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的词柔丽典雅,情味深永,音律协婉。他一生坎坷,词乃其心声。元祐初,苏轼以贤良方正荐其除秘书省正字,兼国史编修官。绍圣初,坐党籍,削 秩,临处州酒税,徙郴州。编管横州,又徙雷州,放还,至藤州卒。在他短短的五十二年人生旅途中,他始终与愁相伴,闲愁、情愁与悲愁和他纠结了一生。请看: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整首词以轻浅的色笔,为读者呈现出一个幽渺的意境。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说:“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赞道:“我们若读过他的词,便觉别的作家总不免有些火气未脱,不能做到他那炉火纯青的境界。”这境界就是“咀嚼无滓,久而知味”(张叔夏语)。这首《浣溪沙》正是这种意境的代表。
词的上片,写女主人公独在小楼上的感受。“漠漠轻寒”悄悄地爬上小楼,这种写法和“暝色上高楼,有人楼上愁”(李白《菩萨蛮》)一样巧妙。它通过女主人公的感受点示了时间、地点和节序。这正是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拂晓的空中阴云惨淡,这女子竟感到春晨像萧索的暮秋,一缕愁思不禁涌上心头。接着镜头推向女子的闺房,闺中女子宛然若现。“画屏”在宋词中已与闺中闲梦、闲愁紧密相连,“淡烟流水画屏幽”一句,只用一幅屏上的水墨风景——淡烟流水,便烘托出了一座幽闺,闺中人的睡态以及她那飘忽不定、幽独凄清的梦境。上片中的“轻寒”、“淡烟”、“幽”都是极轻的用笔,却给读者的内心注入了一种淡淡的哀愁。其中“无赖”用得极为传神,让人觉得这恼人的天气真是无可奈何,不发愁,又能做些什么呢?
词的中心在过片一联,写女子卷帘之际所见所感。这两句正体现出秦词“最和婉纯正”的本色。女子眼中的是悠闲自在的飞花和无边无际、丝丝不断的细雨;心中涌起的是梦中情思自在的徜徉和醒后无法抑止的绵绵愁绪。这两对比喻,了无痕迹,妙手偶得。细细品来,这种虚实结合,以实状虚的写法比冯延巳“缭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以虚状实的写法更胜一筹。词人正是通过可感的飞花、丝雨来描摹残梦和春愁的。词人善感的心灵体察精细,敏锐地捕捉到了景与情的相似之点,这就是句中的“轻”与“细”。这两个字不仅体现了词人不用重笔的创作特色,同时真正使情与景水乳交融了。读至此,我们已被笼罩在无垠的梦与愁中了。这梦是迷离的梦,这愁是怎样的愁呢?词的末句轻轻一笔将其点开。正如唐圭璋先生指出的“盖有此一句,则帘外之愁境及帘内之愁人,皆分明矣”(《唐宋词简释》)。其中一个“闲”字,使境界全出。词中写的正是深闺女子的淡淡闲愁,“闲挂小银钩”的细节写尽了她那百无聊赖的神情和不知如何排遣是好的满怀愁闷。
这首词轻巧精致,浅淡自然,正是“无我之境”的佳作。从“男子作闺音”的角度审视此词,这闲愁不仅是词中女子的,更是词人秦观的。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东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秦词以爱情为题材的作品,约占今传《淮海词》的半数。这首《减字木兰花》是其“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的佳作。冯煦《宋六十一名家词例言》中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这也证明秦观是为其心而设景,为其心而填词,所以他的词常常是情景一体,浑然难分。
这首词写女子独处怀人,格调悲凉沉痛,有别其和婉柔丽的早期作品,并且相思中有词人感事伤时的影子。词中美人孤独愁苦的心不正是秦观难解的愁结吗?词人开门见山地道出了心中的苦闷:“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这并非是以柔婉见长的秦观故作硬语,实在是爱恨情愁一齐涌来,词人难以承受的自然流露。“天涯” 是恋人远去的地方,无边无际,不知尽头。“旧恨”是回忆中的离恨,深厚无底,难以自拔。接下来写“独自品味着凄凉无人过问”,因为无人过问,女子才更加思念心上人。“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以物喻情,借香拟愁。让我们仿佛看到那女子在燃香祝祷早日与心上人再次相见,此时她的心也如那正燃烧着的“小篆香”,受着相思的熬煎,寂寞的侵袭。“小篆香”在这里成了女子无法排解的相思愁苦的感情寄托。篆香点点燃尽,段段成灰,正如女子的九曲回肠也断尽了。
下片紧承上片愁肠百结之心境,续写愁苦的意态。东风即春风,它本应吹醒万物,焕发生机,正如诗人笔下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却吹不展思妇紧蹙的愁眉。这句与李商隐的“东风无力百花残”异曲同工,而更耐寻味。这愁太重了,无力的东风怎能吹得走呢?困顿难解之际,倚楼远眺,看那大雁纷纷飞过,心上人却音信杳然,怎能不增加更多愁绪呢?这与柳永的“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意境一致。登楼本意为遣怀,却不想愁上加愁。秦词至此,已比上片的断肠更深一层,情极而无语,字字成愁。不能再写了,再写,也只能不断地书写“愁”字罢了。
此词情调凄哀,绝不似上面分析的《浣溪纱》情淡语柔。这就让我们思考,这首词又表达了词人一种怎样的愁绪呢?此词由“恨”起句,以“愁”结句,整篇溢满了相思别恨。读罢全词,用心体味,它不正是记录下了词人在极端孤独的环境里持久而强烈的浓浓情愁吗?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如果说上述两首词还属于“男子作闺音”的话,这首《千秋岁》却是秦观心灵的独白。《淮海集序》中说:“秦观当其强志盛气在现实生活中受到挫折时,则只能以其锐敏之心灵毫无假借地加以承受,所以一经挫折,便不免受到深重的伤害。”是的,秦观的心灵是善感的,细腻的,他不像苏东坡那么超然旷达,也不像黄山谷那样能够安守自适。在“元祐党祸”中,他自然受伤最甚。自从贬谪以来,他心灵的重负就在一天天增加。被贬处州以后,心中之愁已装载不下,于是,他就发出了“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的绝唱。
上片先写春寒退后,“水边沙外”的城郭清新的仲春景象。接着通过“花影”、“莺声”、“乱”、“啼”,描写出了喧闹的春意。秦观是绘景抒情的高手,他能在不动声色的景色描绘中,糅进自己的内心活动,并以精确传神的笔触,拨动读者的心弦。“乱”、“碎”二字便产生了这种奇特的效果。表面看来是在描写热闹的春景,实则是表达了作者心中的烦闷,且很自然地引出了飘零之苦和离别之愁。在漂泊四方之时,他“独酌无相亲”,因此“疏酒盏”;因离别相思之累,他不知“脉脉同谁语”,故他“衣带宽”。后两句直写,又进一步加深了孤独、凄凉感受的传递。“人”指当年同饮共乐的诗友,如今已不得再见。面对广袤的碧空,呆呆地看它渐渐隐没于苍茫暮色之中。往日欢娱何在?空留下一段回忆罢了。
词人回忆的是什么呢?下片开首直言:“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所谓“西池会”,指元祐七年的诏赐聚宴。当时正值秦观春风得意之时,故此次盛会成了他终生难以磨灭的记忆。如《望海潮》中也有“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的类似描写。然而词人笔锋紧接着一转:“携手处,今谁在?”是啊,当年围绕老师苏轼的诗友们都被贬谪到各地去了,再难见面。“日边清梦断”,往日的旧梦难追,今日的新梦又断,也无法再回到皇帝身边,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了。再窥镜中的那张老脸,那一张被风刀霜剑剥割的脸再也不能年轻了。梦总有萦萦绕绕的感觉,“断”字则将枝枝蔓蔓的人生假想统统决绝斩断。这是一种大绝望的语言,是一种死亡的预言。《独醒杂志》就曾这样记载:“毅甫览至‘镜里朱颜改’之句,遽惊曰:少游胜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归谓所亲曰:秦少游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未几,果卒。”词人最后发出的正是一种绝望的呻吟,“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以海的壮阔来喻愁,给人一种莫名的大郁闷,大失望之感。这里的“春”既是指现实世界里词人眼前的春天,更是指词人心中的春天,心中的春天一去,人必然心灰意冷。“飞红万点”使人愁,且这愁,如海一样凝重深广,无边无垠。这一声呻吟是这位“古之伤心人”愁的极至,愁的巅峰,一生愁绪的大概括。这是踏遍世路后的大悲哀,品尽人间冷暖后的大绝望,是在走向死亡之前那一瞬间的最后吟唱。我们不妨称这种愁为哀哀悲愁吧。
历代写愁的词人虽多,但能把愁写得如此丰富,如此细腻的,恐怕只有秦观了。他为何愁之至此呢?他的愁源于他敏感的心灵,他的愁生于他多情的魂魄,他的愁来自他坎坷的人生。他的愁,由涉世未深的闲愁,到爱恨缠绵的情愁,再到彻底绝望的悲愁,他一步步用自己的“天心”与“月胁”为我们构筑起了一个愁情世界。秦观自己,也自然成了中华词坛上令人泪下的“愁”意象——宛如一个风雨中孤独飘摇的“丁香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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