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未亲临现场。我守候在电视机前分享着那些年轻美国士兵和巴格达人的喜悦。我要立即把那些珍贵的画面纪录下来,使它成为历史而长久保存。
今天是开战第21天,巴格达市中心。象征着统治权力的中心广场四周,停放着许多披满征尘的美军战车。尚有零星枪声。士兵们疲惫散漫地坐在街沿上。巴格达人涌上街头,到处有人向美军欢呼。现在是下午的巴格达。阳光微淡,天上有薄云。
一台摄像机以固定的角度俯瞰着广场中央。人群激动地围在萨达姆侯塞因的巨型雕像下,试图推倒这残暴与不自由的象征。
这是刚刚获得自由的巴格达要做的第一件事。
军队早已溃散,这位生死不明的君王仍然高举右手,向臣民发布号令。脖颈上已套上一条粗大的绳索。绳子打了一个结,绞索一般。但不够长,无法拖曳,于是人们便砸那基座。只有一柄大锤,就轮流砸。浅红色花岗岩饰面砖很快破碎了,露出了里面的钢筋混凝土,看上去十分坚硬。最初的激动过去,人们终于罢手,议论着离开有人走向停在广场边上美军车队接下来的镜头是一辆装甲车驶入广场中央,似乎还上了几步台阶,最后停在雕像下。人们欢呼着爬上战车。
那基座很高,即便有那根从雕像颈上垂下的大绳,仍然只有个别最强壮的青年才爬得上去。有些人,爬到半截便力竭而退。一位青年在铜像脚下忙活。看不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但那动作显然是在拴钢丝绳。然后,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装甲车开始缓缓倒退,但又停下来画面上长久的停顿可以猜想现场有不同意见的争论装甲车前面慢慢升起一个A字形的起重架,前倾,如攻城的云梯。然后前进,抵近到铜像小腹部。从坦克上的人丛中,挤出一位士兵,爬上起重架顶端。士兵从怀里掏出一面星条旗,展开。微风吹拂,将那旗紧贴到铜像脸上。这仿佛是一个仪式,一个自由战胜专制的纪念仪式:那士兵想让那面带着他体温的星条旗在巴格达高高升起。遗憾的是,铜像的头部不是一个合适的部位,萨达姆也不是一根旗杆。他于是收起旗,开始操作。先把粗大的起重铁链拴到雕像项间的大绳上,再拉动大绳,把铁链引过来,固定。
在此过程中,人群一直在喊叫、欢呼。站在装甲车上的人群中,有人展开一面伊拉克国旗,雀跃不止,然后又递给刚拴好铁链的士兵。风住了,伊拉克国旗无法展开,也无法蒙在独裁者脸上,完成一个象征自由的仪式。那士兵只有一个选择:把旗套在链环里。这时候风起了,那旗宛若一条领巾,从萨达姆前胸飘向左肩。
万众瞩目之下,战车迟迟没有动作。一个士兵又爬上A字形起重架,将那伊拉克国旗取下。──也许他终于想起:这雕像即将倒下。但应该推倒的仅仅是暴君,而不是暴君曾劫持的民族。
几经反复,不知所措的激情终于凝成明确的意义与意志。战车徐徐后退,绞盘转动,钢丝绳渐渐拉直。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向美国东部时间上午10点45分。电视屏幕上显示的当地时间是下午6点45分。
那铜像开始前倾,再前倾该倒了依然不倒,表演出一种令人惊异的杂技动作直到倾斜45度,才颓然扑倒再一拉,才从脚胫处断开,砰然坠地鞋以及各种手边拿得到的杂物在空中飞舞基座上,两根锈迹斑斑的钢管从断裂的脚胫里出伸出来,颤动不休。
人们蜂拥而上,踩在倒塌的铜像上欢呼跳跃。
一些挤不进去的巴格达人,在除去了暴君的基座上再次骄傲地展开他们的国旗。
那些年轻的士兵,那些越过海洋越过沙漠终于攻克巴格达的美国士兵,和狂欢的伊拉克人混在一起挤作一团。
最初的几分钟过去,人群中有人抡起了大锤。
当全世界的电视观众再度看到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侯萨因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颗头颅。人们用粗铁链拖着他游行示众,吐口水,脱下鞋追打。左前额破了一个大洞,鼻子、额头、面颊等突出部位在马路上磨得很亮。
今天是伊拉克人民的盛大节日。让我们祝贺他们!
暴君之覆灭是一个重复了千百次的古老的故事。但每一次旧戏新演之际,全人类都激动无比。
由于我们不幸的健忘与怯懦,真理需要不断重复。
以便让所有还活着的暴君颤抖,让所有受尽压迫与侮辱的人们得到鼓舞。
就这样,真理有时候就这么朴素、简单。
--原载《观察》(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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