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生----一个黑四类分子的离奇遭遇(十二)

作者:吕维 发表:2010-06-16 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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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难---平民自传)

六十六

一个时期以来,感到十分迷惘。老人们都说,我从小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一向不和其他孩子们打架,上小学那些年,和比我大四岁的李录关系甚为密切,和比我大三 岁的黄继德也很要好。一九五四年在寇庄考试时,黄继德曾央求我帮忙,因为他正好坐在我的正前面,冒着风险给他递了五道数学题,才使他顺利考取高小,可惜上 了一个学期便退学了。

李顺喜只比我大一岁,小时更是亲密的伙伴。记的有一年假期,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还成立了小互助组,今天给这家锄地,明天又给另一家, 为的是相跟在一起,红火热闹。大人们都认为我们是亲密的相互不愿分离。其后,我先是去城里、去集宁,后来又去沈阳上学,每逢假期回来,见面时总要一起闲 聊,并未产生过隔阂,相互之间从没有发生过哪怕是一丁点不愉快的事情。回到村里这几年,不仅听从本队队长的派遣,凡他们让我做的事情,都兢兢业业去完成, 夹着尾巴做人,逆来顺受,是我一贯的准则。为了母亲,为了父亲留给我的这个家,忍辱负重,从不敢得罪任何人。

公社来人斗我,确实逃跑过两次,那也只是为了 保全自己的首领,不得已采取的措施。别说被打死,就是打成残废,母亲今后的日子还咋过?我想,这一切应该为人理解。然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人 中,除李录时不时关照一下外,黄继德和李顺喜不知为了什么,屡屡把矛头指向我。记得黄继德生下第一个儿子时,竟取了我的乳名,有次半开玩笑地问他:“怎么 可以把我的名字给你儿子叫呢”?“别误会,没有一点侮辱你的意思”,他急忙解释道:“我只是希望他将来像你一样聪明,你知道,咱们上小学时,我一直很佩服 你”。黄继德是这样说的,其真实意思也就是如此而已吧。包括他的妻子,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都很合得来。现如今,即使其父当了支部书记,他担任小队长,要 说划清界限,少来往或不理睬也就行了,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为什么还要设计陷害我?尤其在这频年饥饿的年月,二百斤粮食意味着什么,那是不言而喻的。

当我把这些想法告诉母亲时,她想了很久,才对我说:“除了李顺喜,我从来没有得罪过谁。得罪李顺喜,还是你在外面上学的时候,咱们村头一次修黑堰沟大坝时发生的事情”。

第一次修建黑堰沟大坝,也是在冬天。一次,李顺喜用麻绳捆起一个很大的冻土块,大约有二百五六十斤,指定我母亲和他往沟底抬,母亲当即拒绝,她说:“那么 大土块,我一个小脚女人抬不动,下坡时万一脱落或挫倒,我怕砸死,家里孩子们都小,靠谁养活呀”!李顺喜十分生气,一个地主家庭的人竟敢不听指令,于是强 迫母亲去抬,她硬是不肯。收工后,李顺喜将此事告到一位姓岑的下乡干部那里,晚上母亲被叫到大队部,如实向那位干部讲了当时的情况,那位干部没有说什么, 便让母亲回来。后来听人们说,这位下乡干部反而批评了李顺喜,认为他不该硬要一个小脚女人去抬那么大的土块,万一出事,谁去养活她家的孩子。从此,李顺喜 将我母亲怀恨在心,反诬母亲告了他的状。我回村后,自然又把这股怨气转嫁到我的身上。

严冬的一个夜晚,北风呼啸,天气甚为寒冷,“四类分子”的例会,照旧结束得很迟很迟,是李顺喜来通知我们可以散会了,他的身后跟着顼自来。正当我要走时, 李顺喜板着脸说:“吕维和刘振清留下”!我寻思,这家伙是不是又想单独整治我俩?众人走后,顼自来马上掏出一根绳子,将刘振清老汉捆起,李顺喜从门外提进 一根木棒,我一看是铁镐的把子。顼自来抡起鎬把,不由分说向刘振清狠狠打去。刘振清胆怯而低声地问道:“我又犯了啥事”?顼自来没好气地喝斥道:“就是想 打你,啥也不因为,咋地,你有资格问吗”?说着,连续几棒下去,一直把刘振清打倒,上身伏在炕沿边,因双手被反绑着,脸紧贴在炕蓆上,不住喘气。顼自来又 向他臀部猛打十几棒,待刘振清呻吟声越来越小时方才住手。

顼自来掏出两支烟,一支递给李顺喜,一支自家抽起来。猛吸几口后,气呼呼地说:“你们这些家伙, 就是打死也不犯法,有志气给老子自己死去”!然后推开门走了。这时,李顺喜走过去,将刘振清松开,并责令他马上离开。刘振清双手托着墙,蹒跚着往外走。刘 振清走后,李顺喜马上把我捆了起来。正在这时,门突然大开,一股寒风袭来,不由打了个寒噤,随着进来一个人,穿一件快要拖到脚面的长大皮袄,头戴狗皮帽, 嘴里嘀咕着:“好冷、好冷”,站在屋子中间不住搓手。我一看是王三。这人本名王海富,比我大七八岁,是村里老一辈的光棍人,因他排行老三,人们很少叫他的 大名。进来后,在锅头上烤了烤火,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样子,而是在地上来回走动起来。这是两年前为插队青年盖起的房子,一共十间,从西数第三间成了“四类分 子”开会和学习的地点,屋子的后半截盘了一铺炕,余下的地面不足六平米。我被捆住后,站在离炕沿不远处,等着挨打。李顺喜看王三迟迟不肯离去,又抽起烟 来。一支烟过去,开始催促王三出去,王三却说:“外面很冷,你让我到哪里去呀”!说什么也不走。李顺喜只好去推,结果推也不走。直到这时,偷打只好变成明 打。李顺喜刚刚举起鎬把,王三便走在我和他之间,鎬把在空中停住,无法打将下来,接连举了十几次,每次刚举过头,王三正好踱到我和他之间,鎬把还是无法落 下,李顺喜只好暂时停住,严厉命令王三出去,王三却狠狠瞪了他一眼,根本不理睬,依旧在地上踱来踱去。当李顺喜再次气狠狠地举起鎬把,王三不客气地又夹在 他和我之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竟然没有打上一下,他也看出王三的用意,要是再不罢手,简直要奉陪到天明。

末了,只好气急败坏地骂道:“好你个烂王三”! 最后被迫给我松绑,放我回去。转到房后的归家路上,突然看见一个黑影,很像母亲,快步走上前去,“妈,你咋来啦”?“是你大爷爷开完会回来特意告诉我,要 我关照一下,怕那个赖孙子把你打死,深更半夜的,人家把你打死,挂在树上,说你上了吊,咱们去哪里说理啊!捆起你时,我刚走过来,看见王三在里面,远远站 在暗处瞅着”。接着她又说:“世上还是好人多,要不是王三,肯定被打坏啦”!我说:“是的,像曹建忠、王三这类暗中关照咱们的人,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 记”!看见母亲只穿一件薄棉袄,浑身发抖,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给她带来的是数不清的牵挂,每次斗我的时候,同时也在严酷地煎熬着她啊!这一夜竟萌发了一个 奇怪的念头,决心试一试,否则,过一段时间,李顺喜还会故伎重演,他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几天后的一个阴天,队长派我出牛圈,出到一半时,被刚刚发沤的粪尿味呛得喘不过气来,拄着铁锹站在门外喘息。恰在这时,李顺喜走了过来,一瞅四面无人,正 是良机,便把他叫住,虎着脸,瓮声瓮气地对他说:“李顺喜,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老是和我过不去,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请你说个明白”!他看我手里有 锹,不敢走近,离五六米远站住说:“这是政策,又不是你我两人之间的事”!我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接着说下去:“其实我早听人说,你是想逼我自杀,别以为 我不知道。今天郑重告诉你,即使死,我一定要死在你的院子里,甚至死在你的家中,要让全村人都知道,是你不让我活,是你逼我死的”!他听后,狠狠瞪了我一 眼,随口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这意思,你要再平白无故欺负我,我就死给你看,反正我的兄弟也十五岁了,没有我,我妈照样能活,我的这条命,早 已不值二分钱,你看着办吧”!我的话与表情,显然有一种震慑作用,他再没说什么,悻悻地走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我只说自己去死,并没有半点其它容易被人抓着的话柄。他李顺喜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自然有所顾忌。其后的日子里,直到我离开前村,再没有单独在我身上打过主意,母亲也渐渐放心,但我对李顺喜的这番话她并不知晓。

六十七
这一年的冬天不像前一年那样忙,过的比较轻松自在。虽然照样两次请罪,照样每早打扫街道,照样有事没事开会或学习到深夜,总算有了一点富裕时间。这一年, 一个劳动日居然达到两角多,劳力多的人,可以略有一点现金分红。大队规定,贫下中农往年的欠款可以暂时不还。原先赶小平车的人,冬天照样给各家各户拉炭, 我等“四类分子”仍然要求远离牲口,于是队长分配我和黄裕明铡草。这工作有一定的随意性,出工收工可以自行决定,连续几天下来,把草窑铡满,便可休息几 天,等到草窑快空时再铡,只要能供上小队所有牛驴食用即可。腾出来的时间可以干一些私活,也可看看书。自从盖起那间小茅屋,便住在里面。

冬天十分寒冷,买 回的一点煤只供做饭,顺便烧热炕,从不敢用它专门取暖。于是我所住的小屋只好烧柴。早在秋季,安排二妹在地里拾茬子,放柴草的棚子里早已堆得满满。每天傍 晚,她早早地往灶里烧茬子,炕便慢慢热了起来。常言道,家暖一铺炕,屋里再冷,只要睡进被窝,慢慢就会热起来。就是在这间小屋里,开始了一个新的学习计 划。

我的确不甘心永远沉沦于此,我还年轻,还能做些事情,我要学习。三叔那年回来时,带回一套《中国历代哲学文选》,有十几本,走时留给了我,一直没有工 夫去读。回村后,认识了一位名叫陶福成的青年,他给我借来一套线装的《四书》,订了几个本子,全部抄了下来,只草草读过一两次,尚未仔细阅读。好容易今冬 的活儿可以挤兑出一点时间,坐下来静静地读书,对我来说,自然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享受,彷佛又回到学生时代。四年来,荒废的真是太多了,以往读过的书, 学到的一些知识,渐次从脑子里消失,温故知新的道理我还懂的,只是没有时间。刚回来那两年,也曾断断续续地读过一些以前看过的旧书,近两年连这点时间也没 有了。自从“深挖阶级敌人”以来,每天五出勤、两请罪,晚上开会回来已是半夜,疲惫不堪,倒头便睡,哪有看书的工夫?现在,活儿终于可以自行安排了,每隔 一段时间,能够连续休息几天,冬天又没有地里的活儿,家务事母亲一人料理。就在埋头读书的时候,产生了要写点东西的想法,主要是为了练笔。

长此下去,一年 里不捉几次笔,以后怕是连信也写不好,过去的努力白白付与流水,实在可惜,也着实心有不甘。但写什么呢?这年头,能写的东西越来越少,处处都有禁忌,还是 不要触犯人家的禁区,免得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是写起自己,写自己当初怎样努力学习,如何进行思想改造,最后被强行打成“现行反革命”的经过。写的过程中, 也未考虑体裁,就当回忆录似的,姑且看作积累素材,以免时间长了忘记。而况,当时的蒙冤,在我心里永远有一个阴影,不把它说清楚,横在心上,多咱也不甘 心。尽管这种述说,眼下没有一个知己去听。

这样,边读书边写回忆,心里感到充实了许多。每写完一部分,差二弟送往姥娘家里,让姥娘替我保存起来。那年月,我家随时随地有被抄家的可能,虽是回忆自己 过往的经历,但要落入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手中,他们一定会上纲上线,说我不认罪,企图翻案,甚至会夸大到“继续和无产阶级为敌”的阶级斗争高度上去分析。

每晚,二十个人挤在那间十几平米的房间里,名为学习,实际上只是闲坐。我常常坐在门口,一袋一袋地 吸着旱烟,开始回忆从前上学的日子,其间有人问起什么,匆匆作答后,便又回到苦思冥想中。同类们以为我在苦恼中打转,有时也安慰几句,我随便应付着。其 实,所谓苦恼,经过几年的磨练,都已远远离我而去。人到了这个地步,一切的希望都已破灭,没有了希望,苦恼也随之消失。至于读书,说到底还是个人的爱好, 将来能否派上用场,天晓得,一切都得听天任命!

雁门关外的冬天非常寒冷。每晚,当我走回那间小屋时,傍晚烧火时留下的余温早已荡然无存。待我点燃煤油灯,坐在炕上时,简直像坐在冰窖里一样,只有被褥下 面还保存着一点点温度。这时,开始静下来,先把手搓热,慢慢写起来,想要说的话,也就不断向外涌出。人总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时时处处充满了矛盾。已经沦落 到生活的最底层,做这些毫无希望的挣扎,自己也不知有何用处!有时也不由得为这种冥顽不灵而长久地叹息。后来,母亲发现我睡得很晚,便在我快回来时,再烧 一会儿火,顺便烧一点开水,夹上一筷子烂腌菜,让我一起喝

下去,暖和暖和身子。这样一来,寒冷便被暂时驱散。

这年冬天,“深挖阶级敌人”的运动虽未过去,但已进入稳定的常规期,大型批判会、斗争会一直未开,转而变成持久的连续不断的折磨。正是看准这段稳定的时 期,利用夜深人静的大好时光,不断读书、不断思考、不断写作,积累了大量素材。白天困倦时美美睡上一觉,外面的人谁也不会发觉。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第二 年春播开始后方才中断。

六十八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回到农村已经过去了四年,青春的岁月渐渐逝去。无论从衣着上看,还是从言谈方面去观察,早已失去学生时代的灵秀,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老 农。奴隶般的折磨习以为常,无论怎样难做的活儿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劳动究竟是锻炼还是惩罚,对于不同身份的人,自然有不同的含义。天气刚开始变得暖和一 些,责令我们在村子周围载了四百棵杨树,每人平均二十棵。要求每棵树每天必须浇一桶水,保证棵棵成活。

从此,“四类分子”们进入一场极其紧张的苦役之战 中。这一带井深七八丈,用辘轳往上汲水,井绳下面拴一个柳条编成的水斗,三水斗才能装满一桶,担一担水,须得汲水六次,每天十担水,汲水六十次。这时,春 耕业已开始,我们之中,除刘高和吕召外,都是队里的主要劳力,尽管浇树期间,暂时取消了扫街的任务,还是难以在一个早晨完成。我起得最早,担过两担后,其 他人才陆续出来,水井有限,总得轮流汲水,未完成的只好留待晚上补浇,经我们再三要求,晚上的学习会也暂时取消,全力以赴去浇树。二十年来,村里年年植树 造林,大都在离村较远的荒地里,成活率几乎为零。这年,动用了“四类分子”这些最驯服的工具,棵棵杨树长势旺盛,与浇它的蔫不唧儿的人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期间,我的大爷爷吕召终于支撑不住,病在家里,老人已经七十六岁,为了浇树,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担水。在村里,像这样大岁数的人,一般都不参加重体力 劳动,队里也不派他出工。他担得很慢,整日不停地担着,连续疲劳后,终究支持不下去,病倒在家。大爷爷在土改时本来逃到集宁,也像爷爷一样做些小买卖,后 来因为四儿子当兵,内战结束后又去了朝鲜,成了军属,属于照顾的对象,当地安排他在牲口交易市场上当了一名交易员。一九五八年,公社成立时被押回重新斗 争,实际上就是要钱。大爷爷一直和三儿住在一起,那时正养着一辆马车跑运输,公社动员他将车赶回,答应给作价,说是将来会偿还的。他们信以为真,把马车赶 了回来,全家也跟着迁回原籍。一九六六年因小块地被没收,三大爷竟气得生了病。他们家开垦的小块地较多,那年庄稼长得特别好,三大爷分外心疼,一时想不 开,从秋天起一直病着,过年后便死去。半年后,三大娘带着四个孩子改嫁他村,从此,大爷爷和大奶奶成了孤独的两位老人。

自从三儿死后,老两口悲伤过度,身 体一年不如一年,早就不参加队里的劳动,每年的粮款,由四儿包交。四儿转业后成为公职人员,在集宁一个不大的单位里担任支部书记,大爷爷也不再是军属了。 平日里两位老人靠我们照顾。刘高老汉和我大爷爷的身体状况差不多,也是多病,未能完成任务。有天夜里,刚刚放下桶担,把我们集合到大队部,李顺喜将两老汉 也叫来,痛骂一顿后,当即宣布,刘高、吕召进行隔离检查,不准回家,由家人送饭。并特别指定,“四类分子”的组长贾裕财带领刘振清、吕元喜和我共同看管, 白天交给大队看门人曹海,晚上由我们值班。很明显,这是把我们六人全都关了起来。

大约一个礼拜后,有一天,满天乌云,先是刮了一阵不大的风,接着下起小雨,正是那种“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喜人春雨。大队部的西屋里,坐了满满一家 人,有支部书记、大队长、治保主任、会计、保管和各小队队长,显然是利用雨天开会,我们六人静静地呆在东屋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忽然门被推开,李顺喜招 呼我们一起到西屋去,先让刘高和我大爷爷进去,一看里面已无空间,便让我们四人站在门外。

李顺喜接着向在场人宣布:“自从让‘四类分子’浇树以来,老地主 分子刘高、吕召表现最差,没有按时完成任务,多次督促,竟装死躺下,今天你俩当众说说,今后准备咋办”?“病好了,尽力浇吧”。两人发出低微的声音。“尽 力,啥叫尽力啊”?李顺喜厉声喝问,两人不敢出声,屋里显得格外寂静。过了一会儿,李顺喜又大声喝道:“我看你们这些贱骨头,个个都是裹脚布上的虱子—— 不吃好肉,非得修整修整不可”!随即命令刘高和我大爷爷伏在灶台上,将裤子褪下,两人不敢不从,一对瘦小的臀部露了出来,李顺喜从桌子下面取出事先准备好 的短木板,一左一右向俩老汉的臀部猛力抽打,边打边骂道:“你们为啥不完成任务,还不是凭着有靠吗?你他妈的真是毬毛旮旯打盹——背后靠的是硬根子。我就 不信邪,看看你们的根子到底有多粗多硬”!李顺喜打得越来越起劲,嘴里翻着唾沫,两老汉的臀部渐渐肿大起来,一片红色。李顺喜骂得更来劲:“老地主分子, 竟敢拉共产党员下水,你说是不是”?这回骂的话,显然是专指刘高,大爷爷只是陪着挨打。两老汉任凭怎样抽打、怎样斥骂,抱定老主意一声不吭。

这时,坐在炕 上的白仲魁,先是满脸铁青,后来渐渐变成满脸怒气,最后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跳下地,狠狠啐了一口,推门而去,身后留下一句乡村人常用来骂人的话:“你把 老子的毬咬了吧”!

此事过后,白仲魁几次在街上扬言:“我就是丢了这个共产党员,也不能不管弟媳和侄儿、侄女,我白家弟兄三人,就这么几根苗苗,我不养活谁养活”!这些话被 李顺喜收集起来,汇报到公社,终于在春末夏初,上级给了白仲魁留党察看二年的处分,并撤销其治保主任的职务,换上王富。不用说,王富上任后,团支部书记也 不再过问“四类分子”的事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六十九

“阶级斗争”在农村的表现往往成了个人泄私愤的工具,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像李顺喜对白仲魁的斗争,总的导火线是因其父偷了大队五捆糜黍,被白碰上抓回大 队,李顺喜认为这是和他家过不去,一心一意想报复白仲魁。正巧,在“深挖阶级敌人”的运动中,刘高老汉被押了回来,他又偏偏是治保主任弟媳的父亲,白仲魁 的头上一夜之间长出一根小辫子,成了李顺喜抓他的最着力点。究竟是真的立场有问题,还是有其他方面的难言之隐,恐怕很难说清楚。别人利用看到的表面现象, 将其上升为路线不明,公报私仇,狠狠打你,你也只有被打倒在地的份儿。所谓“阶级斗争”,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折射出个人恩怨的影子,因此,大力提倡“阶级斗 争”正好给一些人冠冕堂皇地加以利用,原本不起眼的矛盾迅速膨胀起来,加剧人与人之间的新仇旧恨。

另一方面,在我回到农村的几年里,耳闻目睹的许多“阶级斗争”的事例,无一不证明其荒谬,简直就是挑唆家族之间旧有的矛盾,撕裂族群的一种手段,进而达到转移人民视线的目的。在这里,还可以举一个例子。

早在一九四六年春天,一次城里的部队到我村要粮,担心有人会跑,一进村便派兵在村口站岗。正在这时,有一青年向村外飞快跑去,站岗的士兵先是喝令其站住, 接着鸣枪示警,青年根本不理,一个劲地向地里跑,路口的士兵几次喊不住,真的开了枪,将跑的人打倒在地。等这股部队走后,人们将青年抬回,原来是民兵队长 顼源,由于失血过多,当晚便死去。

那时,刘高的儿子刘振生正在城里派出所当户籍警,顼源的哥哥顼润怀疑这事与刘振生有关,因为刘家的祖上与顼家的祖上曾有 嫌隙。“镇反”时,便将刘振生告到法院,刘振生被从归绥(即后来的呼和浩特)押回,几经审问,始终不承认与此事有关,顼润和法院都拿不出任何证据,只以当 过警察为由,判了有期徒刑七年。对此,顼润也无可奈何,实在没有办法将刘振生置于死地。后来也就不了了之,没有人再提起它。“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特别是 “深挖阶级敌人”的运动,顼润一看机会到了,要求将刘振生押回,公社同意后,便真的将刘押了回来,斗争一个多月,毫无结果,因与刘振生单位有口头协议,只 得放还。

于是,顼润把所有仇恨全部对准了刘高和刘振清,又因刘高七十多岁,用顼自来的话说,已是棺材瓤子,不经打,主要矛头便指向未到六十岁的刘振清。顼 润早年间娶了一个四川籍的女人,一直不生育。在我十几岁时,学校设在他的院里,曾亲眼看见他们夫妇领养了邻村一个无人要的男孩,其时这孩子已七八岁,个子 低矮,近视眼,满身虱子,非常肮脏,顼润给其取名顼自来,于是和我们一起上学。顼自来对顼家的事本来一无所知,长期以来在其养父的调教下,无端对刘家产生 了仇恨,这便是两次痛打刘振清的缘由。由怀疑刘振生告密,进而迁怒到其堂兄刘振清身上,再进而对刘家所有的人抱有仇恨心态,这是哪一门子逻辑?“阶级斗 争”斗到这个份儿上,着实让人怀疑其合理性,株连的程度,简直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步!

我常常在想,农村里家族与家族之间,人与人之间,或多或少都会存在一些矛盾、隔阂,甚至有些私仇。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也就自行化解,有的还因为后辈子女 情愿通婚,成为亲家的也不在少数。提倡“阶级斗争”,恰是走了一条相反的路,挑动人与人之间矛盾并加以放大,故意造成对立,对于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显然没 有任何好处。打个并不怎么恰当的比喻,来解析农村里的“阶级斗争”,或许有一定的意义。乡村的街道上,到处都有灰渣、粪便、枯叶、破布等被城里人称作垃圾 的东西,在风和日光的作用下,它们慢慢由大变小,最后自行风化,直到消失。但其间突降暴雨,街道上满是雨水,路旁那些污物便会漂到水面上,互相舞蹈、跳 跃,趁机表演一番,彷佛弄潮儿一般,“阶级斗争”正像暴雨一样,给这许多污物提供了一个舞台。始作俑者,用心何在,的确发人深思。

七十

一九六九年的夏天,我们家真正断炊了。任凭母亲怎样节俭,怎样把饭做得更稀溜一些,到这时无论如何也接续不上了。回村后的第二年,自留地收了近千斤粮,第 三年与第四年匀着吃,半饥半饱的,总算对付下来。加之那时大妹尚未出嫁,她大胆而泼辣,每年秋收时节,也就是多数社员用不同方法从地里拿取粮食时,她一向 不甘落后,我和母亲曾多次约束她,怕闯下乱子,她总是不听,还振振有词地辩解:“这年头谁不拿,辛苦一年打下的粮食,都被人家拿走,到头来还得饿肚子,反 正别人能拿,我也要拿,咱们不能眼睁睁饿死,每次发救济粮时,又不给咱们”!因此,每年秋收时节,她总可以弄回一些粮食,对缓解饥饿也起了不少作用。几年 下来,左支右绌,对付着把日子过了下来。自留地被换走,产量不及原来的三分之一,大妹出嫁后,秋收时节,不管别人家怎样大肆地拿,二弟、三弟不敢动手,又 加之上年被罚了二百斤粮食,终于支应不住。家里没有了吃的,向队长请求借点,他颇为难地搔着头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还是先问问大队长吧”。

说起大队长李忠信,我便打消了念头。此人是转业军人,当年在陕北战场被大炮震聋了耳朵,又因他排行第二,人们都叫他“二聋子”。转业伊始,正赶上合作化年 代,担任了支部书记,直到“文革”时,新上任的“文革”小组成员们为了夺权,将李忠信告到公社,说他在三年饥荒时期,也就是不当支书那些年,带着全家到口 外走了二年,等于自行脱党,于是丢掉党籍,大队长同时被撤销。“文革”小组失势后,村里重新组建领导班子,公社指定让他仍当大队长,因为此人很凶,“能拿 得住人”,对社员不仅敢骂,还敢打,村里谁也怕他。公社选拔干部,一向就是看谁“能拿得住人”,并不考虑其他方面。

他当大队长,对“四类分子”,尤其是对 吕姓的“四类分子”特别狠,吕家的祖上和他家的祖上是否有过嫌隙,我一直不知道。在吕家的“四类分子”中,我更成了他的眼中钉,这是因为我念了十几年书的 缘故。李忠信其人,对于有文化的人打从心眼里讨厌,很难说是瞧不起还是嫉妒,惯于用冷言冷语敲打。当大同的插队青年来到我村时,他刚刚丢掉了大队长的职 务,“文革小组”派他给这些年轻人做饭。他什么时候做过饭?胡乱做出的饭很差,年轻人问他为什么这样难吃,他阴阳怪气地说:“秀才们,念书的人和我们的胃 口不一样,慢慢适应吧”。说过后虎起脸,谁也不敢再说什么。“深挖阶级敌人”之时,李顺喜几次那样对我,公社批斗团几次将我作为重点,其中都有李忠信其人 的影子。记得有次被批斗回来,在大队部门口正好与他相遇,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秀才,回村这两年可舒服吧”?我只好不搭理走了过去,他却在背后骂道: “还想成龙变虎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有一次,在场面上和吕奎翻一堆豆秸,一不小心将四股叉柄折断,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吕奎迅速把断叉拿去,将他的 叉子递给我,李忠信闻声从另一堆糜黍秸后面奔来,厉声喝问:“谁把叉子折断啦,啊”?眼睛直盯着我,吕奎马上应声:“是我,你要咋地”?吕奎是贫下中农, 父亲又在大同煤矿当工人,自然不怕这个大队长。李忠信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悻悻地走了。我清楚地知道,这人总想找碴儿羞辱我。

现在我家 断炊,找他借粮无异于与虎谋皮,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自取其辱。只好向队长和治保主任分别请假,准备到姥娘门上想办法。

去到姥娘家里,她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家里一定是没粮了,便自顾自地说道:“我计算着哩,你们家快没吃的了,前天就让你姥爷去电磨房加工了几十斤玉 米,等你来取。还有,你二姥娘在河湾自留地种的山药蛋,最近生了斑点,担心臭了,已经提前起回,堆放在闲家里,估计放不了多长时间,你四舅从城里回来拿走 一点,剩余的她一个老人吃不了,听说还有二百多斤。我已和她说过,要她借给你们,可你二姥娘高低不说借,定要给你们,也罢,给就给吧,谁叫你妈从小就和你 二姥娘特别亲近,她也可怜你们哩”!说着说着,姥娘竟掉下泪来。她深深叹了口气,又像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唉,我这个苦命的女儿,怕是到死也交待不 了,让我常为你们一家操心”……

姥娘为人十分精明,她对我家的估计也很准确,都给我作了安排。一方面深深感激她老人家想得周到,另一方面又觉得惭愧极了。那些年,大家尽量资助我在外上学,以便将来有个工作,替母亲分担忧愁。谁想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穷愁潦倒,连最起码的生计问题都无力解决,能对得起谁呢!

下午,正准备回家时,姥娘又想起一件事,她说:“听人们说,城里大白菜一分钱一斤,到菜园里趸买,一分钱二斤,要不你从队里借上一辆小平车买上三四百斤, 回去放到窨子里,顺便把山药蛋也拉回”。她把一切都替我想好了,让我真正感受到人世间亲情的可贵。第二天,向队里借了一辆小平车,把要办的事情全都办好, 大妗和三妗也各自给了点粮,包括小米、玉米、高粱,方才度过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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