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民(图片来源:NOEL CELIS)
【看中国2022年5月11日讯】5月8日,母亲节,下午两点十七分,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到现在为止,我都无法准确地掌握这个概念。没有妈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和将会对我有怎样的影响。
我依然关在上海的房子里,每天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去接受核酸,回来做饭,晚上睡觉。朋友圈里,到处都是关于母亲的讨论,而每一句都在提醒我:我没有妈妈了。
1.
5月6日下午,我哥哥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回家。我还嬉皮笑脸说,回不了啊,还关着呢。
哥哥犹豫了半天,还是说了:妈妈摔倒了。
妈妈80多岁了。我吓了一跳,但是老人家摔倒,也正常啊。
他说,120来了,正在送医院,要有心理准备。
我哭了起来。他骂我,哭个屁。我先送她去医院了。
我想回家。我开始打电话。找同学,找朋友,找12345。
网上找到莆田市的政策,和上海有关的,凡是上海回家的,方舱隔离14天。
我打了莆田市12345,对面的一个女性接的电话,我说了情况,她说,我连线仙游县防疫指挥部。我们进行了三方谈话。
仙游县的政策很明确,上海回到仙游,方舱隔离14天。
我知道,正规途径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我想通过私下渠道。
于是我找到了两个同学,都是本县村镇的基层干部,他们非常了解情况。其中有一个跟我说,不可能,别想了,肯定方舱,没有人敢批。
另外一个同学跟我说了以前发生的案例。有人冒险回去了,结果是阳性,所以仙游县现在加强了,所有上海的,必须方舱。
我又找了市里的一个朋友,他让我等消息,他想办法去协调。
我等不了。我又找了两个朋友,他们分别在县里的防疫部门有熟人。我跟一位防疫部门的领导打了电话,我想问他,有没有其它的途径可以申请,有没有特殊人群可以例外?
领导说,没有,连援沪的医务人员,都要隔离14天。
晚上,莆田的朋友回电话:不行,没有任何人敢批。
2.
5月7日,妈妈已经回到家里,出于昏迷状态,靠呼吸机维持,颅内出血。
我想通过非法途径回去。
和小区的居委会联系,居委会很通达,很同情,说,你得让老家的村里打一个情况说明,我们开通行证。但是你同时要写保证书,保证不再回来。
她好心地警示我:之前有一位想回重庆,但是在高速路口被劝返,现在只能在路上流浪,既没法回去,也回不来。
我想的方法是,借一辆外牌的车,开到离仙游境内不远的地方,让家里人想办法,拿一个仙游的手机,这样我就不会有行程码的问题了。但是还必须和身份证配套。
老婆提醒我,万一发现,你要连累家里人。破坏抗疫,要坐牢的。我不怕,可是我不能连累家里人。
我打了福州的12122,莆田的12122,在高速公路上会不会有问题。福州的回答说,只要你不下高速,我们不管。
莆田说,在高速公路上我们不管。但是要下高速,都有路卡。上海回来的,都要方舱14天。
我给村里的干部打了电话。他说,现在村里接镇里的通知,凡是上海的,都不给开情况说明了。
我连第一关都过不了。
和姐姐视频连线。妈妈插着呼吸机,脸上都是浮肿。姐姐哭得不成人形,说妈妈身体机能退化了,打了点滴,都排不出去。姐姐很自责,说如果到家就马上把红包给妈妈,可能就压住了。
我只能和姐姐一起哭。我说姐姐你别这样,这都是命。
我一晚上都在研究仙游和莆田的政策,还有国务院的政策。最后在国务院的小程勋上看见,莆田的政策是:凡是从中高风险所在的地区回去的,居家隔离7天,医学观察7天。
如果是居家隔离的话,我可以接受,我能看见妈妈就好了。
3.
5月8日,母亲节。中午的时候,我又给莆田市12345打电话。换了一个小伙子,他的记录上有我的情况。我说,按照规定,我可以居家隔离。
他还是连线仙游县的防疫指挥部。一位女士接了电话。我要她的工号,她说没有工号。我问她的姓名,她不肯透露。
我说,按规定,我可以居家隔离。她说,我们仙游的政策,就是方舱隔离。我说,我查了国务院客户端,莆田市的政策就是居家隔离,你们的政策是地方政策,我要求按照国务院的方法执行。
她说,你让乡镇申请。
我问,乡镇往哪里申请。她说,往我们这里申请啊。
我只能继续打电话给村里。村里的干部说,我查一查。
我只能继续问我同学。同学说:咱们两个,我跟你说实在的话。居家隔离就是一人一房一厕,不能和任何人接触,你回来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这个隔离条件,全家都要隔离。如果万一出了情况,要从村里的干部开始处理。你这么做,要连累很多人。
我在像一个僵尸一样排队做核酸的时候,村里的干部打电话来了,说,如果你实在要回来的话,我帮你打报告。
我犹豫了。我给镇里打过电话,镇里说得很清楚,上海回来必须方舱隔离14天。我还是坚持说,国务院说了,可以居家隔离。我们拉锯了很久,镇里最后说:那你让村里打报告吧。
所有的风险都在这里:
村里打报告,镇里会批准吗?镇里批准了,县里能批准吗?
我在高速公路上,会不会被劝返?虽然我在微博上看到有些帖子,说只要能上高速就可以了,但是真的会不被劝返吗?从上海到仙游,中间有那么多的关卡,任何一个关卡,都有可能让我变成一个高速流浪者。
我更加恐惧的是,即便我真的能够一路畅通回到家里,居家隔离的方法到底会是怎样?我回到家里,在上海解封之前都不得回来。到底要多长时间?我还必须要照顾上海家里人。
我和英杰打了电话,他说,不管怎么说,搞清楚两件事情:第一,让村里把申请开出来;第二,打电话问清楚高速公路的政策。
我和姐姐又视频了。妈妈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我喊她,她也没有回应我。姐姐说,昨天下午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流了眼泪。姐姐问了她熟悉的一个医生,医生说,只是回光返照。
医生跟姐姐说,妈妈是有福相的人,不要打扰她了。现在勉强去做什么,都只会让妈妈更痛苦。
我心里非常撕扯,我没法下定决心。我既怕我付出努力,却不知道能不能回到家,回家能不能看到妈妈;我又怕我回家,会不会像我同学说的那样,连累到家人。如果连累他们,连后事都没法办,那我回去,不是让妈妈更加不安宁?
我还是先搞清楚英杰说的那两件事。
我和姐姐视频完,刚打了两个电话,姐姐的电话就来了,她哭着说,我们没有妈妈了。
我们没有妈妈了,我连妈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4.
我在这个圈子里转了三天,没有一个能够回到家里看妈妈的方法。
我知道,是我不够坚决,我不能不管不顾地冲回去,也许我能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我是一个懦夫,罪人,不孝之子。我都承认,我确实是这样的人。有什么比见妈妈最后一面更重要的事情呢?
可是我真的害怕,我害怕我回不到家里,就被方舱隔离;我害怕我回到家里,赶不及见妈妈最后一面;我害怕回到家里,连累家里被隔离,连后事都无法办理。我害怕不但见不到妈妈,还变成高速流浪汉。我害怕回到家里,却必须和上海的家人相隔长久。
我就是这样一个懦夫,一个没用的人,一个抛弃了妈妈的不孝之子。
5.
今天,我在上海的家里,用视频和妈妈告别。
从上海封城以来,我写了许多文章。这些文章都是出于公愤。其中有许多不公正的死亡,许多不公正的待遇,许多的人道灾难。
我很愤怒。但这些愤怒依然遥远。
我现在已经不再愤怒。因为愤怒不能改变任何的东西,也没有人会把你的愤怒当成一回事。
但是今天,我和这个体制有了私仇。公愤要通过公共渠道去宣示,但是私仇,就必须运用个人的所有方法,去复仇。
我期望,所有在这场灭绝人性的事件中,遭到伤害的人,都把自己所收到的伤害,当成一场私仇。
不要以为只有公愤才有用。私仇积累多了,就是公共仇恨。所有的公愤,都是由私仇所积累的。
我会用私仇的方法,去报复那些阻止我去见妈妈最后一面的人。也不要说,这个体制,都是一些面目模糊的人。我确切地知道,谁是我的仇人。
所有的体制,后面都是一些明明确确的人,不是模糊的。模糊的只有那些中下层的执行者,他们是可怜虫,是帮凶,是卑微的像蛆一样活着的人。如果你们的悲剧中能找到、能记住一个具体的人,那么你要明确地告诉他们:我不管这个体制是怎样的,我将用尽我所有的力量,和我后半生所有的力量,去报复你,这个具体的人。
在我的案例中,我很难找到具体的人。但是我心里非常清楚,谁是我的仇人。
6.
在中国,孝是一个人最基本的人性。做子女不孝,就不如禽兽。
我是一个不孝的人。我是家里的幺儿,我哥哥姐姐都说,妈妈最疼我。但是妈妈最后一面,我都没见到。
我这几天睡得都特别死。我以前经常梦见妈妈。可是我这几天都没有做梦。会不会是妈妈责怪我,不肯来看我?
妈妈不要责怪我,求求你来看看我。
我本来想做一个孝顺的人,但是他们把我变成了一个禽兽不如的不孝的人。
一个体制,如果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没有了,它也不配活着。
在这场滔天的灾难之中,我个体的悲剧,可能是很小的,相比起那些直接的受害者来说。但是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灾难,天大的仇恨。
妈妈养我这样的一个孩子有什么用?生不能在膝前尽孝,死不能在灵前痛哭。
妈妈,你能不能再打个电话来骂我?我保证不和你顶嘴,保证不吼你,保证很耐心听你说话。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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