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鋒:主持人好!各位朋友們好!
明居正:林先生的身份非常特別,他曾經到大陸住過21年,在香港也住過二十一年,大家等一下聽他口音就知道他是一個華僑。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從海外因為心向社會主義所以就回歸中國大陸。
那麼進入中國大陸的時候,剛好是五十年代,所以看盡了中國大陸大概最驚濤駭浪的十幾二十年。他自己在中國大陸一段成長的經過,可以說就反映了中國大陸這幾十年來政治上的變化。
後來離開大陸時候,他在海外有過很多的評論文章或者節目,我相信很多朋友在很多地方也見過他。所以今天非常高興能請到林先生來到我們節目跟朋友見面。
凌鋒先生,我們剛簡單介紹您是華僑的背景,您是不是可以用幾分鐘跟我們簡單的介紹一下您個人成長的經過?
凌鋒:我是華僑背景但我並不是在印尼出生的,我出生是在重慶,但是1938年也就是正好是抗戰的時候因為逃避戰火才到印尼,等於說也是一種被迫當然跟一般人的被迫不一樣,一般像廣東附近沿海的華僑到那邊去是謀生,我們主要是逃避戰火。
我的背景是我的爸爸媽媽都是北平天津大學畢業,爸爸是1937年畢業到重慶去工作教書,但是因為戰爭爆發,當時日本飛機開始轟炸重慶,就為了逃避戰火所以到印尼去。開始是住在印尼中爪哇島一個小城市叫梭羅,那是一個很淳樸的古城。我爸爸到了那裡有個華僑中學,在小學和初中當校長,我媽媽就教書。我四歲就進幼稚園,然後進小學……這樣成長起來了。
那麼到抗戰勝利以後,我們也知道我們是第一代,我們本來去印尼就是被迫的,因為我爸爸是廈門人他在那收留兩個妹妹,等於說家裡有人接應,他們心裏一直想的還是回到中國,所以抗戰勝利以後就開始做這個打算。
但是抗戰勝利以後當時中國剛好處於內戰時候,那麼內戰快結束的時候,當時一般的知識份子在當時來講思想都是左傾,因為總覺得共產黨代表一個新的希望,所以內戰快結束的時候他們就做回國的準備。當時我們就從梭羅搬到印尼首都雅加達,因為當時回中國都要經過雅加達坐船回來的。
其實他在學校教書的時候,那些年輕的老師事實上都是有共產黨的背景,不一定是共產黨員,但可能是青年團或者外圍組織,他們很早就對我進行……現在來說就是 「統戰」,我九歲時候就給我看斯諾的《西行漫記》(原名《紅星照耀中國》),雖然我當時不太懂政治,但是在我幼小的心靈至少知道所謂一個忠一個姦,所以我看了那本書以後,就覺得共產黨是屬於忠的、國民黨是屬於姦的。因此到了雅加達,特別是進了初中、高中,學校本身就是左傾學校……。
明居正:那麼您父親本人是不是左傾呢?
凌鋒:我父親本人也是比較屬於左傾,從當時整個社會環境包括一些朋友裡面都是左傾的佔大多數,因此他們的思想對我的影響很大,特別是學校的教育,我們那時候使用的課本都是共產黨的課本。
明居正:所以我印象裡,其實好像您的老師對您的影響好像更大一點對不對?
凌鋒:對,老師的影響比父親母親更大。父親母親比較屬于思想開明的,比較能接受新事物的,但是那些老師本身就是用黨的教育政策、黨的文宣那套東西來教育我。
明居正:您剛說是課本然後給您讀的課外教材都是接近共產黨宣傳品嗎?
凌鋒:對,甚至學校要開展一些社會活動也都是。比如每年十月一號國慶節而組織些活動,那本身就是拿那些五星旗……那些不是一般左傾就是那些……。
明居正:它有點像現在所謂的左派學校,或者根本就是海外的基地。所以您就在這種背景底下成長,您也覺得說接受一個共產中國是很自然的事情?
凌鋒:對,因為它們當時宣傳的共產黨簡直是萬無一失,都是人類的最高理想,當時看報紙也完全不讓我們看所謂反動報紙,完全接受的就是……如果看到中國有什麼缺點,就說因為比較貧窮那是國民黨遺留下來的,然後其它的共產黨所要我們做的所有事情,幾乎好像都是十全十美的理想主義。
明居正:也就是說您從十七歲之後回大陸,那麼在這個之前其實您的思想就已經慢慢向左走了對不對?您大概回想您還記不記得您幾歲下決心要回大陸?
凌鋒:本來就是爸爸媽媽搬到雅加達就準備要回大陸,但是進了初中以後,因為那時候中華人民共合國建國,建國以後我們所受的教育,那個學校……初中的校長是地下黨員、訓育主任也是黨員,那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抗美援朝的時候訂立愛國公約,愛國公約裡明確說我們不能看美國電影,也不能看反動報紙,所以等於把我們的思想禁錮在那種很特定的共產黨的教育下面。
明居正:所以換句話說那個時候左的背景已經非常強?
凌鋒:對!已經非常強烈。我後來也很奇怪說不准看美國電影,也不能看反動報紙,我們當時在印尼居然也不看了,這不看除了是一種自覺的愛國,就是怕萬一看了以後給學校的老師和同學看到,那就會對我們……我回憶那時候已經開始有點恐懼情緒,就是那種政治壓力,那時候在印尼我們都已經有這種壓力。
明居正:凌鋒先生,您剛提到說您在17歲那年就回到大陸,以當時大陸的政策來說,它是有一個比較優待華僑的政策,您算是政策之下的受益人?
凌鋒:可以這麼說,但其實所謂這個優待印象最深的就是當時參加高考,它裡面規定如果考試成績跟其他國內同學是一樣的話,我們華僑和那些少數民族就優先錄取。
另外,所謂「優待」就是我們從印尼回國,比如帶自行車、手錶、相機就一件自用的話就可以免稅,但如果多帶的話就要交稅,但這些東西將來如果要賣掉的話,那也要補稅,大概只有這個優待。
明居正:其他的方面並不多?
凌鋒:其他方面比如說進了大學以後,當然也組織華僑小組之類,就說是給我們組織去旅遊之類,其他方面也並沒有太多的優待。
明居正:因為我知道在有些地方像福建、廈門或說朝灣這些地方,有些地方就像華僑政策好像再寬一點點,那麼回到那去如果說他華僑他受鬥爭可能輕一點,還有那麼情況。
凌鋒:這兩種情況如果在大城市所謂比較講政策,他是對你會稍微輕一點,但是在有些小城市可能反而糟糕,他不懂得政策覺得你這個華僑肯定是有問題,過去生活這樣好為什麼要回來,所以如果別人不鬥的話,可能偏偏就來鬥你。
明居正:我也看過這個情況,非常的奇怪的。那就是您反正十七歲回去了,那麼後來沒有多久進到人大(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那麼您可不可以談談,就是您為什麼當初會選擇這個系?進了這個系之後您的一般生活大概是怎麼樣?您記憶是怎麼樣子?
凌鋒:因為我在印尼我家裡是知識份子家庭,所以我比較喜歡看書之類,特別是共產黨的宣傳;通過文藝宣傳、還有歷史的培養我們愛國情緒,所以我看了不少這方面的書,雖然是回國的時候也就是說選志願的時候一個考中國文學系;一個就選中國歷史。
但第一年我沒考上文學系,我就覺得文學可能比較困難,所以我第二年考的時候我就選歷史,其他學校是7月15日考試,但是人大跟一些電影學院、美術學院、音樂學院之類是7月1日,所以我當時抱著玩玩的心情,多一次臨場的經驗所以去考。
因為當時它沒有中文系,所以我也只能考這個歷史系,它歷史系兩個專業一個是中國革命史;一個是馬列主義基礎。馬列主義基礎當時我看了就很怕,所以就選中國革命史,因為到底是……。
明居正:比較熟悉點。
凌鋒:好像還是一個歷史吧!所以在這個情況之下我就試試看。結果一考上以後……後面15日的考試就不能再參加。
明居正:喔!這樣子。
凌鋒:所以那就是說將錯就錯了。
明居正:就決定了。
凌鋒:就進去了。
明居正:進了大學之後讀書生活感覺怎麼樣?
凌鋒:開始讀書生活大家還是比較努力的,但是因為人大……政治性很強的,我們有沒有保送我不知道,但是一般的像我們班級裡面,30個人裡面有20個是調干生,就所謂革命幹部考進來的,還有三分之一是那種應屆的高中生畢業生,那我們等於算是應屆的高中畢業生,雖然我有一年是在那補習的。這個裡面除了一個不是黨團員以外,其他全是黨團員。
明居正:還有不是黨團員,那我倒相當驚訝!
凌鋒:每個班級有一個黨支部、有一個團支部,所以政治空氣等於是非常的濃厚。特別是56年我們考進去的時候正好蘇共20大剛開完,然後發生波蘭和匈牙利事件,特別是布達佩斯起義。當時一開始發生這個事情,我們學校裡一天到晚就政治學習。
明居正:空氣就比較緊。
凌鋒:空氣比較緊張,大家要談看法然後進行教育,有什麼不對的看法要進行糾正,整個學校裡面我自己覺得政治空氣很濃厚,而且後來因為搞政治運動,實際上我們書讀的也不多。
明居正:不過人大就像您剛說,因為它原來就是一個政治空氣比較濃厚的一個系,它也是專門為了培養這方面的人才,所以你們其實一般來說專業,它如果說你們可以後補,但你紅跟不紅那恐怕比較重要。
凌鋒:對。
明居正:所以如果說你們小的出軌,他們把你糾正回來,糾正不來就放棄。
凌鋒:而且56年那個時候情況比較特殊,56年1月不是那個向科學進軍但是遺留在知識份子,所以那年我們考進去的時候等於我們這個系一共招了六百六十個人,我們當時是有上百個人等於十個班,所以後來我們說是小冒進,也因為它是一個冒進也正好是知識份子政策,所以當時我們是學生就是等於是對我們階級成分要求不高。到第二年才變。
明居正:但是第二年到了反右的時候它等於開始清洗階級隊伍了嘛!
凌鋒:對。
明居正:那很多人就該清出來就清出來,從大右到中右到小右都清出來,現在就差不多快要進入到反右運動。我知道您在反右運動當中也曾經被打到,那麼在進到反右以前,我想還是讓這個朋友們再瞭解一下當時的背景,您可不可以回憶一下就是從您回去就是55年前後到57年這二年當中,第一您對社會的觀察是什麼?第二您對政治的觀察是什麼?
凌鋒:我們在印尼的時候,當時就是剛才我講的對中國社會簡直是「路不拾遺,夜不避戶」,沒有蒼蠅沒有蚊子,我們所做的事實際上準備……只是說是吃苦,只要能夠吃苦就不怕了。後來回去以後,我主要住學校以外在那個華僑補校,我還住到我姨母那裡,我姨父是一級教授,等於是高級知識份子圈子,所以接觸到的人也是上層的人比較多。
所以對中國的社會並沒有看到的像比較多的問題,但是56年暑假我媽媽回來看我,那我們一起到廈門因為我廈門人,一到廈門就接觸到我一些叔叔、姑母,那生活就比較相當貧困……。
明居正:他們什麼成份?
凌鋒:他們貧農,但我祖父是醫生,也算是給批鬥過的,但是我姑母跟叔父生活就很差,他們也跟我埋怨糧食不夠吃,所以這些給我等於是我第一次聽到一些比較不同的聲音,(明居正:比較負面的東西。)就是那個時候。
明居正:可是您並沒有親身體驗。
凌鋒:沒有親身體驗,我看到他們的房子很狹小,所以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
明居正:您說您去到他們住的地方了?
凌鋒:對。
明居正:看到他們真正生活了?
凌鋒:對。我當時也沒有太大的問題,覺得未來還是會好的。但是我也問了他們一下那個金門戰役,因為在印尼時候,金門戰役共產黨是完全不承認有這個戰役的,我也偷偷問我叔父,我叔父說的確是有,去了就沒有回來。
明居正:就是1949年那一場?
凌鋒:對,所以我心裏就開始有一些我的想法,當時我也沒有講出來,但是回去的時候正好是反胡風(反胡風運動),當時雖然沒有波及到自己,但是也聽到一些所謂有人自殺,特別看到有一些他們的信件被公布出來,我當然也有一些自己想法,但是從總的來講,我覺得他們既然是反革命,你說把他們信件搜出來公布,好像也是理所當然。
明居正:但一般來說都市的生活跟農村生活還是有差距?
凌鋒:對,還是有差距。
明居正:您待的地方都市比較多,對不對?
凌鋒:我在上海,等於是生活環境都是很好的。
明居正:所以一般來說您並不會感覺到說這個物資上的困難還沒有,那時候?
凌鋒:對,還沒有。
明居正:當然就瞭解到說鄉下的貧困,總覺得說那是傳統將來會變好了,對不對?
凌鋒:對。
明居正:因為報上就這麼說的,您也就這麼相信了?
凌鋒:對。
明居正:那您當時對政治上有什麼看法呢?
凌鋒:政治上……這些肅反運動、反胡風運動,我當然覺得看到那些批判言論,我當然覺得像很凶,但是總覺得還可以接受,而然覺得他們這些人是壞人,我也應該會好像受到這樣子衝擊,也是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正這個又不是我自己,但是我那些我的姨父,姨母家裡也沒有受到這個,但是還是比較多的講要對知識份子照顧,講這方面比較多一點,所以當時對我來講並沒有,並沒有太大的震動。
當時還有一個三大改造,當資本家敲鑼打鼓這些,雖然這些問題總覺得好像共產黨還是搞的不錯,因為不像蘇聯對資本家採取那種好像沒收那種比較……中國這方面好像只有中國特色!我就覺得這樣子好像還可以。
明居正:因為當時是號稱採取「贖買」政策。
凌鋒:對呀!對呀!
明居正:所以您們看到的、聽到的,就說在那個情況你們都覺得還是好的,對不對?
凌鋒:還算好。但了反右以後,有些右派講了一些話,我才感到非常的吃驚,怎麼會有這些事情。
明居正:但您可能還認為說這些右派怎麼這麼說。
凌鋒:我當時就是不表態,因為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有還是人家造謠,所以我一般來講就是對這些問題我就沒有表態。
明居正:那現在總的我想問一個問題,就是您從那個比較年輕充滿憧景的那種心情回到了祖國大地,您當然是很高興的啦!那麼您對於當時中國共產黨在大陸上推行一套理想主教育,它創造一個理想製造理想主義的新人,您自己覺得說第一次教育整體成不成功;第二就是您自己是不是當時很自覺的也想成為這種理想主義教育下的一個新人,您當時怎麼看這個事情?
凌鋒:我覺得它的教育很成功的,而且我也願意,就說我雖然是華僑回去,我盡量就是不想讓人家知道我是華僑,我也不想好像照顧,我想跟國內的一些朋友一樣的,同樣我一回去就要填那個出生,我想出生我一定嚴格要求,因為我父親做過生意雖然時間不長,我覺得我還是填資產階級,這樣子可能組織剛好可以幫助我。
明居正:所以這的確是理想主義的一種反射。各位朋友,我們在後面幾集就繼續再跟凌鋒先生探討這問題,因為我在前面開頭說,林先生回去時候正好趕上大陸幾個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是一個等於說是一半出去然後再回來的人,在這邊重新體會一遍然後再出去,今天回頭看看,所以他的觀察非常深刻非常有趣。
我們這集限於時間就只能談到這裡,我們後面幾集會跟凌鋒先生繼續往下挖掘,反右運動、三面紅旗等等事件。今天就謝謝凌鋒先生參加我們的節目。
凌鋒:謝謝!
(據希望之聲國際廣播電臺《中原大地世紀回眸》節目錄音整理)
来源:希望之聲國際廣播電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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