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生----一個黑四類分子的離奇遭遇(三)

作者:呂維 發表:2010-06-03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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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難---平民自傳)

第三章 中小學

十一

一九五零年的冬天,一個無風的暖和的日子,正在和隔壁的小夥伴、趙家的三小子玩耍,母親突然出現在面前對我說:「走,送你上學去。」上學?她事先並沒有講過呀,但我還是跟著她走,同伴惘然若失地對我說:「你走了,我跟誰玩兒呀?要不咱倆一起去。」於是我們倆一起到了學校。那時,學校剛剛成立,我們去時,書已發完,母親為我訂了一個麻紙本子,每天,老師用毛筆在本子上寫幾個字,教我認,這便是我做學生的開始。

上初小時,斷斷續續有五年之久。每年清明過後,先是在地裡打坷垃,接著點種山藥、拉動軲轆,凡是屬於孩子們幹的活都歸我做,家家戶戶都是如此。那時,學校的老師也不甚管,整個春夏,多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除此而外,非農忙時節,便和姥爺一起放牲口,一直到十三歲那年,村裡來了一位姓劉的老師,學校才走向正軌。他不允許隨便請假、曠課,每天都要給我們講新課,佈置作業,並要我們寫作文,尤其對四年級管得更嚴,說是準備考高小。也就是從這年開始,我才正式把學習當做一回事。次年夏天,果然領著我們去十五里外的寇莊村參加考試,傍晚放榜時,我的名字居然列在第一名,兩門功課都得了最高分。但開學後,僅僅在這個學校住了不到兩個月,便轉到城裡一所高小去,原因是學校不收伙食費,只收成品糧。那時統購統銷剛剛過去,家裡的糧食被強行收去,剩餘的根本不夠吃,每月拿糧很是吃力,同村考上高小的十幾個孩子紛紛退學,剩我一人,只好先轉到城裡。城裡的學校也是要糧不要錢,父親便安排我去一位本家三爺開的小莜麵館裡吃飯,在學校睡覺,勉強維持到放假,第二個學期便轉到集寧去了。

來到集寧,進入城市,自然十分高興,每天上學下學能和三叔相跟著,放學後一起拿起木刀木槍和其它街道上的孩子們打仗,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那時,爺爺和奶奶擺著一個小雜貨攤子,顧客多時,我倆也幫著賣東西,老師佈置的作業不多,自由活動時早已做完,回到家裡從來不用學習。

一年半很快就過去了,臨近畢業時,班主任老師通知我,學校準備保送我上中學,要求盡快把戶口遷來,給父親寫了信,他回信說,村裡無論如何不給開介紹信,戶口的事解決不了,希望我早些回去。那一年,我們縣裡也成立了中學,於是返回家鄉考取了縣城中學,成為村裡第一個中學生。

上中學的三年,再也不像上小學時那樣天真無邪。因為縣城中學剛成立,考取中學的不僅是應屆畢業生,往屆生也不少,這樣,一個班裡有比我大四五歲的,大家為了爭取入團,經常互相打小報告,今天告你說了什麼不合時宜的話,明天又說你哪些行為是落後的表現,防不勝防。我那時在課餘時間經常看舊小說,《三俠五義》、《三國演義》、《隋唐演義》、《說岳全傳》等,看過後常和同學們議論,自然成了積極份子們匯報的對象。我天性中特別反感這種人,為什麼自己不去努力學習,而要想方設法地踩別人的腳後跟?總認為這種人的做法有欠光明正大,有時免不了也要諷刺挖苦他們幾句,這樣一來,論學習成績我穩坐著頭把交椅,別人很難超過我;論表現卻是落後的學生,屬於不靠近組織的人。

「反右鬥爭」時,團支部甚至還組織過一次批判會,專門針對我,要求做深刻檢查,我根本不予理會,批判會開得不歡而散。原因是教我們語文課的孫秀山老師被打成「右派」,有一張大字報,批判他攻擊蘇聯老大哥。據說有一次吃飯時,老師們正誇讚著蘇聯菠菜是如何如何好吃,孫老師卻在那裡自言自語:「蘇聯的屁也是香的,果真好吃嗎?和我們的灰菜差不多!」結果被人告發,寫成大字報貼在教室外的山牆上。我看過後,隨口說了聲:「就是和灰菜長得一模一樣嘛!未必好吃。」 學校的菜園地裡種著這種菜,從外形上看酷似野生的灰菜,長得有半人高,人們稱它為蘇聯菠菜,味道如何我也沒吃過,只是推斷而已,因為我從小不喜歡吃灰菜。當時隨口說過便走開,誰想被積極份子們當做寶貝材料匯報給團支部,團支部又請示了學校團委,便組織開了個小型批判會,硬說我有同情「右派」的言論,要我做檢討,我就是不肯,後來也就不了了之。這裡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的班主任呂國瑞老師對此事不置可否,沒有做明確的表態,團支部書記也只好作罷。呂國瑞老師是河北省柴溝堡人,原先在何處教書我並不知曉,他來到朔縣中學,首先做了第七班的班主任,並給我們帶數學課。他講課特別清楚,而且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同學們既尊敬他又有點怕他,他為人嚴肅認真,對學生抓得很緊,使我們班無論學習、勞動,還是文體方面,在全校所有班級中,樣樣走在前面。但對於日常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有的同學對他做了匯報,也不大在意,因此,團支部對我的批判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著。加之,我自入學以來,數學考試都是滿分,也頗得他的賞識,或許是不忍心傷害他的得意學生吧,也未可知,但客觀上,他的沉默卻幫了我的忙。

雖然如此,「反右」過後,我卻從此落下思想落後的惡名。

十二

轟轟烈烈的一九五八年來臨了。這一年,大量時間不上課,而是參加勞動。勞動對於我們這一屆學生算不了什麼。入學的第一年,幾乎所有課外活動、自由活動,甚至於晚自習都在勞動中度過。學校建在縣城北門外的一片荒灘地上,前幾年,還是在村裡上小學的時候,進了城,曾在此處看過槍斃一貫道。這裡地勢高低不平,簡直就是一片亂墳崗子。學校初建,只蓋起辦公室、教室和宿舍。教室與教室之間,宿舍與宿舍之間,彼此隔著大大的土堆,門前只有一米多寬的平整處可供通行。開學伊始,學校為每一個班配置了大筐和抬槓,於是我們便開始了曠日持久的鏟高墊低工作,一年後,初見成效。所有建築物之間都已平整完畢,操場也初具規模,就連學校通往縣城要跨越的護城河溝(早已無水)的路也修通。我們大都來自農村,自小跟父母幹慣了農活,這些勞作實在也算不得什麼。畢竟有充足的休息時間,美美睡上一覺,年輕人也就不感到勞累了。

到了大煉鋼鐵時,勞動便不像先前那樣輕鬆,我們班被分配到本縣的神頭鎮去背鐵礦石。每天一早出發,翻過一座大山,又爬上另一座更高的山,方才到了有礦石的地方,往返幾十里,山間的崎嶇小道著實讓人感到吃力。每天背兩趟,第一趟尚可,第二趟就有些力不從心了。同學們爭先恐後地「放衛星」,誰背的多,大喇叭上便會表揚誰,我那時身體瘦小,體重只有八十斤,每次居然也要背六、七十斤,每晚收工總在九、十點鐘左右。日子一長,首先是瞌睡難熬,有一次,邊走邊打盹,竟栽進一個三尺多深的小溝裡,同學們把我拽上來,幸好臂膀上只有些輕傷。還有一次,天已晚了,才開始從山根向上爬,雙腿實在僵硬得不聽使喚,渾身像散了架一般,腦袋發脹,便把背上的礦石卸去大半,回來時稱下二十幾斤,為此還受到批評。就這樣我們背了一個多月,方才允許返回學校,進行正式的大煉鋼鐵。

縣城的西北角落,歷史上是否有過大規模的冶煉場所,已經無從考察,只是有許多人家的院牆上壘滿了一種叫做「砂圪筒」的器物,長約一尺多,粗不到半尺,中空有底,人們用它來橫著砌牆。那時並不知曉這種東西原來做什麼用處,只覺得人們用它砌牆,可能是一種代用品吧。直到十幾年後,住進監獄,在鑄工車間幹活時,方才知道它的正式名字叫坩堝,是專門用來冶煉金屬的。那時班裡給我們一批男生下達了任務,見砂圪筒就拆,不必理會主家是否同意。果然,在我們拆牆裝車時,居然沒有一戶主人出來制止,因為大煉鋼鐵是全民運動,是黨的決策,自然無人敢說三道四。幾天的工夫,拉回二十多車砂圪筒,留在學校的幾個同學已經砌好了幾座平爐。所謂平爐其實只是磚砌成的正方形場地,裡面挖了幾條小溝,向外有一個總出口,用來鼓風。這時,女同學也打下一堆又一堆的鐵礦石石子,大煉鋼鐵正式開始了。平爐裡燃起熊熊大火,然後把裝滿鐵礦石的砂圪筒,用火鉗夾著放入火中,一個挨一個,待完全融化,再用火鉗將砂圪筒夾出,就地踹一個小坑把鐵水倒入,凝固後,一個一個的鐵饅頭起垛成堆。起先,每煉出一批還要過磅,後來眼見我們班落後了,其他班級已經上萬斤,班幹部們一合計,知道那種「放衛星」式的產量不真實,我們班也一萬、兩萬甚至十幾萬的報了上去,果然學校的大紅喜報也送到了我們的場地上,大家都很興奮,覺得好玩極了,爭「放衛星」的熱潮一個接著一個,簡直成了吹牛比賽。到了晚上,很少有人去睡覺,實在困得支撐不住,靠牆打個盹兒,接著再干。從學校到校外的城壕邊,平爐一座接著一座,火光映紅了夜空,高音喇叭不斷傳來新的喜報,比小時候過元宵節還要熱鬧,學習的事早已忘在九霄雲外。至於煉出的鐵饅頭是否合格,能否有用,誰也不去管它,上面讓怎麼幹就怎麼幹唄!

大煉鋼鐵一結束,學校又讓我們投入深翻土地的熱潮中。說來好笑,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消息說,深挖過的土地,種上山藥蛋可以結下二十多層,每畝可收幾十萬斤,我們奉命在北關村外的一片耕地上開始了深挖。學校佈置,必須確保一米深。幾個人一組,先挖一米寬,一米深一道長壕,班幹部量過尺寸後,再挖同樣一道長壕,將先前的長壕填滿,這樣深挖過的土地裡,人行走起來十分困難,怎樣播種?首先是我們這些農村的學生產生了懷疑,不斷向學校反映,但校方並不理會,仍然讓我們繼續挖,幸虧後來,該村許多老農出面,極力反對在他們的地裡亂挖,結果只進行了一個多月便鳴金收兵。聽說第二年播種時,牛一進入地裡,四條腿深陷下去,肚皮挨著地面,人們費了很大的勁才將牛抬了出來,那個村的農民氣憤極了,說我們簡直是在破壞他們種地。

直到寒冬來臨,氣溫驟降,外面什麼也不好幹時,才恢復了上課。老師只好兩課並作一課來講,有些同學自然感到十分吃力。

十三

從背鐵礦的工地上回來,正式的大煉鋼鐵尚未開始,學校在做著準備工作。利用這短暫的休整期,請了兩天假回村去看望家人。一進門,炕上亂七八糟,八歲的妹妹照看著四歲的二弟和兩歲的三弟,他們緊緊地把我圍起來,問我為什麼很久沒有回來,爭著和我親熱。直到傍晚,母親才從地裡回來,一臉疲憊相,從她口中得知,父親到東南山上大煉鋼鐵去了。村裡男勞力早已走光,地裡的莊稼全靠女人們無法弄回,有的已經爛在那裡,她看了實在心疼,不住長吁短嘆。並告訴我說,近日爺爺和大爺爺被從口外押回,在公社裡關著,聽說每天只給吃幾兩糧,餓得厲害。第二天,特意蒸了些窩窩頭,要我帶著去看看兩位老人到底又犯了什麼事。

我們村在縣城西南方向,離城十五里,新成立的公社,設在張家河村,位於縣城正南,和南關只隔一條河,離城不過二里,返回學校時,稍稍繞一點路,便到了公社駐地。走進大院,首先看到在烈日下跪著一排老頭,我的心「格噔「了一下,急忙走上前去,中間有我爺爺和大爺爺,他們低著頭,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流,褲腿挽起,膝蓋下面是碎玻璃渣子。走到爺爺面前,低聲叫著他,並問:」這是咋啦,你因為啥又被押回來「?他擺了擺手,示意我別問,大爺爺也不住地搖頭。隨即從房間裡走出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幹部,招手讓我進去。走進他的辦公室,先問了姓名,然後告訴我說:「你爺爺他們是因為土改時未鬥垮,現在押回來重新鬥爭」。並要我和他劃清界限。本來,我是來給老人家送點吃的,那人把窩窩頭留下,示意我趕快離開。獨自走在回學校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爺爺他們當年不是赤手空拳離開家鄉的嗎?家裡的房子、土地都分出去了,奶奶和母親領著三叔和我討吃要飯度過了一年還多,還有什麼沒有鬥垮呢?爺爺走時,還是托我母親向姥娘家借了二十塊錢作盤纏呢,他又沒有帶走什麼呀,怎麼過了十幾年又重新鬥爭呢?要我和他劃清界限,也要講道理呀,他究竟犯了什麼罪?

回到學校後,迷惘了幾天,隨後的大煉鋼鐵和深翻土地,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早把此事丟在腦後,顧不得多去想它。

直到初冬時節,全校復課後,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又回到家中,才初步得知,當時的重鬥地主富農是怎麼一回事。原來,人民公社剛剛成立,無論公社還是大隊資金極度匱乏,購置農具沒有錢,蓋大隊辦公室、修建糧倉、籌辦飼養處都沒有材料。隊裡先是動員人們入股,經過幾年高級社的折騰,多數人早已窮的一貧如洗,誰有資金?我村為了蓋辦公室和庫房,曾幾次動員一戶徐姓人家,獻出閑著的房子。徐姓人家的家主,娶的是我的一位本家姑姑。他家過去土地較少,一邊種地,一邊給人們釘鞋、绱鞋,土改時劃為中農成分。據老人們講,徐家祖上在村裡做過小生意,有七間臨街的房子空閑著,門面倒有幾分像城裡的商鋪,也早已破舊不堪,曾被借作民校,有時讓婦女們到那裡認字,更多的時候,村裡藉此處開大會。公社成立那陣,大隊打算先蓋辦公室和庫房,曾動員我那姑父獻出這些閑置的房子。因為是祖上留下的產業,未得同意。後又動員其入股,說是要給作價,將來會償還的。無奈我那姑父生性倔強,無論咋說,高低不答應。最後村幹部夥同一個下鄉幹部秘密做了一份材料報到縣裡,很快批了下來,徐家被定成漏網富農。於是,七間房子順理成章地沒收了去,我那姑父也因此被氣的大病了一場。

爺爺他們被從口外押回重新鬥爭,實際目的就是要錢。當時,公社給他定了兩千元,村裡還給我父親攤派了五百元。

回到家時,父親躺在炕上不住喘氣,臉色蠟黃,好像又病倒了。我想一定是在山裡幾個月的大煉鋼鐵勞累所致,修養一陣就會好的,他也沒對我說什麼。倒是我那多嘴的妹妹悄悄向我泄露了真相,原來在前天晚上,父親被叫去,逼他交錢,他交不出,隨即被五花大綁捆了一繩,後來又被吊在房樑上昏死過去,幾次用涼水噴醒後,見他實在支撐不住,癱在地上像稀泥一樣,方才放了回來。我再三問他,要什麼錢,他說人家要投資的錢,給他攤派了五百元。那時的五百元,對於我們這等家庭也算一個天文數字了。父親自公私合營後,已經停止了經商,一個貨郎子能有多少積蓄?這兩年,每月我要交伙食費,他還不斷地看病吃藥,早已是左支右絀,難以應付,以至於三舅還得常常幫我。五百元,他無論如何拿不出。拿不出錢就動武刑嗎?實在有些想不通。第二天上午,正在街上和幾位本家叔叔們閒聊,支部書記邢耀龍走了過來,劈口問我;「你爹躲在家裡幹啥,為啥不出去幹活」?當時我正在氣頭上,粗聲回應他:「被你們打得快死了,還能幹活」!「啊,誰打他啦?你小子不要胡說八道」!「你知道還裝啥洋蒜呀」!我針鋒相對地答道。他一下子火了,跳到我面前,雙手叉著腰,大聲訓斥道:「不要以為你上了中學有啥了不起,還想反攻倒算哩」!「你也不要以為當了支書想幹啥就幹啥,國有國法哩」!我沒好氣地回應道。誰想他一下子便惱羞成怒,伸手打了我兩個耳光,氣急敗壞地叫道:「敢教訓老子,你個小地主崽子,還反了哩」!我正要回擊他,被幾位叔叔們硬是拉著推回了家。並且警告說:「你要真敢動手,趕明兒非把你送進法院不可」!接著父親和母親,共同把我訓斥一頓,說我如何如何地不懂事,在村裡誰敢得罪支書,那不是自討苦吃嗎?我很不情願地聽著他們的說教,年輕的心裏,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人世的不講理,這兩記耳光是我終身難以忘記的恥辱。

回到學校後,心情很久不能平靜。再加上平時看到周圍的同學,有的入了團,有的加入基幹民兵,得到老師的信任,有時班裡召開積極份子座談會,都與我無干,這才初步懂得了家庭出身給我帶來多大的影響,我是處處不如人。唯有努力學習,把別人遠遠甩在後面,才讓我受傷的心靈得到些許的安慰。

然而,這不服氣的怒火始終在心裏潛藏著,遇有機會還要爆發。不久,遠在集寧的二叔來了一封信,信中寫道,他把年初和一位老鄉合買的馬車賣了,將七百元錢寄回了公社,匯款單上收款人寫著我的名字,要我去查問一下,款是否收到。本來到公社問一下就了事,但我卻怎麼也想不通,他們當年流落到口外,十幾年的艱辛,就這麼一點財產,完全是靠自己辛苦掙來的,憑什麼要交給公社,這是土改時未鬥淨的財產嗎?這是靠剝削得來的嗎?那時我也常常看報紙,哪有這樣的政策!照此下去,再過十年,還要重新鬥爭呢,那不是西瓜皮擦屁股——沒完沒了嗎?因此,當我走進公社辦公室時,直接向他們要匯款單。一位三十多歲模樣的幹部問我: 「你憑什麼要,那是寄給我們的」!我說:「匯款單上收款人是我,我有權要」!「給你個毬」!這位幹部粗野地罵道,「我們已經把錢取回,匯款單在郵局,你到郵局去看吧」!「那你們也得給我個收據」。我說。「給你收據,以後想算賬咋地」?另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幹部也來幫腔,並且用諷刺的目光看著我說:「你算個毬,給你兩個耳光還差不多」!這句話深深刺痛了我,一定是公社開會時,支書談到了打我的事情,我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傷害,非要他們開個收據不可,結果被那年輕幹部推出門外,於是我又一次衝進去,只聽那個三十多歲的幹部吩咐旁邊幾個人:「給我取根繩子,把這個小地主捆起,我就不信你小子還反了哩」!正在這時,我們村的彭聚財老漢走了進來。土改後,他曾當過二年村長,後來到鄉里工作,公社成立時,擔任了信用社主任。一見這情景,死拉硬拽將我弄出公社大院,並一直推出村外,大聲喝喊道:「快回去吧,這是你說理的地方,捆一繩子還不是白挨,年紀輕輕的,別瞎鬧,這是政策,你能抗得過」!我還是不服氣,他一直把我推著過了河,方才放心。後來和父親說起此事,原來這彭聚財和我爺爺年齡差不多,過去農忙時曾給爺爺打過短工,和爺爺關係一向比較好。父親說:「你彭大爺真是為你好,捆你一繩子還不是白挨,今後凡事要忍耐點」。聽著父親的教誨,心裏總是難以完全接受,我想,人們為什麼這樣不講道理?這年放寒假時,新來的紅旗班主任,給我的操行鑑定表上寫著:「該生思想反動、牴觸現實」的字樣,我去問他時,他說:「你曾經大鬧公社,還以為我們不知道,以後要放老實點」。

自此以後,一直惴惴不安,看來想上高中、考大學的希望,怕是難以實現吧。

十四

初中三年很快就結束了,在班裡從學習方面講,我始終是第一名,但從思想方面來看,又是全班最落後的,屬於倒數第一名。特別是一九五八年的後半年,班主任老師由呂國瑞換成元子忠以後,對我的嫌棄更顯得突出。元子忠其人,當兵出身,轉業後先是在一個勞改農場管理犯人,斗大的字不識幾個,竟然來到中學當班主任,那時,稱為紅旗班主任,和班裡大多數學生不太融洽,動輒就吹鬍子瞪眼睛罵人,同學們很討厭他的行為,這或許是管理犯人形成的居高臨下的習慣使然,而且還特別喜歡別人奉承,在班裡多次提倡,大家多向他匯報情況。因我一向厭惡背後鼓搗,從未向他匯報過什麼,和他的關係自然疏遠了一些。

臨近畢業時,班長提議在自願的情況下,每人出兩元錢,湊起來給原班主任兼數學老師呂國瑞買點禮品,以表示對他三年來辛勤教導的感謝,我自然也交了錢,別讓人家認為咱小氣。班長他們幾個年齡較大的同學,張羅著繡了一面錦旗,還買了些什麼禮品我並不知曉,然後就畢業離校了。

離校那一天,正好下著小雨,家在農村的同學,無法成行,我們把行李存放在劉桂棟同學家裡。劉桂棟,三年來一直和我是同桌,很小的時候父親便去世,母親一人拉扯著,全靠給人們做針線掙幾個小錢維持生活,家境十分貧寒,堂屋裡幾乎沒有什麼擺設,我們放好行李,然後分別到城裡其他同學家裡過夜,第二天雨停後便各自回了家。因為在畢業前夕進行了升學考試,回村後只等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回家只住了三天,便去內蒙古集寧看望爺爺奶奶。爺爺在張家河公社被關到去年年底,二叔賣掉他和三叔的自行車,又借了點錢,湊了五百元寄回,爺爺在過年前總算被放還。父親對爺爺的情況很不放心,早想去看看老人家,由於請不准假,只好委託我去。

一個月後從集寧返回,這時,錄取通知書早已發完,我到學校去問,回答是未被錄取,接待我的那位老師,雖然未給我們帶過課,卻也認的,他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切,並且不無惋惜地說:「真可惜啊!你在全地區考取了第一名,唉,唉……」問他我為什麼未被錄取,他只是搖頭,示意我別再問了,我便知趣地離開學校,隨即去到和我要好的同學雒義家中。從雒義的口中得知,原來是因為那兩元錢闖得禍。我們送了呂國瑞老師一面錦旗,惹惱了紅旗班主任元子忠,他指令團支書整理了一份材料,說我們放假後,在劉桂棟家裡以存放行李為名,開黑會,密謀反對他。這樣,由班長為首的一個「反動小集團」便出籠了。儘管我們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同學,達到錄取分數線,最後只錄取了寥寥幾名,也就是靠近團支書周圍的那幾個人,當時,凡出兩元錢的人,統統被視為這個「反動小集團」的成員,全部落榜。雒義講完後,我突然問他:「招生委員會為什麼不來調查一下,情況不是這樣的嘛」!「你說人家是相信組織,還是相信你個人」?他講過這句話後,我無言以對,只覺得自己完了,到頭來還得回到村裡受窮受欺負,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涼情緒,久久地瀰漫在心頭,真是懊喪極了。雖然拿到了初中畢業證,卻從此失學了,不用說,劉桂棟同學也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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