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反右鬥爭前奏——《草木篇》事件

作者:曉楓 發表:2006-09-01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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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這句話有人說出自諸葛亮之口,但難以考證。反正四川是個一當國家有事,總是最先鬧起來的省分。推翻滿清的第一槍,保路同志會就始於此,之後才有武昌起義。想不到毛偉人的反右鬥爭也是在這裡初見端倪。

一九五六年七月,時年二十四歲的流沙河先生,被視為有創作前程的青年作家,被派往北京參加中國作協舉辦的「全國青年創作講習班」,十月學成歸來。在從北京回成都的火車上他心情特別好,倚窗凝思,信筆寫下了沿途所見景色的《草木篇》,用白楊、仙人掌、籐、梅、毒菌等植物,直抒胸臆的一組極平凡極一般的散文詩,故寫好後一直棄置未予理睬。一九五七年一月《星星》詩刊創刊,恰好有一空白,詩刊負責人白航叫他再選一稿,他翻遍來稿找不到合適的,便將這篇棄置的《草木篇》作了補白。卻未想到這篇極其普通的一組散文詩,竟然在全省以致全國引起軒然大波,成為四川文壇一件重大件事。據悉,為這組散文詩被劃成右派的不下萬人,農、工、兵、學、商,老、中、青、少,比比皆是。筆者不但名列榜首,還是流沙河七人反黨小集團中的骨幹分子(又傳說是偉人在全囯最高國務會議上的插科打渾話:兩條河,再加五個年青人正好七人,不是新七君子嗎?)。我們這七人除流沙河先生一人留機關監督勞動外,其餘六個人,一個比一個慘,一個比一個烈。儲一天被判處死緩,囚於大竹監獄,一九八二年才獲平反;石天河被判處十五年有刑徒刑,長期關押在雷馬坪農場,一九七九年才得以昭雪;丘原被開除公職後,關押於成都寧夏街市大監,一九六四年用銻胡刀割斷股動脈自殺;瑤攀開除公職送回老家管制,後死在獄中;茜子被判處十年徒刑,關押於成都勞改隊,一九八零年平反回到單位;我(曉楓)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因不認罪反改造,被判刑整整二十年,一九八零年底才平反回歸報社。

除了「七人反黨小集團」 外,還有「四川省文藝界二十四人反黨集團」。他們是自貢市文聯主席張宇高、詩人李加建、王志傑,川大的學生華劍、成都二師學生徐航、四川印刷廠工人瀋鎮、萬源縣某廠宣傳幹事萬家駿、星星詩刊主編白航、編輯白堤、四川人民出版社編輯楊干廷、紅領巾雜誌社編輯羅有年,還有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李遠弟、孫遐齡、張望、許君權、李明雋、楊光裕再等,再加我們七人。這些人都是當時在四川文壇剛露頭角的文學精英,只因為對《草木篇》批判發了點不同的聲音,就成了萬劫不復的罪人,埋葬了一生。

到底《草木篇》是不是一組反對共產黨、反對社會主義的詩?有多麼反動和惡毒呢?現我將原文抄錄如下以供大家觀賞:


草木篇
流沙河

寄言立身者,勿學柔弱苗。
——唐:白居易


白楊

她,一柄綠光閃閃的長劍,孤令令地立在平原,高指藍天。也許,一場暴風會把她連根拔去。但,縱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誰彎一彎!



他糾纏著丁香,往上爬,爬,爬……終於把花掛上樹梢。丁香被纏死了,砍作柴燒了。他倒在地上,喘著氣,窺視著另一株樹……

仙人掌

她不想用鮮花向主人獻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花園,也不給水喝。在野地裡,在沙漠中,她活著,繁殖著兒女……



在姐姐妹妹裡,她的愛情來得最遲。春天,百花用媚笑引誘蝴蝶的時候,她卻把自己悄悄地許給了冬天的白雪。輕佻的蝴蝶是不配吻她的,正如別的花不配被白雪撫愛一樣。在姐姐妹妹裡,她笑得最晚,笑得最美麗。

毒菌

在陽光照不到的河岸,他出現了。白天,用美麗的綵衣,黑夜,用喑綠的篝火,誘惑人類。然而,連三歲孩子也不去採他。因為,媽媽說過,那是毒蛇吐的唾液……


就這麼一組不足四百個字的散文詩,毛澤東竟用了一萬多條年青、美麗、瀟灑、活潑的生命去陪葬。歷史啊,該怎麼評說?

為什麼一組小詩掀起這麼大的狂瀾?究其原因,就是共產黨長期推行「階級鬥爭」和「一黨專政」的惡果。據省文聯「草地」雜誌編輯本事件的當事人和目睹者,茜子先生說:四川省文聯是文人成堆的地方,詩人、作家、評論家像蚊子一樣的多,粗劣同室,熏猶一器,難免沒有忌姤,沒有爭寵。加之那些年總搞政治運動,對知識份子不斷進行所謂的思想改造,你提我意見,我提你意見,你批我眼晴,我揭你耳朵,相互結下不少恩恩怨怨。流沙河在這些人中,性格較為坦誠直率,不知不覺傷害了一些人。比如一九五五年「機關肅反」他曾作為「打虎隊員」看管過丘原、茜子(後來,他公開向兩人道歉,才合好),在一次團支部改選支委的會上,他公然這樣說:「今天選出的五個支委我不同意,首先我反對三個人。第一個是我,因我不夠條件作支委;第二個是傅仇(詩人),因為他是國民黨的警犬(傅解放前為生活所迫,當過國民黨水上警察);第三個我反對席向,因為他是國民黨打手(席解放前參加過三青團,並出任區分隊長)。」搞得會場僵持,大家都下不了臺,要不報復你才怪!

他的小詩《草木篇》發表後,並不為讀者稱道,卻引起仇人們的注意。認為他是用詩在罵人,便對號入座,當然就怒火中燒。在那個政治充塞一切,取代一切的魔鬼歲月,誰都知道打倒對手和報復對手的最好辦法,莫過於上綱上線。於是,那些被他罵過的、嘲弄過的人、不滿與忌恨他的人,紛紛向文聯領導告狀,有的還寫成書面材料向省委宣傳部告狀。說他用詩攻擊黨,攻擊社會主義,謾罵領導和同志,加油添酷,惡意中傷,說詩中的白楊寫的誰,籐、毒菌又寫的是誰,仙人掌、梅花又比喻誰?總之和歷次政治運動聯在一起。共產黨的領導最喜揪辮子整人,這樣既可顯示他的能耐,又可建立他的威信,正如奴隸子不揮鞭子抽奴隸,就不呌奴隸主,屠夫不殺人便不祘屠夫,現在有了獵物當然不會放過。對《草木篇》的批評開始在文聯內部,討論批評,漸次擴大到社會。人都有表現欲,只要認為能出名得利,又得表現自已緊跟政治形勢的事,誰不勇敢?用句成語叫「痛打落水狗」,用時興名詞叫「立場堅定」。

#p#《草木篇》的事情越鬧越大,波及全國報刊,引起各方人士的關注,對四川省如此過火作法,反映較為強烈,使省委宣傳部有點進退維谷。當時主管四川文藝的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李亞群,向省委書記李井泉作了匯報:怎麼辦?李井泉是個極左份子,毛澤東豢養在西南的一條惡狼。他對毛澤東的招數心知肚明,極為瞭解。毛澤東遠在 1956年10月21日到11月9日的20天時間內,在中共中央常委和中央政治局連續召開的十三、四次擴大會議,討論波、匈事件及有關問題時,就聲嘶力竭說:

「波蘭、匈牙利出了亂子。匈牙利有那麼多反革命,這一下暴露出來了。比如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可能犯錯誤,結果斗不贏,被別人推下去,讓哥穆爾卡上臺,把饒漱石抬出來。你說有沒有這種事呀?我看一千年、一萬年以後還有的。」「每逢颱風一來,下雨之前,螞蟻就要出洞。它們‘鼻子’很靈,懂得氣象學。蘇共‘二十大’的颱風一刮,中國也有那些螞蟻出洞。這是黨內的動搖分子,一有機會他們就要動搖」。「黨內外那些捧波、匈事件的人捧的好呀!開口波滋南,閉口匈牙利」 這一下就露出頭來了,螞蟻出洞了,烏龜王八都出來了。……匈牙利事件的一個好處,就是把我們中國的這些螞蟻引出了洞。」

李井泉認為《草木篇》是「螞蟻出洞了,烏龜王八都出來了」的政治鬥爭信號,於是大筆一揮:堅決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草不篇》批臭」(筆者曾於一九七四年逃亡中,去李亞群家探視,當時他已被打倒,臥病在床,談及往事,他後悔不迭,說:「過去我們對年輕人處理太重了,把人家送到公安局去,現在要都要不回來。我管文藝,事事得聽李書記的,他叫批誰,我敢不批麼?當然我也有責責啊!」。

主人有令,奴才敢不行動。一時、黨棍、打手、婁囉、走狗,以及那些一貫奴顏媚骨的無恥文人和天生的討好上司的戰將,一個個磨拳擦掌,勒袖張臂,情緒亢奮激揚、紛紛操刀握筆殺上陣來,翻開省內各報刊,篇篇都是聲討《草木篇》的文章,連篇累牘多如妓女的月經布。「大路不平旁人鏟」。知識份子自來有民主自由天性,特別是年輕知識份子,更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大無畏精神,對不公平的事敢於頂抗,!大多數人認,為對《草木篇》的批判不實事求是,有失公正,是粗暴的行政手段干預文學創作,紛紛發言或寫文進行反擊。愈反擊壓力愈大,壓力愈大愈反擊,到應了「偉人」一句話「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鬥爭」。這時共產黨使出了貫用的殺手鐧:查流沙河的三代,查支持《草木篇》的人。

「流沙河出身地主惡埧家庭,行七,解放後父親被鉦壓,有「七少爺」之稱。」(真實情況是:流沙河,本名余勛坦,四川金堂縣城關鎮人,一九三二年生,屬羊,家庭地主,本人學生,解放前夕曾參加學生進步活動,其父曾任囯民黨鄉長,鎮反時被殺。)再一查這些支特者絕大部分對黨和社會主義懷有二心。立馬,文藝批評上升到政治問題:「流沙河對共共產黨有階級仇恨,有殺父之仇」等等,這不是明明的整人幺?我們(丘原、茜子、瑤攀、石天河、儲一天、曉楓)天不怕,地不怕,不屈不撓,不僅公開寫反駁文章,還組織認識的人寫,形成了一股對抗的潛在勢力。亊情越鬧越大波及全國,後來毛澤東怕影響他「引蛇出洞」的大局,才《在全國最高國務會議上誁話》作了掩飾:「四川還有個流沙河,寫了個《草木篇》,那是有殺父之仇的人……我們要團結一切人,包括有殺父之仇的流沙河,也是我們的團結的對象(見舒蕪口述自傳)。」。

在偉人講話前,也是批判《草木篇》的第一個高潮的時候,我經常去文聯看望安慰流沙河。有個晚上,我在他和方赫同住的宿舍看他,他一人在流淚哭泣,我驚愕地問:「沙河,怎麼了?」他說:「曉楓,我申請退團了。」說著,將早已寫好的退團書給我看:「親愛的團組織,當我舉手向你宣誓時,我沒有想過要離開你,但我現在不能不離開你。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啊!我到底有什麼錯?那樣的批我整我……」。「沙河,在這個時候你不能退團啊,天大的事也會說得清楚,何況一首詩嘛。沒有攻擊誣蔑黨就沒有攻擊誣蔑黨,怕什麼?何況對你的批判好多人也不同意。」我冷靜地勸導他和開導他,他從悲憤中回思過來說:「曉楓,報上天天批判,文聯大小會批判,團內還要開會鬥爭我,叫我交待這樣那樣,要我不是團員至少能少一層批判鬥爭。我想拒絕但拒絕不了,我退團主要想求點安靜。」「你這想法就是錯誤的,不能為了逃避鬥爭就採取退團的辦法,這是多愚蠢的辦法。」我說,幫他分析利害得失:「這樣別人更會找你岔子,說你存心對抗黨對抗組織。」

他對我的分析幫助不置可否。在離開他的宿舍後,我立即去找了省文聯黨組書記常蘇民主任。他是文聯的主要負責人,一位黨內的老知識份子。他心地善良,對人和藹,對客觀事情有自己的見解,特別愛才惜才,平常對我印象不錯。此時夜已很深,他見我此時跑來找他,大睜著一雙眼睛問:「曉楓,有什麼急事?」我坐到辦公室的沙發上,把流沙河退團事向他作了匯報。他聽後半響沉默不語,低低嘟噥著:「這些人也搞得太過份了,不過就是一首詩嘛,」然後向我說:「你去勸勸沙河叫他不要退團,又不是天大的事。過去延安整風比這還厲害,不僅開會批判鬥爭,還抓人哩!我就被整了半年。你們年輕人氣盛,受不了一點委曲,幹革命不受委曲不行啊!運動運動,都是一陣風,風吹過了就春暖花開了。」他說到這裡微微地慈祥一笑,拍拍我肩頭繼續說「你告訴沙河,叫他一定不要退團,到時候我會說話。」不知是常蘇民主任說了話還是毛澤東講話的傳達發生了作用,對流沙河的批判漸次緩和了下來。不久全國召開了宣傳工作會議,正式提出繁榮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中共中央決定在黨內開展「整風運動」。

政治氣候的寬鬆,給文藝界反對「公式化、概念化」增添了新的勁頭。全國報刊開始變換腔調,對「左」的觀點發起反擊,省內也一樣,更多的人站出來寫文章反對對流沙河《草木篇》的粗暴批評,雙方交戰十分激烈。省文聯頻頻召開座談會,使得省委主管文藝的宣傳部副部長李亞群先生下不了臺。在一次座談會上我們直問李亞群:「本來是個文藝上的思想認識問題,為何要採用內部發文件、髮指示的辦法,把流沙河同志一棍子打死,不准報刊登反批評的文章。這是違反黨的文藝方針政策的作法,請問這是誰的批示?」與會者不少人也跟上,問得李亞群啞口無言,左顧而言它。

我們舒心暢意,逞一時之快,卻不知「偉人」早張下羅套:「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見1957年5月15日毛澤東《事情正在起變化》)。流沙河面對各種批評一直沉默不言,我幾次提出採訪,他都拒絕。不久《文匯報》記者範琰先生來到成都,在一次座談會上他終於作了長篇發言。他發言的中心是闡述他對官僚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的極為不滿,反對文學創作藝術與政治等同起來,反對用行政手段干預文學創作。此一時間李亞群副部長和文聯一些領導人,相繼在座談會作了某些道歉和自我批評。我們卻窮追逼問:到底是誰作的指示批判《草木篇》並定調為毒草?

第一輪圍剿《草木篇》的高潮一下掉進谷底,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年青人和那些錯判勢態的專家、教授、文藝理論者們,一下士氣大漲,在所謂幫助共產黨「整風運動」中紛紛「自投羅網」的跳了出來,對批判《草木篇》的黨棍與打手來了個反擊。正當我們揚眉吐氣得意的時候,六月八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這是為什麼?》的社論。一時殺戮之聲不絕於耳,省內報刊刋一夜變臉,凡是支持過或反對過《草木篇》批判的人,無論你是黨員還是幹部,是專家還是學者,是年過七旬的白髮老人,還是黃毛未褪的十五歲少年,也無論是男是女,是妮姑還是和尚,均被劃成右派份子。七十歲的川大中文系主任張黙生說了句公正話「詩無達詁」,沒有逃過厄運,時年十五歲的巴蜀才子魏明倫向《文匯報》寫了篇不平則鳴的短文雖未發表,也戴上「鐵帽」。筆者好友嚴家偉先生在整風中為《草木篇》發表了幾句感想,竟判刑十五年。我們成都日報社文藝組同組的編輯楊蓓、邱乾坤,在批判《草木篇》的高潮時去採訪老作家李劼人(《死水微瀾》作者),文章中實錄了李老一句話:流沙河、丘原、曉楓,是未來四川文藝界有才華的青年作家,請黨愛護他們。雙雙均被打成右派,鬧的家破人亡。例子多的是,真叫罄竹難書。

據有關方面粗略統計,因《草木篇》而淪為右派的,全省以至全國不少於一萬多人。流沙河受不了這鋪天蓋地的萬炮轟擊,外逃西安去戈壁州處避風。行前留給我一首小詩:「今夕復何夕,亡命走關西。曲悲遭千指,心冷橫雙眉。狂風摧草木,暴雨打螻蟻。逃死奔生去,焉敢料歸期。」我也曾回過一首:「霜重壓百卉,狂風吹雁行。淫雪不恤竹,刀劍豈憐英。文章千古事,自有後人評,無語雲天望,長安有故人」。當然,他和我的這兩首詩,都成了反黨鉄證,裝入個人擋案。

来源: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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