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旅館房間裡的床上,翻看著第二天面簽時要遞交的個人資料,這時,門外響起一陣用電子卡開鎖的嚓嚓聲。
他打開門走進房間,看了我一眼,我們同時向彼此打了個招呼,我習慣性地說的德語,他說的話卻讓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聽出是滑溜饒舌的美語。
進來的人,高高的個子,挺直的腰背,眼睛閃著光亮,頭髮除了頂上一點,周圍幾乎全都剔光,他在我對面的床鋪坐下來。
"你從哪裡來?"我也用美語問他。
他說了一個我從沒聽過的城市名,然後補充說:"美國田納西(Tennessee)人。現在伊拉克服役。"他一邊說著一邊整理床鋪,眼睛的餘光在觀察我的反應。
"伊拉克?"
"我是一個上校。剛剛得到兩週的假期,來德國看看。"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一直在留意我的表情。想必是因為,對伊拉克和發生在那裡的一切,歐洲地區的態度也很複雜。而且他談話的對方還是中國面孔,不確定他是哪一種中國人。
這時我想起,剛才他開門進來的一瞬間,視線在我身上停留了不過零點幾秒,接著以不尋常的速度迅速掃過房間裡的每個床鋪、桌椅和地上的幾個大旅行包。
我確定,自己曾經見過這種眼神。在記憶中搜索,CNN的一個電視新聞畫面跳到眼前,幾個反恐軍人進入一座伊拉克的建築時,就是這樣一連串警戒的眼神。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會想把他描述出來。也許是因為,"伊拉克"、"服役"......幾個簡單的詞已讓人意識到,這是一個時刻與死亡相伴的男人。
我的腦海中閃過彈雨槍林的畫面,脫口問道:"你真打過嗎?"
他看看我。
我說:"我是說,你參加過戰鬥嗎?"
他說:"每天都在打。" 聲音輕輕的,略帶疲憊。
我點點頭,說:"嗯。"
"你知道,他們很暴力。"他說,"而我們是要講規則的,他們什麼都不管,只要能殺死你。"
他的聲音已近乎委屈,而且好像也沒準備從我這裡得到什麼肯定。
"我得到兩週的假期,想想又不知道去什麼地方。然後就來了德國"說到這裡,他的臉上顯出一絲黯然。
如果今天不知明天生死,現在不知兩週以後的命運,那這短短的假期,去什麼地方似乎是無所謂的。
他拿出一個小本子,上面寫著一排德國的城市名。他說是他朋友推薦的德國知名旅遊城市,他打算去走一走。我向他介紹了幾個他的朋友沒提到的著名景點,如,有"德國最美麗的城市"之稱的"海德堡"、"德意志之角--科布倫茨"及萊茵河最美的一段水路。他非常仔細地寫了下來。
我說:"看你一定是第一次來德國吧?"
"是的。"
"覺得怎麼樣?"
"這裡的人看起來挺友善。我很喜歡這種秩序井然的感覺。而且,"他說,"我想嚐嚐德國的啤酒。"
"嚐嚐本地口味的吧,"我說,"我雖不喝酒,我父親曾喝過,他說不錯。"
"好的。"他面帶謝意。
在那天晚上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聊了很久。從德國聊到美國,從中國聊到西藏,從戰爭聊到人權,從部隊裡"糟糕的飯菜"聊到法蘭克福火車站裡"好吃的三明治"......,很愉快愜意。
現在想來,那位上校應該已經回到伊拉克了。
在那個難以想像的環境裡,猜他已不記得在法蘭克福偶遇的這個中國人了吧。
希望他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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