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一天下午去岳麓区政府办事,遇到工业书记,区长正叫他打电话调岳印厂会写毛笔字的人来写横幅、标语。工业书记见到我说:“小陈,你来得正好,赶快把标语写了吧。”顶头上司的命令,哪有不服从的,况且是光荣的“政治任务”,轻车熟路,立马动手。
光给区政府写横幅标语(此前我已尽过一次义务),不能达到“搞臭自己”的目的。巧就巧在岳麓公安分局管宣传后勤的来了,他正愁没人写标语,便央求我帮帮忙。任务已经很重,我不想答应,一看是公安的,马上满口应承。脑筋一个急转弯:好机会!把我写的字贴到公安局里里外外,不是一个明显的信号和警告吗?真是妙不可言。
我尽最大努力,奋战通宵,将两个单位的标语、横幅、对联(总数将近100张)写好,在晨曦里乘头班公共汽车回家去睡觉。
第三天,路遇易启坤君,他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一字一顿、轻蔑地说: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我默不作声,听候第一场“正义的审判”,这正是我需要的结果。
“你的字烧成灰我都认得!” 易启坤君咬牙切齿,恨恨地说。——现在我还记得,当年岳麓公安分局大门口贴着我写的门联,是一联毛诗:“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我会看到结果的,我会看到你的下场的!”易启坤君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眼里射出愤怒的火光,拂袖而走,从此断交。
易启坤君是我父亲同事的儿子,比我小四、五岁,高中毕业通不过“政审关”流落社会,自学中医谋生。当年许多青年都学写旧体诗词,他聪慧过人,自成一格。他写的诗词吟诵起来如行云流水,大有唐风宋韵,是截至目前为止我见到所有写旧体诗词的现代人中,写得最好的民间诗人。当年,他经常与我谈诗论文,研讨书法。易君可惜英年早逝,不能向他解释当年我的苦衷,不能让他分享这篇文章了。
第二位获悉消息的是何其善君,他的大弟弟与易启坤君同学,因而很快得到消息。何君是我初中同学,音乐怪才,少年时期就能玩十多种乐器,其二胡拉的《二泉映月》等曲子直追瞎子阿炳。他没有与我绝交,而是处处设防,发现有人接近我,便向那人发出警报。何君表面上嘻嘻哈哈,暗中对我深恶痛绝。90年代中期,何君不幸罹患肝癌逝世后,Z君才告诉我,当年有一次我与他一同登上一处六层高楼,凭栏远眺时,他几次想把我推下去,终因胆怯杀人而没有动手。 [注18]
“臭味”四处散发,消息不胫而走,扩散得比我想像的要快。
我还用“个别交心”的方法进行扩散。
那时候,我与小G同住一间房,他比我小几岁,共青团员,转业军人。小G只有初中文化,比较单纯、友善,我俩常常睡前谈心。一天晚上,我将为公安服务的事告诉了他,表示“坚决背叛家庭,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请他多在政治上关心、帮助我,也请他“严格保密”。不久便获悉,消息已扩散到小G哥哥(高中文化)的朋友圈中。
“文革”开始后,小G是保皇观点。我在湖南大学看大字报,看到毛泽东给清华附中彭小蒙的信,晚上转告小G,毛主席支持造反派,并分析了当时的形势。小G立马180°大转弯,紧跟伟大领袖闹革命,成为岳麓地区最先造反的“工人阶级”,自封“湘江风雷岳麓战团”司令,穿上军装,带上新结识的漂亮造反女友,威风凛凛地横冲直撞,揪斗走资派。1967年武斗期间,小G对我提供了充分的保护,这是后话。
岳印党支部周书记是个“土改根子”,文化较低,说话粗俗,开口闭口“三担牛屎六箢箕”。我便以“追求进步”、“向党交心”的方式告诉了他,希望他暗中在党、团员中扩散,再扩散到群众中去。周书记扩还是扩散了,但始料不及的是,他在党团员大会上骂道:“陈XX啵,不过是公安局的一条狗!”——周书记是老党员,理应维护无产阶级专政,他这样骂,不是拆公安局的台吗?但他骂的话,几乎代表了所有人的看法。这样,就反证了公安“听党的话”,“为社会主义事业作贡献”……种种说法的荒谬性和虚伪性。
消息传来,我又气又急又羞愧,好几晚上没睡着,真想告诉刘股长通过区党委训他一顿。后来想通了:第一,自己本来是公安局的一条狗,人家实事求是,只是说得太形象了,并没说错;第二,扩散消息是你的本意,他这样骂扩散得更快,实际上是帮助你;第三,他以前不知你的底细,是你自己告诉他的,刘股长认真追究起来,可能暴露扩散意图;第四,被别人骂成狗,比当真正的狗“去咬人”,好得多;第五,你是不想做狗,才被别人骂成狗的,今后可以脱离“狗”身份,应该感到欣慰……于是,我转忧为喜,暗暗表扬周书记:骂得好,骂得对,骂得及时!
就这样,“黑角弯里吊颈——自宽自解!”我终于成功地跨出“搞臭自己”这一步。
(13) 两位失学的天才知青
敍述是线性的、平面的,事情只能一件件交代;但事物发展是多维的、立体的,许许多多事情同时交叉发生。公安把我安排在岳印前后,还发生、牵涉了两桩案件。
1954年,我在“长沙市第十初级中学”(1956年并入师院附中)读初二,结识了读初一的同学李良。当年我们不约而同地迷上了武侠小说,常常交换书籍偷偷阅读。
有一次,学校来了公安人员,各班进行突击默字,默写一些简单的常用字。这套鬼把戏在读小学时,大多数同学都经历过,心知肚明是发现了“反动标语”。将这些默写的字按原顺序排列,就是那条“反动标语”的内容。默写的字条交上去后,公安人员通过笔迹鉴别,便可查出作案者。
这次,学校还组织各班学生,排队进入男厕所参观,接受教育。我看到,最里面蹲位的间板上写着:
“举起你的左手打倒帝国主义,举起你的右手打倒共产党。” [注19]
这次默字后,李良便不见了,将近十年后相遇,李良才告诉我那条标语是他写的。当年对年龄小的学生没处分,只是将他转学到十一中去了。
这种档案袋里有“现行”污点的学生,莫说出身“不好”,就是“出身好”,都在特别关照之列。李良家庭出身大地主,他的一位不知隔几代的老祖宗,是曾国藩湘军的一员大将,在与太平军的“三河战役”中全军覆没,牺牲了。后来读历史传记,才知道这员骁将名李续宾。李良的父亲曾接受过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的特别考验,蒙着双眼爬上一座高峰,走到一处“万丈深渊”悬崖边,命令“为了党国的利益,往下跳!”跳下去原来是一个事先挖好的沙坑,毫发无损,得到重用;不敢往下跳的,不予录用。他的父亲跳了,后来去了台湾,还是在劳改?不知道,反正没见过。
李良的爷爷是中南矿冶学院教授,当年70多岁了,老态龙钟,行动迟缓,由一个保姆服侍。李良可能是爷爷抚养大的,高中毕业后在家自学数学。我在杜家塘小学代课时,他来过学校,到岳印工作后厂房在马路边,来的次数更多了。
当时,李良告诉我,只用一年多时间,已学完高等数学全部教材,现在自学“数论”。我问他,那么多题目都做完了?他回答说,许多题目好像原来都见过,一看就明白了,解题速度特快。他独自解答出一个什么猜想,把论文寄到中科院数学所,回信告诉他,答案正确,但已由法国一位数学家在1938年解决了,鼓励他继续努力。当年没有电脑检索,又没有导师,这种重复研究难免。但全凭自学达到那样的高度,没有夙慧,脑子里没有大量数学细胞(即天生切近数学的才能),是无法企及的。我估计,照这样速度学下去,能很快升堂入室,甚至具有解决世界级高难度猜想题的潜能。如果能够沉潜到“改革开放”“尊师重教”的时代(那时人才奇缺),至少像李慰萱(见[注5])那样,够资格聘用为大学数学教师。
然而,遗憾的是,在前景一片渺茫的情况下,李良坐不住了。当他找到我,在师院南院空旷的体育场,发了一大通牢骚,没等他说出“难听的话”,我四周看看,近处无人,便冒着极大的风险,义正词严地警告他:“共产党是专挖别人墙脚出身的,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具有染指政权的思想倾向”,“现在特务多如牛毛,任何轻举妄动都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声色俱厉严重的警告,可能吓阻了他的某种萌芽思想,此后,他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了。
为挽救这位数学天才,我多次劝说,说得太露骨,以至引起他对我真实身份的怀疑。
一次,他说:“在共产党的高压统治下,生产力还是提高了。”
我回答:“生产力提高,是好事嘛。”那时我确实真心实意拥护共产党。
他说:“比如一个气球,往里面打气,胀满后,从气嘴里放出来,所有的分子都朝一个方向运动,形成很大的压力……”
我赶忙说:“好呀,大家都做这种分子往一个方向跑,有什么不好呢?”——我希望他顺着共产党,混入芸芸众生,别朝反方向运动。
哪知他鼓着眼睛瞪我半天,仿佛辨认一个无法理解的外星人。然后,鼻孔里出冷气,鄙夷不屑地说:
“哼!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又有一次,为长期找不到工作,大发牢骚。我介绍他去代课,不愿去,流露出“孤注一掷”的念头。
我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锲而不舍,可大器晚成。不要小视自己,何苦呢?”
他鼻孔里又出冷气:“哼,到时候,一包火柴,便解决问题了。”(吞服火柴头自杀)
李良的性格中,缺少点能屈能伸的气概,太多了不屈不挠的倔强,不愿随大流,不大听劝告,不断朝反方向运动,终于酿成了人生悲剧。
石惠泽也是比我低一届的同学,中南矿冶学院教授的儿子,聪慧无比,智商极高。他排行第三,兄弟姐妹都说“我们家就看老三的了”。高中毕业后高考因同样的原因落榜。我去过他家一次,他的父亲正蹲在地上清理一堆旧书,每一册发黄的旧书的“书顶口”,[注20] 都写了“君子自重”四个楷体字。他家与李良家相隔一箭之遥,两人是多年的好朋友。在自学的过程中,不知怎么一来,石惠泽不合时宜地迷上了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这方面的阅读量相当大,许多外国人名、书名,我闻所未闻。听他谈话,旁征博引,滔滔不绝,没有我置喙的余地。由于过目不忘,才具甚高,有点目空一切。某次他来杜家塘小学,适逢一位女教师请产假,学校找不到人,我便介绍他代了两个月课。反映是:讲课生动,很受学生欢迎。
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毛泽东时代“男子无才,方可保命”。
李良那种只适合搞科研的书呆子,如果循序读大学、研究生,进入数学所,肯定能出成果,甚至是大成果;石惠泽如能进入社科院亦然。但他俩生不逢时,社会刻意逼仄失学青年的生存空间,在理想的幻灭中自轻自贱,急于求成,两颗天才的极具希望的未来之星,终于被“扼杀天才、残酷无情的时代黑洞”吞噬了。(待续)
[注18] 何其善君的故事,详见《笑泯恩仇》(16)《非分之财》。
[注19] 这句“反动标语”见《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有一个自称为戴季陶的‘真实信徒’的,在北京《晨报》上发表议论说,‘举起你的左手打倒帝国主义,举起你的右手打倒共产党。’”
[注20] “书顶口”:书籍被装订的一边叫“书脊”,跟书脊相对的一边叫“书口”,上方叫“书顶口”,下方叫“书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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