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人的幻灭之旅,1973年的中国

发表:2011-07-30 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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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学毕业后不久,在1967年第一次尝试中国之行。我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他崇拜毛泽东,思想上是个激进的左翼派。加上我在反越战运动中不光是参与,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活跃分子,这些东西都让我对社会主义中国充满向往。

那时我身在香港,给北京政府写了一封申请信。几个月后我收到一封恳切的回信,信有两页纸,像是一位英语不灵光的红卫兵,用一台不灵光的打字机辛苦折腾了好些天的成果。信中写道中国人民无意于冒犯我,只是鉴于我来自一个搞剥削压迫的帝国主义国家,要想造访人民的国度是不能够的。离港前我买了四套《毛泽东选集》,并且特地撕掉书皮,好一路顺利地把它们带回帝国主义美国。

1973年的5月,新的机会来了。在一年前即1972年4月份,中国兵乓球代表团回访美国,打破了两国冰封23年的外交关系,我在期间任翻译一职。那时共有六名美方的译员,有一次由我打头,与其他三位同事一齐抗议,拒绝参加尼克松总统在白宫会见中方代表团的活动。(会见的前一天,尼克松下令轰炸越南的海防市,在这样的背景下白宫安排与代表团轻松小叙,我认为非常不妥。)在整个行程中,代表团官员对我印象很不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出自这个插曲。

一年后我们几个译员申请访问中国,这次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在超过四周的时间里我们去了广州,上海,苏州,西安,延安,北京和唐山。至于旅行的开支 ——住的,吃的,坐飞机,坐火车,游览观光,所有的花销——550美元。相当关照的价钱。

只是先前对共和国的臆想却随着行程的推进逐渐崩裂了。我随身带着小相机,自己开路,自己去寻找“真正的市井生活”。在读研时我了解到,1958年的 “除四害”运动后,中国的大地上就没有苍蝇了——在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下,蚊子,老鼠和麻雀也是消灭对象。有一次在苏州,我看到一张白色的石凳上停着一只苍蝇,就用相机拍了下来。我感觉捕捉到了一点儿什么。

延安处于陕西省的中心,从1936年到1948年一直是中共的根据地。在那儿有一次我们四个人搭上一辆拥挤的公车,随着司机喊一嗓子“外宾!”,马上四个有座位的乘客唰唰站起来给我们让座。我看出旁边一位老人似乎并不情愿。我说:“您请坐。”他没有回答,却还是站着。我很难堪,也站着没动。接下来的行驶中,满车的人忍受着这样的滑稽场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车厢内,赫然空着一张座位。

我们在乘火车时每次都安排软卧车厢,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却在硬座车厢。我满脑子社会主义信条,问导游:”为什么会有软卧?除了我们还有谁坐?”

”领导们坐,”导游答道。

”为什么?”我没意识到这问题有多傻。

”领导忙。领导压力大。他们需要软卧。”

我心里那个人人平等的乌托邦被现实冲刷得够呛,一路上不断遭受新的冲击。印象最深的是在唐山参观那里的大煤窑,那地方在北京东面约一百英里。我们坐升降机下到很深的井下。(三年后发生7.8级大地震,这个井下被埋的工人不计其数。)轨道车在迷宫似的矿井中穿行,我在车上注意到沿途写着“慢行!”“警号!” 等标语。这些标语是繁体字,纳闷的是没有政治口号。清一色的作业警语。这与地面上的世界对比鲜明,在那儿随处可见毛主席语录,它们出现在红白相间的美丽横幅上,在烫金挥就的巨幅展板上。

“怎么井下没有毛主席语录?”我在参观完后问导游。

“那儿太脏了!”她脱口而出,有些恼我居然把最高思想和那样一个地方扯到一块儿去。我百味杂陈:煤矿工人脏就脏了,他们头上的指导思想脏不得。

在上海时我为母亲选购纪念品,这个举动让导游内心的羸弱显露出来。我母亲叫比尤拉,出生在内布拉斯加州的一家农场,她善良朴实,小麦与小麦的颜色都是她的最爱。我在一家小店看见有卖拂尘的,心想她一定喜欢。它们用高粱秆子精心编制,一些深色的斑点散落在浅棕色的柄条上,很是别致。还透着一股劳动本身的庄严 ——我保证她会爱不释手。我想象着母亲把拂尘挂到房间墙上的模样,于是就买了一把。

不一会儿,我们一位导游非常不安地过来了。他的表情像在受刑,既想处理好眼前的突发事件,还要竭力保持礼貌。

“你买这个干嘛?!”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

“我去给你挑个好的!”他拿过拂尘径直回到店里换了——我左看右看,没看出来好在哪儿,不过在他看来顺眼多了。在回宾馆的小巴上,他坐到我旁边,审问开始了。

“您母亲喜欢丝绸吧?……我们中国有丝绸。我们中国还有玉器,有景泰蓝。你怎么买个农民才用的扫帚送你妈妈,这能代表中国?”到这时我才有点明白了,我的举动被划为别有用心,是与我母亲一同瞧不起中国。

我犹疑了:是否他对劳工阶级,对那些编制扫帚的人在内心深处是尊重的——他只是希望我母亲对中国有个光鲜亮丽的印象,仅仅出于这样的动机,他揣测资本社会的母亲看重丝绸而不是扫帚,事情的实质是这样的吗?还是更灰暗?是否他加入到整个社会的大骗台,台上把扫帚捧得比丝绸高,其实真相刚好对调?

我不断试着与普通市民交流,我要的是既定安排之外的接触。然而这并不容易。常常是一大群人围观我们,他们不靠近也不出声。我记得很清楚有个中年男人 ——大概三十岁的样子——挤在人群里跟我用眼睛神交。我正要对他说话——“你叫什么名字?”,”你好啊!”——对方的面容不禁扭曲得厉害,仿佛正在遭受巨大的痛楚,我只得放弃了。

相比之下小孩儿没那么拘谨,对我们的好奇心也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我们随便走到哪儿十分钟开外,身边就有他们长长的队列,像被我们施了魔法似的。有一次特别滑稽,我们正好从北京动物园门前经过,一些小朋友票都拿到了本来要看河马长颈鹿的,却跟在了我们屁股后头。

另一次我们在西安,与许多儿童一起参加聚会,小家伙们把我们团团围住,想要张口的样子。于是我问一个小男孩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要去祖国最艰苦的地方为人民服务!”他用激昂的声音喊道。

“那你呢?”我换了个人问。

“我要去祖国最艰苦的地方为人民服务!”同样的激昂,同样的回答。

我接着问了三四个年龄相仿的男女孩儿,答案完全一样。我相信这并不是组织者事先排练好的,我就是即兴问问。我不知道在这样一种高度一致的背后,有多少是因为笼统地灌输标准答案,又有多少是因为头一个男孩儿回答得挺正,其他人为保险起见,就全然照搬免得踩雷。我不知道,反正是太难忘了。

经历这一年我领悟到太多,以前只看到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是怎么说的,没看到具体实施起来是怎么做的,也收获了太多别的领悟。1979到80年我在中国整整一年学习后毛泽东时代的”伤痕文学“,通过与中国作家和读书人的交流,我渐渐体会到,即便是当时能够公开发表的谴责文章,也只是触到那场灾难的皮毛而已。被称为“中国良心”的刘宾雁先生是位持独立政见的记者,他的报道真实犀利,直刺喉舌,对我有很大的影响。

虽然情感上难以接受,我得说中国共产党会无忌惮地撒谎。我还以为只有在跟人的交往中才会被骗。1989年2月在北京,我和好友方励之受美国总统老布什的邀请,携各自的家眷在赴宴的路上被警察拦住了。中方的领导人不希望方励之出现在宴会上,为保万无一失,他们派警察监控并把我们引到很远的地方才罢。这件事情让我挺惊讶的,却还没有让我崩溃。让我崩溃的是在数天之后,作为官方媒体的新华社对此事件的报道内容,并散播到全国。报道惟妙惟肖地杜撰出一个故事,与我的亲眼所见相去甚远。我非常愤慨,拿着报道就去问方励之,“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方励之这家伙很厚道,不忍挪揄我的天真,他只抿嘴笑了笑。

(本文摘自《香港经济日报》)

来源:林培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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