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傑:卡拉OK廳中的男人和女人們

發表:2003-09-09 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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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並不貧窮也不富有的小城,開張最多的是卡拉OK廳。這座城市剛剛開始經濟的騰飛,老城轟然倒塌,新建的花花綠綠的建築向城郊延伸。街道上,建築材料還沒有收拾乾淨,兩邊鱗次櫛比的卡拉OK已經開張了。

「天外天」、「樓外樓」、「小瀛州」、「芳草地」、「紅太陽」、「鳳凰臺」……一家接一家的招牌、標誌和夜間閃爍的霓虹燈,標示著城市最有活力的去處。當街的鋪面是餐館,OK廳在後面的曲逕通幽處。一間間華美富麗的廳堂和包間,地毯、牆紙、吊燈、音像設備、沙發、塑料花、正在唱歌或做唱歌之外的事的人們。當跑調的歌聲傳出門外,傳到街道上時,街道上匆匆行走的人們往往皺起眉頭──他們都是沒有錢破費的可憐人。

卡拉OK廳裡的男人們都是成功的男人。在此岸與彼岸之間,是一座搖搖欲墜的橋,他們憑著智慧與機遇,以及智慧與機遇以外的東西,終於到達彼岸。在中國,此岸是煩惱人生:擠公共汽車、啃大白菜、睡亭子間、做美麗了無數年的夢;彼岸則是快樂人生:坐豪華轎車、吃飛禽走獸、住廣廈別墅、享受提前實現的夢境。卡拉OK廳,為彼岸的男人而存在。他們不是官員便是老闆,這是兩種能在任何地方獲得尊重的身份──尤其是卡拉OK廳。他們在這裡比在自己的家裡還要舒服,舌間的美酒,杯裡的女人,是辛勞了一天之後最好的休息方式。是的,他們太累了,官場、商場、戰場三位一體,在明槍暗箭、爾虞我詐中生存下來,比那些此岸的人的想像要艱難得多,複雜得多。

女人們也在戰鬥著。她們並排坐在暗紅色的真皮沙發上,等待著客人的召喚。在這四季都開著空調的房間裡,她們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溫度,永遠是盛夏的打扮,揹帶裙、小背心、牛仔短褲、水晶涼高跟鞋,裸露著大片大片的面積──肩、背、腰、肚臍和大腿,捕捉著黑暗中窺探的眼光。狩獵的是被窺視者,被狩獵的是窺視者,這裡執行著另一套邏輯。她們的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嘴唇打上了鮮艷的口紅,臉上凍結著冰涼的笑容,微笑是指揮一組臉部肌肉精巧地配合運動的產物。她們翹著「二郎腿」。讓大腿更加修長,讓裙子顯得更短。她們塗著指甲油的手指夾著燃燒的香菸,香菸越燃越短,正如她們的青春。她們卻渾然不覺。

這時,肥大的身軀的面孔貼了上來,嬌小的她們迎了上去。

她們的身世並不撲朔迷離。也許昨天她還是一名初中課堂上的學生,不用功,成績平平。沒有考上高中,既不願到父親工作的每月只有二百元工資的小廠裡幹活,也不願留在家裡受窩囊氣。某一天在父母的責罵聲中跑出來,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最能賺錢的行當。也許她剛剛嫁給一個同村的老實巴交的農民,她幹不了農活,受不了窮,跑到城市裡來。可她一沒技術,二沒文化,能做什麼呢?這個龐大的行業裡,大多數是普普通通的女子,沒幾個擁有傳奇故事。她們幾年前還那麼膽小、羞怯、沒心眼;幾年後卻已練達人情世故,一眼看透男人的內心世界,知道怎樣讓對方愉悅,怎樣賺到更多的錢。這就是風塵。她們跟老闆商討分成的比例,不願幹了,立刻轉到另一家。這個行業是流動性最大的行業,房間還是原來的房間,小姐卻換了無數個新面孔,「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門口永遠是閃爍的燈火。

關於愛情,她們無話可說。她們相信的只有錢。關於信仰,她們同樣無話可說──那些偉大的偶像般的男人們,在她們面前露出豬的本性。那些萬人大會上宣講理想與崇高的男人們,那些在辦公室裡指點江山不可一世的男人們,那些在電視節目滿臉和靄可親的笑容的男人們,那些名字在報紙上散發著詩意的男人們,那些在剪綵儀式上手拿金剪刀剪綵的男人們,那些製造著燦爛的辭章和顛扑不破的真理的男人們,扑到她們的身體上時,都變成了一堆蠕動的爛肉。她們還能相信什麼呢?她們的小屋,只有一張彈簧床,一隻皮箱。客人走後,她們擦洗著臉上的脂粉和男人的唾液,耳邊還迴盪著男人野獸般的喘息,腹內洶湧著經潮的疼痛,她們捏著一大把鈔票,這是一個農民幾個月、一個工人一個月的收入,而她們只需要幾個小時。她們想笑,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要難看。鏡子裡越來越近的三圍顯示了她們已不再年輕。退役吧,退役後遠走他鄉,隱姓埋名,找個老實男人成個家,卻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兒子?再三修補的處女膜,還是一條通往幸福的孔道嗎?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她們夢見了滿天星辰。

男人們在這裡談成了白天裡談不成的生意,暖昧的燈光下,慾望在蛹殼裡激盪著,發出金戈鐵馬的聲音。白天,彼此那樣不同,文質彬彬的官與粗俗不堪的商,不苟言笑的官與笑容可掬的商,被慾望征服時卻變得如此相同。還在唱歌的時候,就已經急不可耐,目光像一雙手,撫摸著坐在沙發另一端的女人的隱秘的地方。他們也有他們的不如意,他們的世界不是一輪滿月:家裡是蠻不講理的黃臉婆、整天打電子遊戲機的兒子、接二連三的有事相求的窮親戚、一筆賬目正受到上司的追查、一個下屬正在興風作浪準備取而代之。沒有卡拉OK廳輕鬆一下神經,行嗎?連孔夫子也說:「食色性也」。這是為了更好地工作。

從廣袤的鄉村和小鎮湧向城市。城市容納了她們,她們也容納著城市的陽具。城市教會了她們很多東西,她們也給城市增添了很多東西,她們終於把城市縮小在自己的子宮裡,她們卻告別了母親的身份。華倫夫人與茶花女,李師師與柳如是,僅僅是異國的或過去的傳說,今天她們無數的同行們正在凸現著這個時代僅存的真實。

這是一座陷落的城市。城市在進行著最後的、無所不在的巷戰。戰爭,在卡拉OK廳及類似的場所的男人們和女人們之間展開。

金庸在他最後的傑作《鹿鼎記》中暗示,要瞭解中國,先得瞭解皇宮和妓院。

今天,皇宮已經消失。

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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