐在我的正前面,冒著風險給他遞了五道數學題,才使他順利考取高小,可惜上 了一個學期便退學了。

李順喜只比我大一歲,小時更是親密的夥伴。記的有一年假期,幾個年齡相彷的孩子還成立了小互助組,今天給這家鋤地,明天又給另一家, 為的是相跟在一起,紅火熱鬧。大人們都認為我們是親密的相互不願分離。其後,我先是去城裡、去集寧,後來又去瀋陽上學,每逢假期回來,見面時總要一起閑 聊,並未產生過隔閡,相互之間從沒有發生過哪怕是一丁點不愉快的事情。回到村裡這幾年,不僅聽從本隊隊長的派遣,凡他們讓我做的事情,都兢兢業業去完成, 夾著尾巴做人,逆來順受,是我一貫的準則。為了母親,為了父親留給我的這個家,忍辱負重,從不敢得罪任何人。

公社來人鬥我,確實逃跑過兩次,那也只是為了 保全自己的首領,不得已採取的措施。別說被打死,就是打成殘廢,母親今後的日子還咋過?我想,這一切應該為人理解。然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些人 中,除李錄時不時關照一下外,黃繼德和李順喜不知為了什麼,屢屢把矛頭指向我。記得黃繼德生下第一個兒子時,竟取了我的乳名,有次半開玩笑地問他:「怎麼 可以把我的名字給你兒子叫呢」?「別誤會,沒有一點侮辱你的意思」,他急忙解釋道:「我只是希望他將來像你一樣聰明,你知道,咱們上小學時,我一直很佩服 你」。黃繼德是這樣說的,其真實意思也就是如此而已吧。包括他的妻子,小時候我們一起玩耍,都很合得來。現如今,即使其父當了支部書記,他擔任小隊長,要 說劃清界限,少來往或不理睬也就行了,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為什麼還要設計陷害我?尤其在這頻年飢餓的年月,二百斤糧食意味著什麼,那是不言而喻的。

當我把這些想法告訴母親時,她想了很久,才對我說:「除了李順喜,我從來沒有得罪過誰。得罪李順喜,還是你在外面上學的時候,咱們村頭一次修黑堰溝大壩時發生的事情」。

第一次修建黑堰溝大壩,也是在冬天。一次,李順喜用麻繩捆起一個很大的凍土塊,大約有二百五六十斤,指定我母親和他往溝底抬,母親當即拒絕,她說:「那麼 大土塊,我一個小腳女人抬不動,下坡時萬一脫落或挫倒,我怕砸死,家裡孩子們都小,靠誰養活呀」!李順喜十分生氣,一個地主家庭的人竟敢不聽指令,於是強 迫母親去抬,她硬是不肯。收工後,李順喜將此事告到一位姓岑的下鄉幹部那裡,晚上母親被叫到大隊部,如實向那位幹部講了當時的情況,那位幹部沒有說什麼, 便讓母親回來。後來聽人們說,這位下鄉幹部反而批評了李順喜,認為他不該硬要一個小腳女人去抬那麼大的土塊,萬一出事,誰去養活她家的孩子。從此,李順喜 將我母親懷恨在心,反誣母親告了他的狀。我回村後,自然又把這股怨氣轉嫁到我的身上。

嚴冬的一個夜晚,北風呼嘯,天氣甚為寒冷,「四類分子」的例會,照舊結束得很遲很遲,是李順喜來通知我們可以散會了,他的身後跟著頊自來。正當我要走時, 李順喜板著臉說:「呂維和劉振清留下」!我尋思,這傢伙是不是又想單獨整治我倆?眾人走後,頊自來馬上掏出一根繩子,將劉振清老漢捆起,李順喜從門外提進 一根木棒,我一看是鐵鎬的把子。頊自來掄起鎬把,不由分說向劉振清狠狠打去。劉振清膽怯而低聲地問道:「我又犯了啥事」?頊自來沒好氣地喝斥道:「就是想 打你,啥也不因為,咋地,你有資格問嗎」?說著,連續幾棒下去,一直把劉振清打倒,上身伏在炕沿邊,因雙手被反綁著,臉緊貼在炕蓆上,不住喘氣。頊自來又 向他臀部猛打十幾棒,待劉振清呻吟聲越來越小時方才住手。

頊自來掏出兩支煙,一支遞給李順喜,一支自家抽起來。猛吸幾口後,氣呼呼地說:「你們這些傢伙, 就是打死也不犯法,有志氣給老子自己死去」!然後推開門走了。這時,李順喜走過去,將劉振清鬆開,並責令他馬上離開。劉振清雙手托著牆,蹣跚著往外走。劉 振清走後,李順喜馬上把我捆了起來。正在這時,門突然大開,一股寒風襲來,不由打了個寒噤,隨著進來一個人,穿一件快要拖到腳面的長大皮襖,頭戴狗皮帽, 嘴裡嘀咕著:「好冷、好冷」,站在屋子中間不住搓手。我一看是王三。這人本名王海富,比我大七八歲,是村裡老一輩的光棍人,因他排行老三,人們很少叫他的 大名。進來後,在鍋頭上烤了烤火,並沒有馬上要走的樣子,而是在地上來回走動起來。這是兩年前為插隊青年蓋起的房子,一共十間,從西數第三間成了「四類分 子」開會和學習的地點,屋子的後半截盤了一鋪炕,餘下的地面不足六平米。我被捆住後,站在離炕沿不遠處,等著挨打。李順喜看王三遲遲不肯離去,又抽起煙 來。一支煙過去,開始催促王三出去,王三卻說:「外面很冷,你讓我到哪裡去呀」!說什麼也不走。李順喜只好去推,結果推也不走。直到這時,偷打只好變成明 打。李順喜剛剛舉起鎬把,王三便走在我和他之間,鎬把在空中停住,無法打將下來,接連舉了十幾次,每次剛舉過頭,王三正好踱到我和他之間,鎬把還是無法落 下,李順喜只好暫時停住,嚴厲命令王三出去,王三卻狠狠瞪了他一眼,根本不理睬,依舊在地上踱來踱去。當李順喜再次氣狠狠地舉起鎬把,王三不客氣地又夾在 他和我之間,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竟然沒有打上一下,他也看出王三的用意,要是再不罷手,簡直要奉陪到天明。

末了,只好氣急敗壞地罵道:「好你個爛王三」! 最後被迫給我鬆綁,放我回去。轉到房後的歸家路上,突然看見一個黑影,很像母親,快步走上前去,「媽,你咋來啦」?「是你大爺爺開完會回來特意告訴我,要 我關照一下,怕那個賴孫子把你打死,深更半夜的,人家把你打死,掛在樹上,說你上了吊,咱們去哪裡說理啊!捆起你時,我剛走過來,看見王三在裡面,遠遠站 在暗處瞅著」。接著她又說:「世上還是好人多,要不是王三,肯定被打壞啦」!我說:「是的,像曹建忠、王三這類暗中關照咱們的人,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 記」!看見母親只穿一件薄棉襖,渾身發抖,心裏很不是滋味,我給她帶來的是數不清的牽掛,每次鬥我的時候,同時也在嚴酷地煎熬著她啊!這一夜竟萌發了一個 奇怪的念頭,決心試一試,否則,過一段時間,李順喜還會故伎重演,他是絕不肯善罷甘休的。

幾天後的一個陰天,隊長派我出牛圈,出到一半時,被剛剛發漚的糞尿味嗆得喘不過氣來,拄著鐵鍬站在門外喘息。恰在這時,李順喜走了過來,一瞅四面無人,正 是良機,便把他叫住,虎著臉,瓮聲瓮氣地對他說:「李順喜,我和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老是和我過不去,你到底想把我怎麼樣,請你說個明白」!他看我手裡有 鍬,不敢走近,離五六米遠站住說:「這是政策,又不是你我兩人之間的事」!我根本不想聽他的解釋,接著說下去:「其實我早聽人說,你是想逼我自殺,別以為 我不知道。今天鄭重告訴你,即使死,我一定要死在你的院子裡,甚至死在你的家中,要讓全村人都知道,是你不讓我活,是你逼我死的」!他聽後,狠狠瞪了我一 眼,隨口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就這意思,你要再平白無故欺負我,我就死給你看,反正我的兄弟也十五歲了,沒有我,我媽照樣能活,我的這條命,早 已不值二分錢,你看著辦吧」!我的話與表情,顯然有一種震懾作用,他再沒說什麼,悻悻地走了。

這一招果然奏效,我只說自己去死,並沒有半點其它容易被人抓著的話柄。他李順喜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自然有所顧忌。其後的日子裡,直到我離開前村,再沒有單獨在我身上打過主意,母親也漸漸放心,但我對李順喜的這番話她並不知曉。

六十七
這一年的冬天不像前一年那樣忙,過的比較輕鬆自在。雖然照樣兩次請罪,照樣每早打掃街道,照樣有事沒事開會或學習到深夜,總算有了一點富裕時間。這一年, 一個勞動日居然達到兩角多,勞力多的人,可以略有一點現金分紅。大隊規定,貧下中農往年的欠款可以暫時不還。原先趕小平車的人,冬天照樣給各家各戶拉炭, 我等「四類分子」仍然要求遠離牲口,於是隊長分配我和黃裕明鍘草。這工作有一定的隨意性,出工收工可以自行決定,連續幾天下來,把草窯鍘滿,便可休息幾 天,等到草窯快空時再鍘,只要能供上小隊所有牛驢食用即可。騰出來的時間可以幹一些私活,也可看看書。自從蓋起那間小茅屋,便住在裡面。

冬天十分寒冷,買 回的一點煤只供做飯,順便燒熱炕,從不敢用它專門取暖。於是我所住的小屋只好燒柴。早在秋季,安排二妹在地裡拾茬子,放柴草的棚子裡早已堆得滿滿。每天傍 晚,她早早地往灶裡燒茬子,炕便慢慢熱了起來。常言道,家暖一鋪炕,屋裡再冷,只要睡進被窩,慢慢就會熱起來。就是在這間小屋裡,開始了一個新的學習計 劃。

我的確不甘心永遠沉淪於此,我還年輕,還能做些事情,我要學習。三叔那年回來時,帶回一套《中國歷代哲學文選》,有十幾本,走時留給了我,一直沒有工 夫去讀。回村後,認識了一位名叫陶福成的青年,他給我借來一套線裝的《四書》,訂了幾個本子,全部抄了下來,只草草讀過一兩次,尚未仔細閱讀。好容易今冬 的活兒可以擠兌出一點時間,坐下來靜靜地讀書,對我來說,自然是一種樂趣,也是一種享受,彷彿又回到學生時代。四年來,荒廢的真是太多了,以往讀過的書, 學到的一些知識,漸次從腦子裡消失,溫故知新的道理我還懂的,只是沒有時間。剛回來那兩年,也曾斷斷續續地讀過一些以前看過的舊書,近兩年連這點時間也沒 有了。自從「深挖階級敵人」以來,每天五出勤、兩請罪,晚上開會回來已是半夜,疲憊不堪,倒頭便睡,哪有看書的工夫?現在,活兒終於可以自行安排了,每隔 一段時間,能夠連續休息幾天,冬天又沒有地裡的活兒,家務事母親一人料理。就在埋頭讀書的時候,產生了要寫點東西的想法,主要是為了練筆。

長此下去,一年 裡不捉幾次筆,以後怕是連信也寫不好,過去的努力白白付與流水,實在可惜,也著實心有不甘。但寫什麼呢?這年頭,能寫的東西越來越少,處處都有禁忌,還是 不要觸犯人家的禁區,免得給自己帶來麻煩。於是寫起自己,寫自己當初怎樣努力學習,如何進行思想改造,最後被強行打成「現行反革命」的經過。寫的過程中, 也未考慮體裁,就當回憶錄似的,姑且看作積累素材,以免時間長了忘記。而況,當時的蒙冤,在我心裏永遠有一個陰影,不把它說清楚,橫在心上,多咱也不甘 心。儘管這種述說,眼下沒有一個知己去聽。

這樣,邊讀書邊寫回憶,心裏感到充實了許多。每寫完一部分,差二弟送往姥娘家裡,讓姥娘替我保存起來。那年月,我家隨時隨地有被抄家的可能,雖是回憶自己 過往的經歷,但要落入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手中,他們一定會上綱上線,說我不認罪,企圖翻案,甚至會誇大到「繼續和無產階級為敵」的階級鬥爭高度上去分析。

每晚,二十個人擠在那間十幾平米的房間裡,名為學習,實際上只是閑坐。我常常坐在門口,一袋一袋地 吸著旱煙,開始回憶從前上學的日子,其間有人問起什麼,匆匆作答後,便又回到苦思冥想中。同類們以為我在苦惱中打轉,有時也安慰幾句,我隨便應付著。其 實,所謂苦惱,經過幾年的磨練,都已遠遠離我而去。人到了這個地步,一切的希望都已破滅,沒有了希望,苦惱也隨之消失。至於讀書,說到底還是個人的愛好, 將來能否派上用場,天曉得,一切都得聽天任命!

雁門關外的冬天非常寒冷。每晚,當我走回那間小屋時,傍晚燒火時留下的餘溫早已蕩然無存。待我點燃煤油燈,坐在炕上時,簡直像坐在冰窖裡一樣,只有被褥下 面還保存著一點點溫度。這時,開始靜下來,先把手搓熱,慢慢寫起來,想要說的話,也就不斷向外湧出。人總是一種奇怪的動物,時時處處充滿了矛盾。已經淪落 到生活的最底層,做這些毫無希望的掙扎,自己也不知有何用處!有時也不由得為這種冥頑不靈而長久地嘆息。後來,母親發現我睡得很晚,便在我快回來時,再燒 一會兒火,順便燒一點開水,夾上一筷子爛醃菜,讓我一起喝

下去,暖和暖和身子。這樣一來,寒冷便被暫時驅散。

這年冬天,「深挖階級敵人」的運動雖未過去,但已進入穩定的常規期,大型批判會、鬥爭會一直未開,轉而變成持久的連續不斷的折磨。正是看準這段穩定的時 期,利用夜深人靜的大好時光,不斷讀書、不斷思考、不斷寫作,積累了大量素材。白天睏倦時美美睡上一覺,外面的人誰也不會發覺。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第二 年春播開始後方才中斷。

六十八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回到農村已經過去了四年,青春的歲月漸漸逝去。無論從衣著上看,還是從言談方面去觀察,早已失去學生時代的靈秀,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老 農。奴隸般的折磨習以為常,無論怎樣難做的活兒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勞動究竟是鍛練還是懲罰,對於不同身份的人,自然有不同的含義。天氣剛開始變得暖和一 些,責令我們在村子周圍載了四百棵楊樹,每人平均二十棵。要求每棵樹每天必須澆一桶水,保證棵棵成活。

從此,「四類分子」們進入一場極其緊張的苦役之戰 中。這一帶井深七八丈,用轆轤往上汲水,井繩下面拴一個柳條編成的水鬥,三水斗才能裝滿一桶,擔一擔水,須得汲水六次,每天十擔水,汲水六十次。這時,春 耕業已開始,我們之中,除劉高和呂召外,都是隊裡的主要勞力,儘管澆樹期間,暫時取消了掃街的任務,還是難以在一個早晨完成。我起得最早,擔過兩擔後,其 他人才陸續出來,水井有限,總得輪流汲水,未完成的只好留待晚上補澆,經我們再三要求,晚上的學習會也暫時取消,全力以赴去澆樹。二十年來,村裡年年植樹 造林,大都在離村較遠的荒地裡,成活率幾乎為零。這年,動用了「四類分子」這些最馴服的工具,棵棵楊樹長勢旺盛,與澆它的蔫不唧兒的人們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期間,我的大爺爺呂召終於支撐不住,病在家裡,老人已經七十六歲,為了澆樹,拄著枴杖,一步一挪地擔水。在村裡,像這樣大歲數的人,一般都不參加重體力 勞動,隊裡也不派他出工。他擔得很慢,整日不停地擔著,連續疲勞後,終究支持不下去,病倒在家。大爺爺在土改時本來逃到集寧,也像爺爺一樣做些小買賣,後 來因為四兒子當兵,內戰結束後又去了朝鮮,成了軍屬,屬於照顧的對象,當地安排他在牲口交易市場上當了一名交易員。一九五八年,公社成立時被押回重新斗 爭,實際上就是要錢。大爺爺一直和三兒住在一起,那時正養著一輛馬車跑運輸,公社動員他將車趕回,答應給作價,說是將來會償還的。他們信以為真,把馬車趕 了回來,全家也跟著遷回原籍。一九六六年因小塊地被沒收,三大爺竟氣得生了病。他們家開墾的小塊地較多,那年莊稼長得特別好,三大爺分外心疼,一時想不 開,從秋天起一直病著,過年後便死去。半年後,三大娘帶著四個孩子改嫁他村,從此,大爺爺和大奶奶成了孤獨的兩位老人。

自從三兒死後,老兩口悲傷過度,身 體一年不如一年,早就不參加隊裡的勞動,每年的糧款,由四兒包交。四兒轉業後成為公職人員,在集寧一個不大的單位裡擔任支部書記,大爺爺也不再是軍屬了。 平日裡兩位老人靠我們照顧。劉高老漢和我大爺爺的身體狀況差不多,也是多病,未能完成任務。有天夜裡,剛剛放下桶擔,把我們集合到大隊部,李順喜將兩老漢 也叫來,痛罵一頓後,當即宣布,劉高、呂召進行隔離檢查,不准回家,由家人送飯。並特別指定,「四類分子」的組長賈裕財帶領劉振清、呂元喜和我共同看管, 白天交給大隊看門人曹海,晚上由我們值班。很明顯,這是把我們六人全都關了起來。

大約一個禮拜後,有一天,滿天烏雲,先是刮了一陣不大的風,接著下起小雨,正是那種「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的喜人春雨。大隊部的西屋裡,坐了滿滿一家 人,有支部書記、大隊長、治保主任、會計、保管和各小隊隊長,顯然是利用雨天開會,我們六人靜靜地呆在東屋裡,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忽然門被推開,李順喜招 呼我們一起到西屋去,先讓劉高和我大爺爺進去,一看裡面已無空間,便讓我們四人站在門外。

李順喜接著向在場人宣布:「自從讓‘四類分子’澆樹以來,老地主 分子劉高、呂召表現最差,沒有按時完成任務,多次督促,竟裝死躺下,今天你倆當眾說說,今後準備咋辦」?「病好了,盡力澆吧」。兩人發出低微的聲音。「盡 力,啥叫盡力啊」?李順喜厲聲喝問,兩人不敢出聲,屋裡顯得格外寂靜。過了一會兒,李順喜又大聲喝道:「我看你們這些賤骨頭,個個都是裹腳布上的虱子—— 不吃好肉,非得修整修整不可」!隨即命令劉高和我大爺爺伏在灶台上,將褲子褪下,兩人不敢不從,一對瘦小的臀部露了出來,李順喜從桌子下面取出事先準備好 的短木板,一左一右向倆老漢的臀部猛力抽打,邊打邊罵道:「你們為啥不完成任務,還不是憑著有靠嗎?你他媽的真是毬毛旮旯打盹——背後靠的是硬根子。我就 不信邪,看看你們的根子到底有多粗多硬」!李順喜打得越來越起勁,嘴裡翻著唾沫,兩老漢的臀部漸漸腫大起來,一片紅色。李順喜罵得更來勁:「老地主分子, 竟敢拉共產黨員下水,你說是不是」?這回罵的話,顯然是專指劉高,大爺爺只是陪著挨打。兩老漢任憑怎樣抽打、怎樣斥罵,抱定老主意一聲不吭。

這時,坐在炕 上的白仲魁,先是滿臉鐵青,後來漸漸變成滿臉怒氣,最後終於按捺不住,站起身跳下地,狠狠啐了一口,推門而去,身後留下一句鄉村人常用來罵人的話:「你把 老子的毬咬了吧」!

此事過後,白仲魁幾次在街上揚言:「我就是丟了這個共產黨員,也不能不管弟媳和侄兒、侄女,我白家弟兄三人,就這麼幾根苗苗,我不養活誰養活」!這些話被 李順喜收集起來,匯報到公社,終於在春末夏初,上級給了白仲魁留黨察看二年的處分,並撤銷其治保主任的職務,換上王富。不用說,王富上任後,團支部書記也 不再過問「四類分子」的事了,他的目的已經達到。

六十九

「階級鬥爭」在農村的表現往往成了個人泄私憤的工具,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像李順喜對白仲魁的鬥爭,總的導火線是因其父偷了大隊五捆糜黍,被白碰上抓回大 隊,李順喜認為這是和他家過不去,一心一意想報復白仲魁。正巧,在「深挖階級敵人」的運動中,劉高老漢被押了回來,他又偏偏是治保主任弟媳的父親,白仲魁 的頭上一夜之間長出一根小辮子,成了李順喜抓他的最著力點。究竟是真的立場有問題,還是有其他方面的難言之隱,恐怕很難說清楚。別人利用看到的表面現象, 將其上升為路線不明,公報私仇,狠狠打你,你也只有被打倒在地的份兒。所謂「階級鬥爭」,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折射出個人恩怨的影子,因此,大力提倡「階級斗 爭」正好給一些人冠冕堂皇地加以利用,原本不起眼的矛盾迅速膨脹起來,加劇人與人之間的新仇舊恨。

另一方面,在我回到農村的幾年裡,耳聞目睹的許多「階級鬥爭」的事例,無一不證明其荒謬,簡直就是挑唆家族之間舊有的矛盾,撕裂族群的一種手段,進而達到轉移人民視線的目的。在這裡,還可以舉一個例子。

早在一九四六年春天,一次城裡的部隊到我村要糧,擔心有人會跑,一進村便派兵在村口站崗。正在這時,有一青年向村外飛快跑去,站崗的士兵先是喝令其站住, 接著鳴槍示警,青年根本不理,一個勁地向地裡跑,路口的士兵幾次喊不住,真的開了槍,將跑的人打倒在地。等這股部隊走後,人們將青年抬回,原來是民兵隊長 頊源,由於失血過多,當晚便死去。

那時,劉高的兒子劉振生正在城裡派出所當戶籍警,頊源的哥哥頊潤懷疑這事與劉振生有關,因為劉家的祖上與頊家的祖上曾有 嫌隙。「鎮反」時,便將劉振生告到法院,劉振生被從歸綏(即後來的呼和浩特)押回,幾經審問,始終不承認與此事有關,頊潤和法院都拿不出任何證據,只以當 過警察為由,判了有期徒刑七年。對此,頊潤也無可奈何,實在沒有辦法將劉振生置於死地。後來也就不了了之,沒有人再提起它。「文化大革命」爆發後,特別是 「深挖階級敵人」的運動,頊潤一看機會到了,要求將劉振生押回,公社同意後,便真的將劉押了回來,鬥爭一個多月,毫無結果,因與劉振生單位有口頭協議,只 得放還。

於是,頊潤把所有仇恨全部對準了劉高和劉振清,又因劉高七十多歲,用頊自來的話說,已是棺材瓤子,不經打,主要矛頭便指向未到六十歲的劉振清。頊 潤早年間娶了一個四川籍的女人,一直不生育。在我十幾歲時,學校設在他的院裡,曾親眼看見他們夫婦領養了鄰村一個無人要的男孩,其時這孩子已七八歲,個子 低矮,近視眼,滿身虱子,非常骯髒,頊潤給其取名頊自來,於是和我們一起上學。頊自來對頊家的事本來一無所知,長期以來在其養父的調教下,無端對劉家產生 了仇恨,這便是兩次痛打劉振清的緣由。由懷疑劉振生告密,進而遷怒到其堂兄劉振清身上,再進而對劉家所有的人抱有仇恨心態,這是哪一門子邏輯?「階級斗 爭」鬥到這個份兒上,著實讓人懷疑其合理性,株連的程度,簡直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

我常常在想,農村裡家族與家族之間,人與人之間,或多或少都會存在一些矛盾、隔閡,甚至有些私仇。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也就自行化解,有的還因為後輩子女 情願通婚,成為親家的也不在少數。提倡「階級鬥爭」,恰是走了一條相反的路,挑動人與人之間矛盾並加以放大,故意造成對立,對於整個社會的安定團結顯然沒 有任何好處。打個並不怎麼恰當的比喻,來解析農村裡的「階級鬥爭」,或許有一定的意義。鄉村的街道上,到處都有灰渣、糞便、枯葉、破布等被城裡人稱作垃圾 的東西,在風和日光的作用下,它們慢慢由大變小,最後自行風化,直到消失。但其間突降暴雨,街道上滿是雨水,路旁那些污物便會漂到水面上,互相舞蹈、跳 躍,趁機表演一番,彷彿弄潮兒一般,「階級鬥爭」正像暴雨一樣,給這許多污物提供了一個舞臺。始作俑者,用心何在,的確發人深思。

七十

一九六九年的夏天,我們家真正斷炊了。任憑母親怎樣節儉,怎樣把飯做得更稀溜一些,到這時無論如何也接續不上了。回村後的第二年,自留地收了近千斤糧,第 三年與第四年勻著吃,半飢半飽的,總算對付下來。加之那時大妹尚未出嫁,她大膽而潑辣,每年秋收時節,也就是多數社員用不同方法從地裡拿取糧食時,她一向 不甘落後,我和母親曾多次約束她,怕闖下亂子,她總是不聽,還振振有詞地辯解:「這年頭誰不拿,辛苦一年打下的糧食,都被人家拿走,到頭來還得餓肚子,反 正別人能拿,我也要拿,咱們不能眼睜睜餓死,每次發救濟糧時,又不給咱們」!因此,每年秋收時節,她總可以弄回一些糧食,對緩解飢餓也起了不少作用。幾年 下來,左支右絀,對付著把日子過了下來。自留地被換走,產量不及原來的三分之一,大妹出嫁後,秋收時節,不管別人家怎樣大肆地拿,二弟、三弟不敢動手,又 加之上年被罰了二百斤糧食,終於支應不住。家裡沒有了吃的,向隊長請求借點,他頗為難地搔著頭說:「這事我做不了主,你還是先問問大隊長吧」。

說起大隊長李忠信,我便打消了念頭。此人是轉業軍人,當年在陝北戰場被大炮震聾了耳朵,又因他排行第二,人們都叫他「二聾子」。轉業伊始,正趕上合作化年 代,擔任了支部書記,直到「文革」時,新上任的「文革」小組成員們為了奪權,將李忠信告到公社,說他在三年飢荒時期,也就是不當支書那些年,帶著全家到口 外走了二年,等於自行脫黨,於是丟掉黨籍,大隊長同時被撤銷。「文革」小組失勢後,村裡重新組建領導班子,公社指定讓他仍當大隊長,因為此人很凶,「能拿 得住人」,對社員不僅敢罵,還敢打,村裡誰也怕他。公社選拔幹部,一向就是看誰「能拿得住人」,並不考慮其他方面。

他當大隊長,對「四類分子」,尤其是對 呂姓的「四類分子」特別狠,呂家的祖上和他家的祖上是否有過嫌隙,我一直不知道。在呂家的「四類分子」中,我更成了他的眼中釘,這是因為我念了十幾年書的 緣故。李忠信其人,對於有文化的人打從心眼裡討厭,很難說是瞧不起還是嫉妒,慣於用冷言冷語敲打。當大同的插隊青年來到我村時,他剛剛丟掉了大隊長的職 務,「文革小組」派他給這些年輕人做飯。他什麼時候做過飯?胡亂做出的飯很差,年輕人問他為什麼這樣難吃,他陰陽怪氣地說:「秀才們,唸書的人和我們的胃 口不一樣,慢慢適應吧」。說過後虎起臉,誰也不敢再說什麼。「深挖階級敵人」之時,李順喜幾次那樣對我,公社批鬥團幾次將我作為重點,其中都有李忠信其人 的影子。記得有次被批鬥回來,在大隊部門口正好與他相遇,他皮笑肉不笑地問道:「秀才,回村這兩年可舒服吧」?我只好不搭理走了過去,他卻在背後罵道: 「還想成龍變虎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還有一次,在場面上和呂奎翻一堆豆秸,一不小心將四股叉柄折斷,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呂奎迅速把斷叉拿去,將他的 叉子遞給我,李忠信聞聲從另一堆糜黍秸後面奔來,厲聲喝問:「誰把叉子折斷啦,啊」?眼睛直盯著我,呂奎馬上應聲:「是我,你要咋地」?呂奎是貧下中農, 父親又在大同煤礦當工人,自然不怕這個大隊長。李忠信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悻悻地走了。我清楚地知道,這人總想找碴兒羞辱我。

現在我家 斷炊,找他借糧無異於與虎謀皮,非但解決不了問題,只能自取其辱。只好向隊長和治保主任分別請假,準備到姥娘門上想辦法。

去到姥娘家裡,她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知道家裡一定是沒糧了,便自顧自地說道:「我計算著哩,你們家快沒吃的了,前天就讓你姥爺去電磨房加工了幾十斤玉 米,等你來取。還有,你二姥娘在河灣自留地種的山藥蛋,最近生了斑點,擔心臭了,已經提前起回,堆放在閑家裡,估計放不了多長時間,你四舅從城裡回來拿走 一點,剩餘的她一個老人吃不了,聽說還有二百多斤。我已和她說過,要她借給你們,可你二姥娘高低不說借,定要給你們,也罷,給就給吧,誰叫你媽從小就和你 二姥娘特別親近,她也可憐你們哩」!說著說著,姥娘竟掉下淚來。她深深嘆了口氣,又像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唉,我這個苦命的女兒,怕是到死也交待不 了,讓我常為你們一家操心」……

姥娘為人十分精明,她對我家的估計也很準確,都給我作了安排。一方面深深感激她老人家想得週到,另一方面又覺得慚愧極了。那些年,大家盡量資助我在外上學,以便將來有個工作,替母親分擔憂愁。誰想如今落到這步田地,窮愁潦倒,連最起碼的生計問題都無力解決,能對得起誰呢!

下午,正準備回家時,姥娘又想起一件事,她說:「聽人們說,城裡大白菜一分錢一斤,到菜園裡躉買,一分錢二斤,要不你從隊裡借上一輛小平車買上三四百斤, 回去放到窨子裡,順便把山藥蛋也拉回」。她把一切都替我想好了,讓我真正感受到人世間親情的可貴。第二天,向隊裡借了一輛小平車,把要辦的事情全都辦好, 大妗和三妗也各自給了點糧,包括小米、玉米、高粱,方才度過這個青黃不接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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