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女人眼里的美国男人,浪漫;中国男人眼里的美国女人呢?我说陈立彬你是过来人,听你的。他苦笑一下,话在嗓子眼里梗了好一会儿。你看看这个,他递过来一个文件夹子。里面是他和凯瑟琳共同签名的契约,一共四个。你不是说那最后一个婚契没签吗?我问。就算入乡随俗吧,这里兴这个,并不是她特别斤斤计较。他解释道。那些条款,一条一条,都象套在脖子上的绞索,怎么过得下去?本想再问一句,一转念,没定契约的那些夫妻,就过得下去,过好了吗?米兰昆德拉说什么,欢聚是为了分离。
既然如此,倒不如契约婚姻罢了,丑话说在前头,多透彻。
陈立彬是一个世家子弟,而且是一个有些份量的世家子弟。
五十多年前,在大上海十里洋场,有头有脸的人很少人不知道陈公馆的。这个陈公馆的第一代
主人就是陈立彬的曾祖父,他在满清和北洋政府任过高官;第二代主人是他的祖父,在国民政府的作过将军;第三代主人是他的父亲,作为重要民主人士,在全国人民政协成为委员。
八十年代初期,在父亲去世后,唯一继承人陈立彬当然法定为陈公馆的第四代主人。
陈公馆是典型的花园小洋楼,里面有一间客厅、一间书房、五间卧室、两间浴厕以及厨房餐室等。这对许多一家三代挤在一个小亭子间的上海小市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陈立彬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家学渊源,读过硕士研究班,后来从事出版工作,本人也发表过不少作品。
特定的家世、年龄、经历、才学使他成为一个一人多面的角色。人们往往从各种不同的侧面,对他得到不同的印象。他既有旧书生所推崇的诗琴书画般的儒雅,又有当代新知识分子的求新和狂放。他也许上午穿一件对襟黑褂,中午换一件棕色猎装,下午改成一套白色西服,而晚上则又变成一身球衣球裤。他可以同时抽古巴雪茄、美国万宝路和云红塔山;他也可以同时喝法国香槟、德国啤酒和北京二锅头。
他是一个瘦高个,长胳膊长腿,总是留着一个小平头。他善健谈,喜交游,为人慷慨,大有广结天下名士之风。于是乎,优越的家居条件,使陈公馆成为上海中青年文化人的一个聚会沙龙。
那年圣诞节的前夜,上海市民们一般无动于衷,但陈公馆却举行了晚会,客厅里还安放了一棵塑料绿圣诞树。来里还夹杂了几个洋人面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美国女人。
她大约二十五六岁,也是一个瘦高个,长长的褐发飘飘逸逸,一直散到腰际。与中国美人不一样,她颧骨凸起,嘴角咧得很开,但一点也不难看,而且相当性感。至少晚会上的大部分新潮男士们都这样认为。
经人引见,陈立彬知道她叫凯瑟琳,是个美国留学生。
凯瑟琳一开口,竟技惊四座,她说得一口标准普通话,使在场多数带上海腔的文人们自愧不如。
从此她成了陈公馆沙龙聚会的常客。
不久,陈立彬正好有个机会到美国当一年访问学者,而凯瑟琳也完成学业回国。他们又在美国相遇。
凯瑟琳在中国呆过两年,学的是中国语言文化,当然至少算半个中国通;但这个极古老又极年轻的国度,使她感到永远是一个不解的迷。有一次,连她这个非常自信的人都沮丧地说,对中国读得越多,反而对她了解得越少。陈立彬开始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只笑言是一种老子或黑格尔的辩证法。直到好几年后,他才慢慢知道她的话里的含义。
在她看来,陈立彬象他的祖国一样是一团迷,一团解不开但又想解开的迷。而在陈立彬看来,她象她的祖国一样明确、有效和求实。她永远知道她自己要干什么,就象他永远不知道他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一样。
陈立彬与凯瑟琳从一见面似乎就很投缘,但这种投缘的基础是不是浪漫的爱情,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据陈立彬搜肠刮肚总结说,他俩的关系是“合作性”,即“合作关系加性关系”。
陈立彬一年的访问学者身份很快就到期,凯瑟琳就帮助他转到自己任教的大学当东亚文化研究生,并得到两年的助研金。
她让他搬进自己贷款新买的房子,她同他定了一个契约,主要条款如下:
1.在一个两年的期限里,两人为非婚姻的同居关系。
2.在这两年内,两人合作翻译出版中国重要的最新文献和书籍。
3.陈立彬负责中国方面的有关联系,而凯瑟琳则负责美国方面的有关联系。
4.所得的收入两人平分。
5.同居期间,双方各自的财产规本人所有。
6.男方按月付房租给女方,水电煤气费由双方平均负担。
7.电话服务月费和本地电话由双方均摊,但长途电话由使用者另付。
8.饮食和日常杂费以记帐方式月底结算。
9.在两年期间,双方不得与其他异性同居。
10.平时双方分房间而住,性行为由双方都同意,方可进行。实行严格的节育计划。
11.由双方都许可方可留宿客人。
12.两年期限之后,由双方根据需要共同续定新的契约。
契约定好之后,陈立彬心里觉得很滑稽,但脸上却一付庄严神圣。他不清楚这契约到底有多大的法律效应,反正对自己有没有都无所谓。
在契约下,两人倒是相安无事。只有一次,双方产生一点小冲突。向来好客的陈立彬误认为这里还是他的美国陈公馆,有一次计划在家里举行晚会,结果正赶上凯瑟琳忙着完成一个项目,故遭到反对。陈立彬指着契约一条一条查对,并未任何违反,因为根本没有任何一条与此案相关。结果她无话可说,只得无奈地在办公室呆了一晚上。
两年很快过去,陈立彬的助研金终结。虽然学费还是争取到全免,但生活费一下子没有了着落。此外两人翻译出版合作到目前还没有直接的收益。
凯瑟琳同他又定了新的契约,期限仍为两年,继续确定了同居关系。其中对某些旧的条款有所保留,有的作了删改,另外根据新情况,增加了一些新的条款,最重要的一条如下:陈一方因暂时无收入,由凯一方代付房租等一切生活费用。其欠款将由双方合作收益后的陈方所得偿还。
陈大少爷从来没有遇到这么捉襟见肘的尴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谢凯瑟琳的温暖,还是她的冰凉。
他想起了他的陈公馆,想起了当年的风风光光。他想回去,但又无颜见江东父老。他想去打工,但又不甘这么廉价地作贱自己的智力、精力和体力。
但不管怎么样,吃闲饭,尤其是吃女人的闲饭是很难受的。
一到周末,他还是去打工了,刷墙、洗碗清扫……
当他拖着散架的身体回到住所时,再没有精力同凯瑟琳搞什么翻译出版了。精明的凯瑟琳看到这种情形,权衡了一下利弊。于是同他长谈了一次,劝阻他放弃打工,全力从事原定的合作计划。
到底还是功夫不付苦心人,两人的合作有了成效。凯瑟琳多管齐下,通过一个基金会申请到一笔翻译写作基金;同时又与出版商签定合同预支了一笔写作费。靠这两笔钱,陈立彬可以集中精力完成原定的计划。他们的第一部译作终于出版,接着第二部、第三部……
两年又过去了。他们又续定了契约。
到第三个两年也过去时,陈立彬面临了麻烦。
他虽然马上就要拿到了博士,但根本找不到工作,而找不到工作,就很快失掉学生身份,也就不能继续留在美国。
正在这个十字关头,凯瑟琳第四次要跟他定一个契约。但这次与前三次都不一样,不再是同居,而是正式结婚的契约。
这年他三十九岁,她三十一岁。
最新契约的主要条款如下:
1.双方自愿由同居转为正式婚姻。
2.女方在没有帮助男方获得永久居留之前不得提出离婚。
3.男方在获得永久居留权之后的三年内不得提出离婚。
4.在女方三十六岁前生养两个子女。
5.两个子女,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6.房产无条件归女方拥有,男方仍以房租形式支付。
7.双方各自财产规各自所有。各自拥有银行帐户。
8.各种生活开销仍按原有契约的规定执行。
9.所有合作项目所得仍双方平分。
陈立彬木呆呆地望着这些条款,心里不知是冰凉的温暖,还是温暖的冰凉。凯瑟琳六年如一日,还是在继续帮助自己。她是真心的,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在她哪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情与理可以分开,爱与钱决不混淆。在中国人的生活中真情实意与虚情假意交杂,为脸面而耽误大事,又可为小事而撕破脸面。
他不觉得凯瑟琳有任何不对,他只是过去在虚幻的脸面中被宠惯了。六年来,他是契约的收益者,而不是受害者。然而,契约给他的内心带来的不是光明,而是阴影,一种淹没自尊心和自信心的阴影。
合理的东西并不是合情的东西。
“谢谢你,但我不需要。”他默默地把契约还给她。
她从来凝聚的眼神,突然有点散乱。那张纸从手中脱落,慢慢地掉在地上。只在它的下面有一小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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