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這個一髮千鈞的問題,敏感的周勍在幾年前就做出了大量的、翔實具體的調查研究工作,並且為此寫出一本書《民以何食為天》。這部書在零六年世界上最高的尤利西斯報告文學獎評獎中獲得第四名。它雖然在大陸一出版就遭到了禁止,但是在香港、臺灣,以及日本等得到發行,英文本已經在出版運行中。
我以為《民以何食為天》不僅是一本難得的好書,而且作者在當今中國知識界也可謂鳳毛麟角。為此,在所謂「紙包子」事件再次使得中國的食品污染問題引起人們關注的時候,我希望向讀者推薦周勍和他的這本書。
我認識周勍並不很久。
二零零六年九月他到德國柏林參加當今世界最高的報告文學獎——尤利西斯獎的評比與頒獎典禮。八月,詩人貝嶺告訴我,他有一位朋友到德國領獎,可能會和我聯繫,我並沒有在意,答應一聲,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接待。此後,我只是在例行地等這個電話。
九月底,電臺希望我能夠重點介紹一下今年尤利西斯獎的評獎情況,我才想到,貝嶺說的那位遠方的朋友還沒有和我聯繫。於是我找到尤利西斯評獎委員會,問了周勍住的旅館,撥通電話。非常平常的幾句話就使我眼前突然一亮,精神習慣性地興奮起來。我立刻感到,周勍有個非常好使的大腦。這個大腦不僅能夠舉重若輕、庖丁解牛般地駕馭解析各種沉冗繁瑣的資料,而且有一種迅速的凝聚能力,這種凝聚力能夠使他的思想穿透、並超越現實,洞察更開闊的歷史深處。
十月,周勍以他固有的對世界、社會和人的好奇和探究,在歐洲跑了幾千公里。此間,我也有幸接待了周勍。這的確是萍水相逢,周勍乘坐飛機,伴著北歐的星空,在深夜十二點鐘到達德國的文化名城科隆,接到周勍,驅車進入深夜,返回百公里外的埃森。接下來是杯觥交錯,歷罷古今盛衰,數盡人世滄桑,短暫的幾天,使我更深地領會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是我最近二十多年來少有的感覺。
從七零年以來,我開始關心中國當代思想和知識份子問題。雖然去國已經十幾年,但是我始終感到,當代中國思想界,對我來說,仍然是囊中之物。對於每一個流派、人物,他們的思想、語言,他們討論時會提出什麼問題,能夠談到哪種程度,甚至他們有機會以及有能力看哪些書,我都覺得瞭如指掌。但這次和周勍的認識,使我第一次驚訝地感到陌生、不解。這個四十歲出頭,成長在共產黨的封閉教育下,在國外只呆了一、兩年,並且不太懂外語的周勍,他的思想,他對概念的把握和捕捉,他對於文字的駕馭能力是從哪裡來的呢?中國四十歲的一代,還有多少像周勍這樣的人呢?我第一次感到,中國現今知識界對於我來說有一塊陌生的區域。
導致我認識周勍的這部作品——《民以何食為天》,在柏林,獲得了尤利西斯獎評獎委員會的一致好評,被評為第四名。事後,一些評委坦率地承認,由於異國語言、文化等原因,使他們對這部作品和作者的理解緩慢,因此,對於它和最高獎失之交臂感到遺憾。
《民以何食為天》,單就他所涉及的題目來說,就應該是每個人必讀的書籍,因為,食品,這是我們每個人日常生活、整個生命中最重要的內容。你如何能不知道你吃的是什麼,它們是怎樣來的。為此,這樣一個題目,這樣一個問題,是來不得半點虛假和造作的,就像吃的食品一樣,必須嚴肅對待。但是,當我們談到假冒偽劣的商品,污染毒化了的食品的時候,尋根而上,就會發現,在中國大陸流行的欺騙之風,不僅在物質產品上,而且也在精神產品、文字產品上。
這是一個社會現象。沒有一個領域是孤島,甚至那種浮誇虛脫的欺騙之風正是起自文字,起自知識份子。物質領域假冒偽劣和精神領域中假冒偽劣相輔相成造成了今天中國社會的腐敗。然而,這卻也正是周勍的過人之處,這個生於文化大革命爆發前一年的周勍(一九六五年),受的是一整套假大空的教育,入門、成名的是最容易浮躁虛華的文學,最終卻居然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說周勍的這部作品在當今中國的文壇是一株清新爽麗的荷花,我覺得毫不為過。在談假的、偽劣、污染有毒的食品的時候,周勍為我們提供了一盤真正的、貨真價實的、營養豐富的精神食品。這本《民以何食為天》擲地有聲!
因為它翔實有物,有份量、有風格,所以它有魅力、有鋒芒,放在任何地方都會穎脫而出。尤利西斯獎的評委,一下子就感到了它在當今中國知識界的獨樹一幟,為此,在給它的評語中說,「此書的語言風格,把中國一般‘報告文學’問題中常見的渲染鼓吹降低到了最小,而基本上以冷靜客觀敘述為主,常常面對越令人恐怖的事件,作者的敘述語調越平靜,甚至只引用數字,因而把事實本身的衝擊力凸現到了極限。可以說,在本書中,文學意識很成功地服務於報導,並加強了報導的深度和力量。」
這一點在我來看,不但是一個語言文字問題,而且也是一個思想方法的問題,甚至其中包括做人的問題。周勍之所以能夠在那個充滿污染的社會,拋棄了那套假大空的敘述論證語言,是因為他的思維方式已經超離了那種意識形態式的黨文化框架。這種意識形態式的作品的典型特點就是主題先行,一切為主題服務。對他們,由於主題是最重要的,於是,一旦主題確定了,就肆意濫用很多他們自己也不懂的概念、術語,弄得花裡胡哨、雲山霧罩。這樣的作品常常不但減低了那些真正事實、數字,乃至思想觀點的份量,而且無論它持什麼樣的政治立場其自身都是有毒的,就好像某些具有強烈副作用的藥物和食品一樣。與此相反,周勍在作品中卻是有事說事、有問發問,沒有任何裝腔作勢和虛張聲勢。做到這一點在我看來非常不容易。它使我感到,現實中的周勍一定是求實多於求名,現實中的周勍一定是真正思索清楚了這些問題,所以,他有實力不需要那種虛張聲勢。
周勍顯示的其實是最簡單的道理,那就是哈維爾所說的,「生活在真實中」,或者也可以翻譯成「為真理而生活」。當然,這話說來簡單,但是做起來談何容易。不久前,人們非常滑稽地看到,在中國大陸以及海外吹捧哈維爾的這句話的很多知識人,介紹的時候用的語言和行文的句式甚至仍然是虛張聲勢、假大空。這真讓人啼笑皆非!
這個對比,使我深深地感到,就憑周勍的簡潔、樸實,就可以讓人們看到此人才高八鬥!
為寫這本書,周勍花了兩年多的時間。為獲得第一手的資料,瞭解到真實的情況,他城市鄉村、天涯海角,親自進行了實際的調查和訪問。結果令人震驚,我們這樣一個以「美食文化」著稱,幾千年來推崇忠孝禮儀廉恥的民族,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進入商業社會的。為了求生和金錢,美食也罷,禮儀廉恥也罷,在這個當代中國社會的「秩序」中都遭到徹底的蹂躪。食品污染、毒化已經幾乎無處不在。你吃的豬肉是用有毒的瘦肉精催發的,麵粉有添加劑,水果有催熟劑,甚至馳名中外的鹹魚和泡菜的泡製,為了製作便利居然使用了劇毒的「敵敵畏」。
是商業和自由經濟摧毀了我們的美食文化,我們的倫理道德,我們的傳統社會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來自西方的經濟現象為什麼在西方還能夠被社會秩序,被民眾帶上約束的韁繩,不能肆無忌憚地氾濫呢?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周勍不是一個淺嘗輒止的人,他的揭示讓人們看到,原來為食品污染打開了大門的是人們對於政策多變的恐懼和那個說謊比說真話要安全的社會秩序。
沒有人能夠否認,謊言曾經統治了中國半個多世紀。八十年代以前,「謊言」使得中國的經濟幾乎崩潰,每一個在那個年代生活過的中國人都曾經經歷過食品和精神文化的赤貧。八十年代後,在謊言的繼續中開始的所謂「改革」,因為不但根本沒有想對謊言的進行徹底清理和檢查反省,而且仍然壓制迫害任何對過去謊言的揭露,所以民眾當然也就不會相信此後的一切就不再是謊言。果然,食品毒化如此嚴重的原因就是那些「職能部門」,就是那些建立社會秩序的政府官員的「放水養魚」、「養寇自肥」。
的確,社會秩序五十年來對精神的毒化,對社會倫理道德和傳統的摧毀和毒化,是這個食品污染的基礎。沿著周勍的目光,你能夠看到,和五光十色的有毒食品緊密相連的五十多年來的當代中國社會基礎,就是「瀰漫的、無所不在的恐懼和瀰漫的、無所不在的謊言!」使民眾能夠放肆地說謊、欺騙的,就是那些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靠吹牛撒謊造假等手段混到「黨和國家領導人位置」上的現實。民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沒有人能夠一手遮天。有個民謠一針見血地道出藏在食品欺騙下的更大的欺騙:「鄉上騙縣上,縣上騙市上,市上騙省上,省上騙中央」。所以,透過食品問題周勍呼籲,必須針對這種泯滅天良的撒謊綜合症患者,建立一個機制,讓制度來保障,從官員到民眾都不敢撒謊、不能撒謊。
在《民以何食為天》中,不僅顯示了周勍的才華和眼界,還讓我們看到一個知識份子所應有的良知。他憂慮民眾賴以為生的食品,憂慮健康食品賴以存在的社會道德和制度,進亦憂、退亦憂,先天下之憂而憂。這個來自關中的周勍,古風猶存,繼承了中國知識份子的優良傳統。
《民以何食為天》只是周勍愈發不可收拾的、計畫要寫的系列叢書中的一本。立足於神州大地的周勍的目光,早已清楚地看到這是一個透支的年代,眼下這種食品安全的現狀,是多年來瘋狂透支的必然結果:透支社會、透支環境、透支親情、透支信任……正是這一系列的透支,猶如釜底抽薪,使民族、國家和山河失去了基礎,面臨徹底崩潰。「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生於末世的周勍,無法「倬彼雲漢,為章於天」,但卻要以他的才華為我們計畫撰寫「透支年代」系列。看到這本《民以何食為天》,筆者相信,在其後出版的系列叢書中,他會給讀者提供更多的好的精神食糧,相信他會在世界文壇、中國文壇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2007-7-22修改於德國埃森(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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