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第十二章 红与黑,1968-70(5)

作者:巫宁坤 发表:2009-09-09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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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斗牛鬼蛇神进入尾声,斗争矛头指向青年教师,几乎是要人人"过关"。我看到几张给我的政治"告解神父"小冯贴的大字报,抨击他"拜倒在极右分子脚下,丧失阶级立场。"后来就轮到学生了。一个英语专业一年级的男生丶贫农出身,被押到各生产队轮流批斗,只因为他提了一个问题:"如果说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获得冠军是由于他们学习了毛泽东思想,那么我们怎么解释日本和其它国家运动员所取得的胜利呢?"他胆敢反对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幸好他的阶级出身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住在南庄的好几个俄语一年级学生都受到批判,不过小陈被整得最凶,因为他经常和林麻子顶撞。该他上场的那天,老冒和我奉命参加。秋末的一个下午,批斗会在生产队工具房举行。十几个同班同学丶两三位教师,各人自带小凳子,在许多铁锹丶锄头丶柳条筐丶扁担当中找个地方坐下。林师傅坐在一张大藤椅上。墙上贴满了"打倒陈宇!"之类的标语。空中挂着一条白布的横幅,宣告"陈宇不投降就教他灭亡!"

会议由小陈的同班同学小裴主持,他是班长,又是林麻子的宠信。"小陈的阶级根子好,出身经济落后的淮北贫农家庭,和我一样。"他用老一套的阶级分析开了头。"然而由于他狂妄自大,又放松思想改造,他不虚心向工人师傅和贫下中农学习,反而接受资产阶级文学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罪恶影响。事实上,他正在很快地陷入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泥淖。我要求他今天暴露他的灵魂,做一个触及灵魂的检讨。"

小陈情绪低沉,以他平常硬梆梆的口气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我当然也不例外。但是我二十一岁的生命是一本敞开的书。我从来不想掩盖自己的缺点和毛病。我欢迎我的同班同学丶工人师傅丶贫下中农对我的批评。"说到这里,他的两只大眼睛怒气冲冲。"但是,我绝对不是一个敌人,也不能当作敌人来对待。"

没等他说下去,小裴插话了。"我警告你,陈宇,这不是你虚张声势丶美化自己的时候。你目无工人师傅,反对毛泽东思想,走得够远了。该是你坦白罪行,挽救自己的时候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裴。"小陈又提高了声音。"我听到过这些罪名加在‘牛鬼蛇神'身上。我自己也干过。而你现在跟我这样说!你难道不是把你的阶级弟兄和敌人混为一谈吗?"
"正是你自己敌我不分,"另一男同学丶积极分子绰号"小尼姑"发言支持小裴。"党交给你监管两个‘牛鬼'的政治任务。而你干了什么呢?你变成了他们的朋友,他们的俘虏。你一次也没有汇报过他们的反动言行。你不但不让他们劳动,反而陪他们去游逛散心。你不但不监督他们改造思想,反而迷恋他们的资产阶级思想和品味!是不是这样?"
"打倒陈宇!陈宇必须坦白交代,低头认罪!"

冒老和我身为"罪证",如坐针毡。这时候,另一名阶级弟兄拍案而起,指控小陈流传一首他和"二牛"合写的反诗。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众目睽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只听小裴勒令老冒坦白交代。

冒老毫不含糊地高声回答:"有一个星期日,小陈陪老巫和我到附近的霸王庙去散步。我步履蹒跚,滑倒在楚霸王项羽的塑像前面。感谢小陈把老朽扶了起来。我随口说出两行打油诗自嘲:‘霸王庙前出洋相,教授原来是草包'。是老巫续了后两句。""是我,"我坦白道。"后两句是‘牛鬼蛇神我不要,滚回人间去改造。'与小陈无关。"

小陈发言了。"也许我对老冒丶老巫宽大了一些。但是我认为我只是根据党的政策规定给他们以人道主义的待遇。我和他们一起读的文学作品都是毛主席推崇的经典着作。"
"陈宇在打马虎眼,"另一阶级弟兄插话。"他不但包庇二牛的反诗,而且背给我们听,散布他们恶毒的不满情绪。他对这一切都没表示任何的悔恨,反而胆敢盗用我们伟大领袖的名字为自己开脱。陈宇亵渎毛主席!陈宇罪该万死!"
"陈宇不仅和牛鬼友好,而且跟他们的家属亲热,"一名阶级姐妹揭发。"巫宁坤的儿子未经批准和他们住在一起,陈宇领他去驻马河,教他游泳。我听那孩子叫他:‘陈大哥',有没有,陈宇?"
"他确实叫了,怎么的啦?"
"这样一来你就成了一个阶级敌人的儿子的兄弟!"
"那你说他该怎么叫我?"
"没得叫的。首先你根本不应该和他打交道!"

对陈宇"不分敌我"的抨击原来只是一场前哨战,更严重的罪名是反对以林麻子为代表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陈宇经常顶撞林师傅,每逢师傅用毛择东思想帮助他。"小裴宣称 。"不仅如此,他还散布流言蜚语中伤我们大家十分敬佩的好师傅。林师傅是工人阶级代表,是毛主席派来领导我们进行文化大革命的。陈宇反对林师傅就等于反对工人阶级,等于反对毛主席。打倒陈宇!陈宇必须低头认罪!"

全场高呼:"打倒陈宇!陈宇必须低头认罪!"
"我小时候,我爹妈总教我当个诚实的孩子,不要对他们隐瞒什么。"陈宇好像在顾左右而言它。"后来毛主席教导我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正因为林师傅代表工人阶级,是毛主席派来的,我觉得我对他也得像对我的爹妈丶对我的老师丶对我的同学一样。如果由于无知或傲慢,我出于无心地冒犯了林师傅,我现在当众向他请罪。"
"陈宇狡猾抵赖!陈宇必须承认反对工人阶级丶反对毛主席的罪行!"小裴带头喊起了口号。

出乎意料地,林麻子发言,收拾僵局。
"同学们,我们大家在这里开会是为了帮助陈宇,不是把他一棍子打死。我是工人宣传队的一名队员;我的任务是帮助大家在革命的道路上向前进,而不是计较对我个人尊严的冒犯。陈宇让我操心,因为他浪费时间读什么梦啊丶楼啊,什么郭沫若丶阿,什么鲁迅和猴子,乱七八糟,全都是古人丶死人。为什么不好好读毛主席着作呢?天下没有比毛选四卷更好的书。我一贯跟他讲的,现在我在这里向你们大家讲。小陈,回屋去,好好想一想,写一篇自我批评。"

我猜想,林麻子自以为得胜了,大可摆出一副宽宏大度的胜利者的姿态。第二天话传开了,林麻子和其他工人阶级代表一起庆祝他征服小将的胜利,喝了半瓶白乾。

至于陈宇,当晚他一回到屋里就放声大笑;"想治我!门儿也没有!不过你们俩得格外小心。我不信他们能拿我怎么样,但是他们随时可以跟你们过不去。我必须多读鲁迅的杂文。他对那个时代和他同代人那些锋利的批评在今天也同样适用。若是他活到今天,他也会被打成极右的,没错儿!"两天以后,小陈被分配到另外一家,和一个阶级弟兄同住。老冒也搬到另一家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孤家寡人",这家的小主人丶小金把他的四柱卧床搬进来和我同住。

外语系"牛鬼"一半已在"解放"后下放农村,剩下的五人归一名英语毕业班男生小孙监管。他受到工人师傅信任,因为一来他出身贫农家庭,二来天生羞怯,不会跟师傅们顶嘴。他住在系领导所在的一个村子,不时把我们五人从各村集中到一起学习或劳动。他从来不教训我们,不咋呼,不大声说话,而且动不动就脸红。晚饭后他往往来找我,陪我去散步。他说,他对我的事一清二楚,因为他听过我的检讨,看过我的自传和其它材料,他看不出我有什么问题。时间一长,他就把自己的情况讲给我听。他从小父母双亡,他和弟弟就由一个嫁在附近一个村子的姐姐抚养。过了几年,姐夫再也容不下两个孤儿了,姐姐二话没有,带着两个弟弟和自己的一儿一女回到父母的茅屋。公社以产梨闻名,叫做良梨公社。姐姐多干多得,不仅养活四个孩子,而且送两个弟弟上学。1965年小孙高中毕业,考上安大,全村欢庆。不久,小孙要搭火车去省城入学。车站离家十里。小孙身材矮小,姐姐二话没说,背起弟弟的行李,一路走到车站。
"你有这么一个有爱心的好姐姐,真是太幸福啦,"我说。"你姐姐一定为你感到骄傲 。"
"我知道,"小孙说。"姐姐从来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她决心送两个弟弟上学。她希望我们刻苦学习,可是从不责备我们,从不教训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
"所以你从来不教训我们,不提高嗓子跟我们说话?"
"我不知道,"他说着脸就红了。"姐姐说话总那么柔和,她从来不伤害任何人。我会羞愧死了,如果我教训你们,提高嗓门说话,伤害谁。同学们批评我性格软弱,不像个革命小将。但是每逢我看到他们盛气凌人,欺侮老师,我的脸就发烧。我知道我们正在进行一场大革命,有许多事我也不理解,可是那并不等于我们有权任意伤害人。无论如何,我会对不起我姐姐和过世的父母,如果我干了其他红卫兵干的一些事。"

他还没读完大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眼看他就要毕 业,拿到一张"合格完成四年英语专业课程"的文凭。
"我毕业后能干什么?"他一脸无奈的神情。"大学一年级,我很用功,但是学的东西现在都忘光了。我当然愿意为人民服务,可是我拿什么去为人民服务?"
"这不能怪你,小孙。"我想安慰他一下。"二战时期,我自己中途退学去当了五年空军翻译,荒废了学业。仗一打完,我就回大学弥补失去的时间。目前你们也不忙,你何不马上就复习旧功课,学点新课?"
"你能帮我吗?我不聪明,可是我愿意学"
"现在我等着做结论,有的是时间。"

于是我开始帮他复习旧课,然后进入大二的英语课本。我警告他不能靠背单词丶抠语法的机械的办法学英语,试着教给他一种明智而敏感的读书方法。有一天,他带来一本初级法语课本,我们就开始攻第二外语,虽然我的法语也早就上锈了。他十分好学,接受能力也不错,我便鼓励他多读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诗词,这都是毛主席最熟悉的。这个年青人天生一颗好心,经历了三年的红色恐怖而居然一尘不染。我希望优美文学作品可以陶冶情操,扩大他对人生的视野。我还能给一个窝工的鬼找到更好的消磨时间的办法吗?当然我们得十分小心,否则他就会重蹈陈宇的覆辙,犯"敌我不分"的错误。

秋去冬来,飞舞的雪花意味着社员和他们的水牛丶红卫兵和"黑五类",都将开始冬眠。66丶67丶68级毕业生早就远走高飞了。剩下69级学生作为革命的主力。但是他们也只是在耗时间,争取毕业分配出人头地。关于首都和别处的政治斗争的报道和新闻在师生当中只有轻微的回声。照样有老一套的政治学习丶敷衍了事的讨论丶谣言和闲话,但是没有多少激情和兴趣。毛主席像章和忠字舞已经退出文革舞台。有一天,几名红卫兵走进伙房去吃午饭,按规矩先向毛像鞠躬,背语录,喊口号,不料林麻子厉声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不许搞腐朽的封建主义东西!"小将们恍然大悟,他们又落后于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了。

冬去春来,生产队小山上的桃树开花了,小孙常带领他放牧的一小群牛鬼到果园去学习。我们坐在繁花似锦的树下,呼吸花香醉人的新鲜空气。一天下午,春光明媚,我们正准备在那儿聚会,却看见好几个社员正在队长指挥下砍伐桃树。小孙大惊失色,急忙问道:"娄队长,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满面愠色的队长回答:"小孙,上级命令!挖资本主义根子!水果是资产阶级的奢侈品,从卖桃子得到的额外收入会腐蚀我们的灵魂,他们说的。明白吗 ?"小孙说不出话来,但是我看见他眼里有泪水。

晚饭后,小孙来和我去散步。他情绪低沉,含泪说:"这场革命有许多事我没法理解,我也许永远不会理解。我是在果树当中长大的。它们是跟我玩耍的朋友,它们的果实养活了我。粗暴无理地砍倒一棵鲜花怒放的桃树,这就如同杀害一个欢笑的青年!我恐怕当不了一个好的革命者"不久以后,小孙被分配回他自己的公社中学当英语教师,而他那些更革命的同学就分配在安大或城市政府机关工作 。

四月底,岳副书记向我宣布对我审查的结论。(1)没有发现新问题,过去和现在都没有;(2)解除临时工合同,5月1日起生效;(3)下放和县高庄生产队,与家人一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又补充说:"你明白这是一个很好的政治结论,虽然你没有固定的工资收入了。反正李怡楷每月还有工资。我希望你能体会我们为你做的这一切,在会上表达你对党的感激。"听上去仿佛我获得了什么浩荡的皇恩。我写了几个字把"好消息"告诉怡楷。两天以后,4月30日,在全系师生大会上,岳副书记宣读了《中国共产党安徽大学委员会关于巫宁坤问题的决定》,然后由我向党丶向安大和外语系领导丶向全系革命师生对我如此慷慨宽大的处理表示由衷感激。回到金家,社员接二连三来跟我说,他们对于我的处理感到十分愤慨。"他们指望你靠什么生活?特别是他们自己承认并没有发现任何新问题!"村子里那个爱说实话的社员说:"毛主席不是最近刚讲过‘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说了也白说,老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还不到五十,好好保重身体。"陈宇前来话别。"看上去,你和李老师从此以后没有机会在大学教书啦。注意自己的健康,让孩子们健康成长!我跟一丁玩得很好。告诉他陈大哥想念他。"我听得出他有些感伤了,就跟他说:"别这样,小陈。我并不那么悲观。如果中国连我这样一个人的容身之地也没有,我不知道这个国家将会伊于胡底。咱们走着瞧吧。我个人的命运并不让我忧心忡忡,更不应当成为你思想上的沉重负担。当心你那张大嘴巴!"我们俩都哈哈大笑。
(第十二章 红与黑,1968-70 全文完)



来源:博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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