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生----一个黑四类分子的离奇遭遇(十七)

作者:吕维 发表:2010-06-25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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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难---平民自传)

九十

春日里的一个下午,刚刚开始学习,门卫吹起了哨子,通知马上集合,召开中队大会,很快,我们按小组排队出发,进入指定的一片空地,放下马扎子坐好,这时, 王队长、杨指导员都来了。会上,王队长着重指出,最近以来零件组很成问题,组内勾心斗角,互相扯皮,每天学习时吵得不可开交,表现在生产中,你不服我,我 不服你,特别是自接受300阀体的铸造任务以来,废品达到半数或半数以上。“那么大的阀门,送到砸铁锤下砸掉回炉,你们看着不可惜吗?那都是国家的财产 啊”!王队长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但他没有继续往下讲,而是转了话题:“鉴于零件组目前的情况,经中队领导研究决定,将曹再昭、许维山、陈仁寿分别调往造型 二组、三组、四组,陈仁寿仍旧担任生产组长,同时调侯世枢、吕维、于文祥到零件组,侯世枢仍任生产组长。今后务必相互协调,紧密配合,特别要把300阀体 做好”。接着指导员又讲了一番,主要强调,犯人间固然要互相监督,起到共同改造的作用,但不允许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互相勾心斗角,严重影响生产。散会 回来,马上搬号房,从此我成了零件组的人。这个组专门负责全监狱维修件的毛坯铸造,有时也承揽一些外单位的铸件,每年还要铸造二十多台c620车床,任务 不太紧张时,也做一些大型阀门。除了阀门有漏模机外,其余都是纯手工造型,使用木模。五个造型组,只有这个组能真正学到一点翻砂技术。调我来这个组,肯定 是要承接300阀体的任务。自打上年来到这里,先是做100闸阀,接着做125截止阀、200闸阀,越做越大,都还做得不错,废品极少,曾几次受到中队表 扬,在他们看来,我做大件非常稳当、可靠。

第二天,侯世枢和我果真承接了300闸阀的任务。侯世枢四十九岁,细高个子,脸色煞白,连鬓胡子经常不刮,显得有些苍老,劳改服外面常穿一件自己做得补了 又补的棉背心,简直可以叫做百结鹑衣。此人经常流鼻涕,又爱用袖口去擦,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他原在造型三组任生产组长,每天吃饭时,同在一个场地上, 大家都认识,但从未说过话。头一天的工作主要是试箱,不记任务,他做上箱,我做下箱。铁水浇入型腔,大量气体聚在上部,砂型过紧,容易憋气,过松则会塌 箱,尤其在合箱时,一旦塌箱,连下砂型也会一起打坏。所以,操作上箱,需把握好捣砂的松紧度,一定要适当而恰到好处。其实,操作下箱,同样要把握好松紧 度,过紧容易起砂,过松引起铁水下沉,铸件变形,同样会是废品。试箱时,只做了三箱,待浇过铁水冷凝后,检查没有什么毛病,又做了三箱,同样都为正品。临 下班时,再做两箱。次日上班后,检验组已经检验完毕,确认全部为正品,于是放开胆子去做,按定额当天完成十二箱。从此每天做够定额,即使有富余的时间,也 不再继续做,而是出到外面仔细观看铸件,研究进一步提高毛坯的光洁度。由于一连一个星期没有出过废品,接连受到中队的表扬。一时间,我和侯世枢成了中队的 大红人,彷佛一夜之间都成了劳改积极分子似的。其实,我心里很明白,这都是由于前一阶段废品过多的原因,相对而言,我们显得突出一点。这期间,我感到些许 的轻松。前一阶段,和姓任的抬200的大砂箱,累得我腰酸腿疼,每晚像死猪一样睡去,早晨起床还得别人将我推醒。现在,砂箱用行车起吊,省去抬箱的劳苦, 腰腿好了许多。而这位新的合作者,也和那位组长大不一样,只要完成任务,即使还能做,从不追求超额,他要的是质量,总是不断地叮嘱我,要细心一些,免得出 废品。

有一次,当我们做完砂箱,等着浇注后,再腾出砂箱才能做,偏偏那日铁水下来较晚,先给做小件的腾箱子,我俩便去库房领棉纱和柴油。监狱规定,凡离开车间, 不许单人行动,至少要有两人,离开时还得通知组长。在库房里偶然发现一个铁家伙,下部很像我们捣砂的铁冲子,通体做成枪形,上部有一个开关模样的手柄,当 即问侯世枢:“这是干啥用的”?“那是风冲子,也是用来捣砂的,早就买回几个,谁也不敢用,怕掌握不了出废品”。“咱们领一个试试可以吧,只是不知风管是 否接到了场地”。“唉,算了吧,那东西乱蹦乱跳的,谁也不敢用,你不怕出废品”?说着,他赶紧拽着我离开库房。回来的路上,我对他说:“风动工具煤矿上早 就使用了,人家风镐风钻都能用,偏咱们这风冲子就不能用”?我表示想试试,每天手工捣那十二箱砂子,少说也有四立方,何苦呢!既然有机械化工具为什么放着 不用,好使难使全在人啊。他勉强同意了我的意见,下午学习时开好了领料单,准备去批,由此我知道那东西正式名字叫捣固机,暗想,带个机字,总会省力不少。

领回捣固机的当天,和风管连接好以后,在地上试了十几分钟,便投入使用。这东西的确像一匹野马,怪不听使唤,一握开关,到处乱蹦,但使着使着慢慢也就习 惯,用它做了四箱,很快掌握了它的习性,几天下来,野马在我手里居然变得服服帖帖,用它做的下砂型未发生过任何问题,于是放开胆子挥洒自如地使用起来,每 当那“嘟嘟嘟”的声音响起,浇注组的同犯们争着来观看,尤其是唐顺,在我的指点下,还为我做了一箱。一下子,感到轻松多了,比起先前的手工捣砂自然省了不 少力气。几次提议侯世枢也领一个试试,他却不敢,他说上箱不能过紧,担心憋气出废品。这样,他的速度远远落在了我的后面。每当我做完下砂型,他只做了一 半,我开着行车将砂型吊放在地上时,他还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显得很不好意思。有一次竟对我说:“没想到你一个念书出身的人,干活挺有窍门”。“唉,我算 啥念书人出身,原本就是受苦人嘛”!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中队召集生产组长们开会,我独自做了下箱,又做上箱,唐顺帮我又是下泥芯,又是合箱,这几箱都是用捣固机捣的。侯世枢回来后,那几个铸 件刚刚水爆完毕,他提着尖榔头急忙到外面去看,结果什么毛病也未发现,而且光洁度特好。第二天我陪他到库房又领了一个捣固机。从此,我俩早早做完八付砂 箱,其余四个,午饭后慢慢去完成。上午竟有近两个小时的空余时间,抽烟、闲聊,或以看铸件名义到车间外面转悠。人一旦有了一点富余时间,活动相应多了一点 空间,心情也随之好转了许多。和侯世枢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在造型一组时,大家彼此隔阂,互相提防,老觉得压抑得很。来到零 件组,很快就和侯世枢十分投缘,遂成为知己。随着劳动强度的减轻,精神渐渐复原。他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和我的观点十分合拍,我们俩同是生产中 的硬手,却不大靠近领导,对别人的事更是漠不关心。

九十一

侯世枢,山西省太谷县人。这一带,曾是晋商的发祥地。他的父亲在清末民初往来于京城一带,后来索性养了一队骆驼,专门搞长途贩运,每年数次往返于京城与蒙 古的大圐圙。大圐圙,据说就是现在的乌兰巴托。主要经营丝绸、茶叶、瓷器、首饰皮毛等物品。后来,外蒙古从中国的版图上分离出去,老人家将骆驼变卖,在西 直门外购置一片房产,开起粮店,待小儿子侯世枢长大成人,遂将粮店交由他去管理,老人家回到老家太谷县安度晚年。一家人除了经商,便是务农,从不过问政 治。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他们都远远躲着,像当时的许多商人一样,胆小怕事,从不想卷入政治漩涡。侯世枢正是秉承了乃父的教育,青春年少,却一门心思用 在经营粮店上,日子过得倒也安宁。一九四七年的秋天,粮店突然来了五六个人,领头的是他的表兄,几年未见,彼此免不了寒暄一番。过后,表兄对他说:“这是 我的几个朋友,一起来京准备做些生意,打算来你这里暂住几天,听说你有闲房子”。侯世枢痛快答应,别说是亲戚,就是太谷来的老乡也该照顾,出门在外,互相 照应本就是应该的。表兄和这几个人每天早出晚归,竟然没有在他家吃过一顿饭,为此,侯世枢感到很是过意不去。一个星期后,他们告辞,回到了山西。一年后的 秋天,一个自称李凤仪的人来找他,衣着不整,给人一种落魄的感觉,侯世枢一眼认出,这不是去年和他表兄一起来的其中一位老乡吗。来人长叹一声,说他一年来 未找到合适的工作,做了点小生意又赔了钱。此次来京,专门找一位姓王的,就是去年来的那位书生模样的人,皮肤白白的,听说当了老板,想求老朋友帮忙,只是 一时打听不到确切地点,因此先来老乡处了解一下情况。侯世枢不假思索留下这位老乡,并特意告诉他,那位姓王的现在在天津,开了一家绸缎店,三个月前来北京 办事,竟在街上和侯世枢不期而遇,邀他到天津去玩。侯世枢忙于自家店里的事,一直没有去成。末了,他很感慨地对这位老乡说:“人家混得还不错,你找他,肯 定会帮忙的”。同时把姓王的地址转告了李凤仪。李凤仪在他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非要侯世枢陪他上街转转,两人一起逛到天安门附近,李凤仪一定要进东交民 巷看看,侯世枢只得依从。刚走入里面,看见一个门口挂着“山西省驻北平办事处”的牌子,李凤仪向里面招了招手,马上冲出几个人将侯世枢摁倒在地,然后五花 大绑,一起去了天津。
一九五五年“肃反”时,侯世枢突然被捕,起初闹不清犯了什么罪。通过几次审问,才晓得自己犯得竟是“反革命”罪。原来,那年和他表兄去粮店暂住的几个人, 竟是中共地下党员,包括那个叫李凤仪的人。他们回到山西,被派往省城太原工作,不久以后李凤仪被阎锡山的部下抓获,经不起严刑拷打,最后变节。一九四八年 秋天,正是带着任务来找姓王的地下工作者,结果在天津将王某人抓获,那时王某人已是平津一带中共地下党组织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幸亏北京战事和平解决,被捕 的人很快放了出来,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李凤仪被判了无期徒刑,侯世枢跟着判了十五年。判刑后的次年,国际上发生了匈牙利事件,东欧人打喷嚏,惹得中国人得 感冒,五五年判刑的人被重新揪回,侯世枢加成了二十年。

当我了解到他的这些情况后,也着实为他不平过,觉得他没有丝毫的“反革命”动机,所谓不知者不罪嘛,甚至他还是个受害者呢。但自己法律常识少得可怜,也吃 不准此种情况该如何处理。有一次竟对他说:“其实,你很冤枉,本是个远离政治的人,咋就成了‘反革命’”?“唉,反正消息是从咱口里得知的”他无可奈何地 答道。“可你当初并不知道他们是中共地下党员,你以为大家都是生意人,告知他地址只是为了帮助朋友,我无论如何想不通”。侯世枢长叹一声,悲怆地对我说: “还是别提这些事了,许多年都过来了,再有四年就到期了”。我也不再继续谈论他的案情,转而说:“要不是加那五年,你已经出去啦,真他妈的混帐,因为匈牙 利事件,给中国人加刑,世上哪有这个道理”!见我有点气愤,他反而安慰我说:“别为这些烦心事生气了,许多人的判刑不都是根据形势的需要吗”!是的,这话 提醒了我,想起和我一起判的郭开有,小伙子仅仅因为娶了一个北京来的女知青,人家后来提出离婚,他们不同意。事情本来很简单,再做做工作,假以时日,如果 女方执意要离,我想他们最终也会放弃的。凑巧的是,碰上了“一打三反”运动,简单的民事纠纷,上升为刑事案件,按“现行反革命”论处,结果判了无期徒刑, 其父也被稍带判了十五年。这在一个法制健全的正常社会里,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同时想起,上年冬天学习“两论”时,有个非常和善的老头,姓赵,曾在傅 作义的部下当过团长,当年北平战事和平解决,发给他起义证和路费,打发回家。“肃反”时,也是被重新抓回,他拿出起义证企图证明自己是起义人员,结果被人 家当场撕毁,并骂道:“你算什么起义人员,要是傅作义不起义,你一个小小团长顶个屁事”!姓赵的老头被判了无期,他一直不能理解,当初为什么要发给起义 证,既发给,后来又为什么不承认呢?同样一个共产党,前后竟有如此大的差别,让人如何接受呢?

第二监狱,是一座省监,毫无疑问,关押的多是重刑犯,有所谓“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也有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还有诸如我这类“反动透顶”、“花岗 岩脑袋”的家伙。但这只是一概而论,细细道来,又各有各的不同,冤枉了的,无限上纲的,屈打成招的,轻罪重判的,恐怕也不在少数。

九十二

一年的监狱生活,渐渐习惯下来,刚来时的焦虑不安,种种后顾之忧,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失了。随乡入俗,本就是我们这些草木之人所应具备的本领,既来之 则安之,也是先祖们总结出来的生活经验,你不安之又能怎样?人在无可奈何之际,最好的办法就是随遇而安,老老实实地听从命运的安排,否则会碰得头破血流。 回想在农村那几年,作为被专政对象,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形势下,无论怎样服从分配,怎样辛苦劳作,没有一处是对的,正像社员们说得那样,即使你吐出鲜 红血,别人也会当做污木水,谁叫你是阶级敌人?村干部硬是磨道里寻驴蹄印儿,永远难有安宁的日子。平心而论,那时的我,比一般人要卖力得多,依然逃不脱批 斗和挨打,名为管制三年,实则和无期徒刑一样。人一旦被归入异类,万口千舌也难辨清,只好违心地把自己当做异类,低声下气地屈从于别人的欺凌。况且,那时 的“阶级斗争”,进行到几近疯狂的阶段,要斗争总得有目标啊,“四类分子”便成了“永久牌”的阶级敌人,一直到进棺材为止。而现如今,沦落为犯人,身旁左 右,都是一样的穿着灰皮,戴着瓜皮小帽。生活在这样一群人中,再也不被人单独作为异类,因为在干部眼里,我们都是异类。我们之间互称同犯,恰恰道出了同是 犯人的身份,谁也不比谁高。虽有少数人,自以为是组长,自以为是改造积极分子,觉得比其他人高出那么一点点,实际上只是一种自我感觉,同为犯人的身份,决 定了我们享有平等的服役“权利”。这里的干部,都是按上面的规定办事,不像农村的干部,由于家族之间多年来存在一些矛盾,常常感情用事,公报私仇。这里的 犯人来自五湖四海,来自各个行业,和监狱的管理干部、看管警察从前根本不相识,互相之间没有什么纠葛。因此,只要按照要求,每天完成任务,没有大的违纪行 为,是不会有人故意找麻烦的。正因为如此,有时反倒觉得,这里比外面好。吃粮基本有保证,穿的更是夏发单冬发棉,卫生用品同样按月领取,各尽所能,按需分 配,样样好像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所少的也就是自由吧。但细细想来,什么叫自由,自由值几文钱?户口制度和粮食供应政策,早把每个人固定在一个地方,让你 动弹不得,还要自由那劳什子干啥!这年头,有碗饭吃就不错了,在外面当奴隶,与在大墙里做囚徒,本质上讲,实在没有多大区别。当我把这一切都想通了以后, 整个精神彷佛得到了解放。入监一年来,过得相当安宁,不要说批斗,连批评也极少有,比起在外面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形,谁说不是一种进步呢!退一步言,就 说我的家吧,那时母亲比我还要难活,她为我操碎了心,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我被人家打死,那种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如今,她虽然被迫改变初衷,改嫁他村,但 离开我们那个家,真正脱离了“四类分子”的家庭,在“阶级斗争”准备要永远斗下去的年月里,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除了常常想我以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了。我呢,已被锁进保险柜,四面高墙上架有电网,白天黑夜都有武装在站岗,强盗不会攻击,虎狼难得伤害,曾经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怕也鞭长莫及了吧。对母亲 来说,我在里面比在外面,她反而更省心了。只要我把自己管理好,不违反规定的纪律,每天按部就班地劳动,保质保量完成任务,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大不过一 生一世就在这小天地里,做一只井底之蛙。井底之蛙,我想它是不会有苦恼的,因为它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跳出井口!

调到零件组后,特别是和侯世枢的相处,也使我获益匪浅。他从来不相信狱方的说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切听天由命。他从没有减刑的奢望,只想老老实实坐完 二十年。刚入监时,他跟了一位原是七级铸工的老犯人,学到一手过硬的技术,无论干什么活儿,都能保证质量,这也是他长期担任生产组长的主要原因。他生性正 直,不喜欢背后到干部那里鼓捣某个人,借以抬高自己。组里有人生产方面一旦出了问题,他会当面指出,如果干部知道了问起时,又会主动承担责任,说自己没有 检点周到。遇有个别犯人,家里送来点好吃的,给他,死活不要,监规纪律丝毫不去违反,他觉得这样的平静日子最好,人在哪里不是为了挣口饭吃。至于早出迟 出,对他来说,根本不在乎。判刑后的第二年,妻子提出离婚,送来离婚判决书,要他签字,二话没说就把那三个字写了上去,两个孩子也被妻子带走,从此和亲人 失去了联系。他曾对我讲过,以后出去,打算留厂,哪怕是留在一所农场也好,只要能养活了自己就成。他不想麻烦自己的孩子,也不打算去寻找他们,以免打乱他 们平静的生活,除非是孩子们知道他的情况,主动来认他。说实在的,我很欣赏侯世枢这种做人的态度,特立独行,不想累及亲人,因此对他一直很尊重,把他当做 师傅来看待,尽管犯人之间不允许称呼师傅。

除此而外,我们新建的这个零件组,比过去好多了,组长张立才十分满意。他是个没主意的人,胆小怕事又不善于处人,对个别刁钻的人只敢背后偷偷和人说,一度 时间把小组搞得四分五裂。按理说,他是这里的技术权威,被捕前,是省城一家机器厂的八级铸工,应该有一定的威信。和我一同来到这个组的于文祥是个爱说爱笑 的小伙子,比我小四五岁,手脚勤快,跟随张立才干活,两人相处得也还不错。于文祥来自雁北农村,很听话,张立才吩咐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来没有二话。其他 两个人,一个叫陈春生,一个叫张进忠,和侯世枢年龄相仿。陈春生,旧军官出身,当过营长,并担任过阎锡山的警卫中队长,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凶,为人甚为和 善,从不喜欢和别人闹意见。张进忠据说是个不省事的人,从前这个组闹得不可开交,有他一份,现在显得有些孤立,没人接近他。六个人中,除了两个组长,只有 四个组员。侯世枢曾找过王队长,想把生产组长一并推给张立才,最后没能成功。他和我一样,最不喜欢开会,偏偏那时会很多,每逢有谁出了大批废品,队长就要 召集他们研究解决。他呢,非常厌烦这种马拉松式的会议,常因打盹被队长叫醒。在这个组里,我和每个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每逢写生产总结、学习小结什么 的,都由我一人包揽,大队、中队分配下来的墙报稿件,张立才都交给了我。生活在彼此和睦相处的环境里,即使成了犯人,也比置身于互相斗争中要舒心一些。

这年秋天,最后两所院子落成,我们中队终于搬了家。至此,八角楼原住犯人都已搬出,随之将其拆除,改建成一个大的厂房。新的院落,按中队分,每队一院,两 层砖窑,窗户较前明亮了许多。特别是有了一个共同的院子,各个组间,大家见面的机会多了。环境的改变,更使我感到满意,一切都比在村里时强许多。澡塘,对 铸工再不是一个星期开放一次,而是天天开,每天收工后,洗去满身脏污,换一件干净的劳改服,人也显得精干多了。扎根狱中吧,这里比外面还好;安心服役吧, 哪儿不是替人劳作!经常这样告诫着自己,人要学会满足,知足者常乐嘛。如果再能有几本书看看。暇闲之时,读点诗词什么的,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可惜这一点 短时间还无法实现。

九十三

又一年飞快地过去了。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以后,许多令人苦恼的事情不再去想,每天像一头牲畜一样只知干活,光阴也仿佛加快了脚步。我和侯世枢做完300阀 体,又承接了500的阀体,越做越大。这阀体,砂箱大得很,上下各一箱,便把一大堆砂子全部吞进去。任务是每天一件。由于配合得当,天天有说有笑,轻松地 完成任务,日子过得倒也并不寂寞。期间,不断有新犯人进来,我已俨然以老犯人自居了。

秋日里的一天,干部通知,中午务必全部收工,下午召开全监犯人大会。我们早早收拾了场地。因为冲天炉必须在十二点前停止化铁,造下的砂型大都浇不了铁水,只好留在第二天去浇。

全监犯人大会,一般很少召开,主要原因是当时没有一个像样的开会场所。围墙里到处都在进行建设,监狱在急速地扩张着。下午,我们大队提前进入指定地点。这 里是未来的机加工车间,厂方已经盖好,窗户基本齐全,地面全部硬化过,只差安装机床。一队一队的犯人排着队陆续进入会场,每个人手中提着马扎子。最后入场 的是禁闭室的犯人,大都是“反改造分子”,竟也有几十人,脚镣拖在水泥地板上,发出响亮的有节奏的“哗哗”声,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这种 瘆人的声响。入监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大会由监狱长主持,政委作报告,内容是向全体犯人传达林彪事件。据报告人称,林彪于一九七一年九月外 逃,在蒙古的温都尔汗自我爆炸身亡,被当局称为“叛国者”,距今日报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这期间,报纸上很久未见此公的身影,人们私下里也曾猜测 过,议论过,但实际情况总是难以知晓。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不错。直到夏末秋初,队里新进来两名大学生,其中一名河南籍的雷小厚很快和我相处得比较融洽,我们 虽不在一个小组,自从搬到新院子以后,大家可以经常凑在一起谈天说地,也就是那时,我把自己的猜测向雷小厚讲过,听说林彪可能出事,具体情况他也不甚了 解,因为他在看守所已经呆了一年多。

政委简单讲了林彪叛逃的经过,接着就讲到我们,要求我们一定要正确认识这一事件,并着重指出,林彪是一切帝修反的总代表,毫无疑问也包括了我们。曾几何 时,刘少奇、邓小平当过我们的总代表,那时林彪红极一时,与刘邓水火不相容,转眼间成了我们的新头领,谁知若干年后,我们又将被划到那位大帅的麾下。人在 狱中,身不由己,反正都是牛鬼蛇神,凡被打倒的大角色,都可以做我们的总后台。

开罢会的第二天下午,指导员专门叫我到办公室谈话。那时,大队的正、副教导员都在场。进去后,照例坐在一溜五寸高的小板凳上,这是专给犯人坐的,比起干部 坐的椅子来,显得十分低矮,一切都给你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平日里,除非他们找我,一向都不愿意主动进来找他们,每逢坐在这种小板凳上,感到分外屈辱。坐好后,指导员开始发话:“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下你对林彪事件有何看法,又有什么想法,希望你把自己的真实思想和领导谈谈,即使说错也不要紧”。我考虑片 刻,这样答道:“我对林彪并不关心,所关心的只是自己,过去判我时,说我反对过林副主席,现在他叛国了,应该给减点刑吧”。明知这是妄想,故意这么说,意 在扭转话题,不想正面回答。果然,指导员马上指出:“你的想法是错误的,你们曾毛林并称,主要针对伟大领袖嘛”!接着,贺教导员也插话,指出不应该有这样 的想法,那时候攻击林彪,就是攻击毛主席,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因此应该更深地挖犯罪根源,争取减刑。谈话快要结束时,指导员这样叮嘱我:“你有文化,犯 得又是‘现行反革命’罪,对林彪事件一定有看法,你不说也就算了,但你一定要注意,无论在小组还是工地上,都不许乱说,要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有个正确认识, 同时也别想入非非,你判的是死缓啊“!“知道了”。回答过后,他挥挥手,我便离开了办公室。

为什么首先找我谈话?回来后一直思索这个问题。看来,无论中队还是大队,我都是一个典型的思想犯,他们对我的思想很不放心。只可惜,思想这玩意儿是无法看 到又无法摸得着的,谁想没收它实在非常困难。古书上说:“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不说并不等于不想。指导员想了解我的一些真实思想,主要想探讨我是否对 毛有看法,我还没有愚蠢到那个地步,能如实告诉他吗?

发生第二号人物的叛逃事件,而且又隐瞒了一年之久,不敢对外公开,本身正好说明了心中有鬼,我能没有看法吗?首先想到的是我们那伟大而又英明的领袖,面对 自己亲手选定的接班人,每次公开露面,总是手持语录本,紧跟在屁股后面的最亲信的人,发生这样的事情,脸面往哪里搁?他将如何向他的老同事和全国人民交 代?写在党章里的接班人,竟然如此给他脸上抹黑,老头子情何以堪!所谓英明,原来也不过如此罢了。就是我等草木之人,低贱的囚徒,有时也免不了要暗暗窃笑 几声。先前不是说过“三天不学习就赶不上刘少奇”,把刘少奇定为接班人。后来渐渐对刘有了看法,龙颜一怒,“叛徒、工贼、内奸”的帽子强行戴在刘的头上, 随即将其置于死地。于是看上了“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立为新的皇储。“文化大革命”中,历次接见红卫兵,都以二号人物的面孔出现,以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 闻名于世。然而,好景不长,彼此闹翻,竟然要陷害毛,陷害不成,又叛国外逃,摔死在异国沙丘。林彪已经折戟沉沙,那么下一个又会是谁呢?皇爷毕竟已老, “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喧闹声纵然喊破天,到头来也不会长生不老。中国古代曾有多少帝王妄想长留人间,不断服食术士的金丹,结果死得更早。立皇储的事,或许 又要忙乎几年了。说到这里,自然会想起宪法上规定的有关选举的事宜,不知我们那些执政者是否意识到所谓指定接班人,实质上是一种强奸民意的做法,它与宪法 有关选举的规定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指定接班人与立皇储,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仍然是封建社会的残余。蒋介石把后事交给了蒋经国,假使毛岸英当年不被炸死, 还不是第二个蒋经国!要不,毛泽东为什么会对彭德怀那么恨呢。

这期间,我的脑子里时不时在闪现一个问题,选定一个接班人,然后打倒,再选一个再打倒,老头子的意思究竟何在?毛岸英死了,毛岸青又是一个有病的人,难道他要交给老婆?实现真正的毛家王朝……

九十四

一九七三年,对许多在押的犯人来说,可以算作一个不平凡的年头。宣传了几年的减刑大会,终于快要召开,那些被关押了许多年的老犯人盼来一丝希望,普遍期望 着政府能够施些恩惠,好让他们在风烛残年的日子里和亲人团圆。早在春季,监狱当局向犯人们传达了周恩来有关“要把犯了罪的人当人看”的指示,具体要求废除 体罚,废除酷刑,改善生活待遇。监狱当局在这方面的确执行了上面的指示。以前对那些不好好劳动的人,动辄就叫几个积极分子带领着,到一所僻静的房子里进行 “帮助”,谁也知道,那种名为“帮助”的做法,实际上就是打人,现在终于停止了。生活方面,不仅副食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而且在定量方面也做了一定的调 整。我们大队,一中队绝大多数是重体力劳动,而三中队老弱病残居多,都按铸工标准供应粮食,双方互相调剂一下,索性放开定量,除了细粮,粗粮可以随便吃, 一段时间过后,大家都能填饱肚子,粮食也未多耗掉多少。与此同时,我们的零花钱也由两元增至三元。许多年来,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们,如今住进监狱,反而能 赚个肚儿圆,也算一种幸运吧。不久,真的召开了减刑大会。那天还专门搭了一座台子,上面就坐的有省劳改局和地方政府的头头,在反复讲了这次减刑大会的重要 意义后,用很长的时间逐一宣布被减刑人员的名单。这次减刑,毫无疑问是多年来受减面积最大的一次。老犯人中,凡是原判无期徒刑的,全部都减,包括被关在禁 闭室的“反改造分子”,并不考虑平日的表现。原判有期徒刑的一律未减。监狱方面对这次减刑做了大量的宣传,甚至和当时的“大好形势”联系起来,让大家认真 讨论,从内心里感激中国共产党,感激伟大领袖。然而,一阵宣传过后,犯人们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消沉。不可否认,减刑面积之大实属前所未有,但刑期之长大大 出乎人们的预料。五零年判为无期的,减为十年;五五年判的,减为十五年;五八年被捕的减为十八年。这三个年份,谁都知道是“镇反”、“肃反”、“全民整 风”(二次肃反),三次运动,判刑人数较多,现在减得刑期虽不一样,算总账都是三十三年,看来的确是一刀切了。这些人大都年事已高,能否活着出去还是未知 数呢。虽有了具体的日期,和家人团聚的希望依然十分渺茫,无怪乎谁也高兴不起来。这次减刑,像我们近年来判死缓的,一律减为无期徒刑。

减刑大会后,我在暗自思量,这些人有必要关那么多年吗?历史上,每一次王朝的更迭,旧政权的主要头目被杀,下面的喽啰绝大多数不追究责任,所谓吃谁家的饭 给谁家办事,本就是穷苦老百姓无可奈何的选择。为什么对许多决策者可以按战犯特赦,唯独这些喽啰们却要长期监禁呢?他们也都是人啊,都有妻儿老小,随着他 们曾经服务过的那个政权的垮台,这些人早就服服帖帖,俯首称臣了,有必要一直关下去吗?放出去,让他们和亲人做最后的团圆有什么可怕呢。不是天天在说,有 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么,还怕这些老弱病残反了天不成?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当年被俘后,受到了优待,发给路费,送回老家。他们也曾欣喜过,感谢共产党对 他们的宽大。回到家里后,绝大多数老老实实地种田或做生意,有的还当了教师,极少有人捣乱。记得上小学时,我们村来了一位刘老师,听说当过国民党的营长, 在我村教书期间特别辛苦,连续几年考试名列前茅。五八年假期,教师集训完毕,刘老师再未回来,被判了二十年的重刑。监狱的历史犯中,有不少人像我的启蒙刘 老师一样,当时都给予宽大处理,既往不咎。人家既已做了顺民,为什么还要在若干年后,政权更加稳定之时进行秋后算账,判那么重的徒刑?又为什么非要让他们 住上三十多年才肯善罢甘休?他们固然和共产党作对过,但同时也抵抗过日本的侵略,难道就不能少判或不判吗?我为同类感到深深的悲哀,一个人活在世上能有几 个三十三年啊!

这次减刑,我们小组六个人,涉及到四人,陈春生、张进忠由无期减为十八年,于文祥和我减为无期徒刑,两个组长因原判有期徒刑,都没有动。其他组的情况大致相差不多。

正是基于这种情况,减刑大会后,一些老年犯人,特别是那些老组长们,再也不像先前那样积极了,严酷的现实给了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任你怎样蹦跶,怎样积极 表现,“对于反动派的人们决不施仁政”的教导是千真万确的。尤其是那些曾经被认为有反改造行为的人,并不比积极分子们少减,不少组长感到非常丧气,从此只 好随波逐流。

减刑大会并未起到应有的鼓励作用,整个监狱弥漫着浓重的悲观消沉气氛。希望破灭后的失望情绪,往往比没有希望时更为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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