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死人年代的大學生活(圖)

發表:2010-11-14 15:53
手機版 简体 打賞 0個留言 列印 特大

1959年至1962年,是中國大陸餓死人的三年。

1960年初,新鄉師範學院的學生因受家鄉災難的影響,思想十分混亂但不能說,不少學生思想沉悶不語。

1月11日,數學系教學樓一樓北邊113小教室的黑板上出現了很大的反標「打倒毛澤東」,全院各個班級組織查筆跡破案,每個學生交一本自己寫的本子。我參加了這一工作。一直沒有查出來。幾個月後,數學系三年級一班的王文昌和物理系四年級的張德凎因反革命罪被逮捕,震懾了「1·11」案犯物理系四年級學生高祥民,自首投案。9月9日,在全院大會上宣判,王被判7年徒刑,張被判6年徒刑,對高寬大處理,留校查看一年。

1月23日期末考試結束後,院黨委號召「行動起來,掀起學習毛澤東著作高潮」,決定不放寒假。我班到新鄉七里營支援農業現代化。七里營農民生活已經相當苦,食堂的飯很差,春節那一天,生產隊長陪我們小組十來個人吃了一頓白面水餃。

2月3日,我們回到學校,轉入正常的學習生活。此後幾個月,除了學毛著,沒有搞政治運動。

3月份寫學毛著心得時,我寫了《學習毛澤東思想,高速改造世界觀》(近2千字)。期末政治課考試,要求寫一篇學毛著體會,院刊修改後,把題目改為《思想改造必須高速度》,9月份發表。

7月4日,我和同小班的黨員、院學生會幹部李天增,突然被數學系黨總支書記趙福海召去談話,要我倆參加用「土火箭」搞人工降雨研究工作(省裡佈置的任務),不讓我們參加最後一門課的期末考試。並說,下學期不隨班上課,參加理論力學教研室政治學習,不影響畢業,畢業時留在理論力學教研室。按說,最後一門考試課《復變函數》,我已經複習好了,而且是田繼善讓我擬複習提綱,我倆分別領著4小班和5小班同學複習的,後天,只隔一天,就要考試了,考5分是有把握的。但我們也只有無條件服從。另外,6小班的賈海和三大班的李嘉賓、鄭雙元(都是黨員)也脫離班級學習,搞計算機。

由數學系、物理系、化學系各兩個再有一年就畢業的學生,組成一個土火箭研製小組,數學系郭赫老師負責,第二天即開始工作。頭幾天,中國科技大學的兩個學生和我們一起討論。我負責設計噴口和用很結實的紙手工卷火箭筒,化學系晁金華負責制火藥。我邊讀《空氣動力學》和有關火箭的書籍邊工作。

數學系四年級重新組班,兩個大普通班,三個小專業班(每小班30個學生)組成第三大班。公共課有《概率統計》、《理論力學》和《泛函分析》。我和李天增選學了《理論力學》和方程專業班的《定性理論》。

我們的土火箭在大飯廳東邊的大操場試驗。試驗失敗過幾次,有一次剛從發射架飛出不久,就栽了跟頭,竄到飯廳東頭炊事員工作的大案子底下,真把我們嚇壞了。試驗成功的也不少。8月上旬,新鄉地區召開控制天氣技術表演大會,參加表演的有土火箭、禮花彈、氣球、迫擊炮、120炮、82炮、高射炮、土炮、飛機等,鄭州、洛陽等地區派代表參加。我們於第三天第一個表演,最高的大概飛到1500米,領導和代表們很滿意。

參加表演會後,領導讓我回家休息幾天。8月10日至15日,回偃師5天。在家期間,我看到了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寒心事:馬雲奇伯伯的兩個女兒(兒子在外地當工人)在食堂領了大半灌稀菜湯,這是父女三人的保命湯啊!抬到半坡摔倒了,飯灌碎了,姐妹倆哭著回家,父親沒有責怪她們,立即跑到飯灑的石坡處,跪下伸出舌頭舔飯……

我按照「主流與支流」、「一個指頭、十個指頭」、「暫時困難」等等理論,在家沒有說服伯父對「大躍進」、公共食堂的「糊塗認識」,回校後給伯父寄了「中共八大文件」等6本小冊子,9月2日接到回信,信中對我做人和學習的教誨值得我永遠記取。今錄如下:

「關於你這次暑假旋裡,談話的意思,很有價值,對社會、對人民、對學習和個人前途,似乎很有政治覺悟,汝之所操舉,尚屬令人欽仰,但希望你續持其志,將來脫離世之庸凡,方不愧吾等日夜懸望,和你之生平所抱負是幸。

「學習乃你之天職,不用再說。對於科學和專門技術學方面,要多努力,將來成為一個專人專學家人材,才算實學,可能在社會主義建設上有用,不致有將來飽學失用之慮為忌。」

我要把伯父的教誨貫徹到學習和工作中去。

9月30日,吳芝圃來視察時,我們發射了兩個單級的、一個2級的,火箭飛得又直又高。

經濟形勢越來越不好。11月中旬,賈海、李嘉賓和我邊工作邊參加二大班的活動。我參加1組政治學習。在這期間的一個星期日,我曾被派到院大門口的門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盯著小窗口外邊,監視二大班的「落後小集團」,看他們是否出大門,幾個小時也沒有見到那三個同學的蹤影。

由1958年「大躍進」、浮誇風造成的嚴重經濟困難和眾多人的浮腫病,迫使實行「勞逸結合」等措施。

11月底,全院學生大搞「家底生產」,找盆子、做木盒等,準備種菜,還準備養家兔、養羊等。我班在一個房間放滿書架,擺滿了臉盆,用白菜圪塔做「人造肉精」。學生食堂做「高產飯」:大米用蒸氣吹成膨脹很虛的稀米飯。

土火箭小組的領導郭赫老師的腿開始浮腫。

12月9日,我們的土火箭研製工作停止,要休整100天(實際上,此後再也沒有搞),又回年級上課。四年級上學期我等沒有學習成績。四年級下學期學習了《數學物理方程》、《計算方法》、《哲學》課程,並參加了考試。我的成績都是4分。四年級和三年級共5個大班都開有《泛函分析》課,而四年級在上學期已經開講一部分,所以兩個年級的進度不一。我把兩個年級八個大班的《泛函分析》課表都抄來,在保證聽四年級的前兩門課之外(《哲學》只好自學),到兩個年級選大班聽《泛函分析》課。就這樣,緊緊張張地糊弄了一個學期。我要把未學的大學所有專業課都補學完。我不需要什麼分數成績,我需要的是知識。

這時,國家已經取消了研究生招生計畫,我當然無須準備報考。

冬季,患浮腫病的人越來越多。郭赫老師是天津來的大漢,飯量很大,國家每月補助他的糧票和副食品票,根本不夠他的基本營養需要,他就在學校的花園裡揀落在地上的干木荊花,揀了幾大包,煮著吃。

因為同學們要準備複習考試,而我沒有考試課,1961年1月9日,黨支部把「人造肉精」工作交給我負責。前一段這項工作搞得不太好,鬆弛了一段時間,書架空了,而我一點經驗都沒有,但我必須愉快接受。因急於充實書架而忽略了質量,菜湯煮得不合格,4、5天了,「肉精」不僅長得很慢而且大部分黑了、壞了。

1961年1月20日開始放寒假32天,讓師生休養生息。1月21日至2月20日,我回到家鄉做農村調查,寫了約7000字的《農村整風整社間返鄉志》,記錄了中央貫徹「12條指示」後的農村情況。

農民對「大躍進」中出現的「五風」(共產風、浮誇風、特殊風、命令風、瞎指揮風)非常惱火。

農民對自留地等等「兌現」政策非常熟悉、非常歡迎。我家西鄰城關公社一直堅持讓農民種自留地,而我家所在的山化公社曾經三次分給社員,三次收回,社員們說:「上頭的政策是好,只是下邊這些幹部沒有照著執行。」

農民最關心的是生活問題和麥收問題。1960年開始,實行「低標準,瓜菜代」的政策,不少生產隊每人每天吃5兩8錢糧食且有斷頓現象,現在好一些,但社員仍然擔心「低標準到什麼時候才了?」灰心地說:「(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河南餓死人的大災年)有期限,而現在沒長短。」

偷盜現象嚴重,生產隊裡的紅薯窖、菜窖被扒,糧庫的鎖被扭開,糧被盜走,有單人小偷,也有結夥偷盜。

自由市場很活躍但比較混亂,市價昂貴,一個蒸饃1元錢。有的倒賣糧食、油料、薯類等統購統銷物資,也有盜賊販賣生產隊的公共財產的。群眾強烈要求政府整頓市場。

民眾說:「三月要亂」、「共產黨快完了」。城關公社西寺莊大隊一個婦女問我:「當真共產黨世事快到頭了?」山化公社臺溝大隊我表姨擔心地說:「要是真的亂起來可咋著哩?!」

農村患浮腫病的人很多。我家所在的東屯大隊第20生產隊已經餓死三個人:劉妥、寇林成、馬報,都是50來歲的壯勞力。前兩個是貧農,馬報是地主分子,但是,不管什麼成分,在餓死人的農村,挨餓面前人人平等。我伯父在1958年修盧渾水庫時,曾被領隊的隊長扒掉棉襖打,患傷寒病,身體已經很弱。我母親由生產組長改為食堂炊事員,把白菜圪塔撿回,伯父煮著吃,但他的浮腫病照樣非常嚴重,村里許多人擔心他過不了年。幸好,隊裡把浮腫病號、其他重病號、年老體衰的人,集中起來,集中治病、集中吃飯,細糧、食糖、食油等供給得相當足。

全縣基層幹部集中起來整風學習,錯誤較嚴重者回隊在群眾面前檢討,讓群眾批評。然而,卻採取了以左反左的整風方式。不少幹部被迫赤腳推磨。我表哥楊心路,解放初參加土改工作(當工作隊員),是西寺莊大隊黨支部書記,因打過社員的小孩,更因娶了被槍斃的反革命分子的小老婆,受到開除黨籍處分。

從3月1日起至8月底,農村每人供應棉布1尺7寸,我們是2尺,有同學說怪話:「2尺布票頂啥用?毛巾要布票,襪子要布票,都要布票,真不合理。」

3月15日,院黨委書記做形勢報告,貫徹「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

3月29日,閑談間,互相檢查有無浮腫病,有同學說我的比他還嚴重。但我不讓說,「我相信,幾天後會好的」。

4月中旬,院領導要求畢業班到農村進行調查研究一週。一位老師和我們15個學生在以蔬菜生產為主的豐樂裡。大家分頭參加勞動,和生產隊幹部、社員談心。我們擬定具體調查:既考慮蔬菜產值又考慮產量,如何使作物布局合理?近幾年蔬菜減產和土質變壞的原因;「三包一獎」、勞力組合、評工記分、分配等的數學方法。在調查中,老農民給我們解答了前兩個問題,並介紹了如估算麥秸垛等等方法。

4月27日,除畢業班外,下鄉一週,貫徹省委、省政府「工農兵學商,一齊來辦糧」的號召,支援農村雨後春播。我們在校內除上課外,利用星期日種菜。

5月份,畢業生照相成風。我坐在數學系教學樓前、月季花盛開的花池邊,捧讀《毛澤東選集》第四卷《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

7月中旬畢業考試,考《計算方法》和《哲學》。《哲學》出了4個題目,任作其一。我選了第一題《從實際出發是唯物主義的根本原則》。考試結束後自學了四年級上學期的《概率統計》課。

在學習中,我體會到除了「溫故而知新」的古訓外,還應該有「學新以溫故」。這個「溫」有其更深刻而廣泛的意義:在新知識的學習過程中,會對已有的舊知識有更深刻地理解和更牢固地掌握。「溫故而知新」與「學新以溫故」是辯證地統一。

快畢業了,該考慮分配志願了。我的態度是「挺出身來,讓祖國挑選」,在分配志願表上,我只寫了「服從分配」四個字。

為了支援農業和減輕城市糧食壓力,中央指示河南省高校放假3個月。畢業生自7月23日起放假3週。

回到家,發現食堂已經解散,每個社員每天10小兩糧食,照顧我伯父6小兩,他每天1斤糧食,蔬菜大量,大家都說比食堂吃得好,一般生活不錯。母親開了小片荒,種了南瓜、荀瓜。我擔水幫助母親種紅蘿蔔,澆了南瓜、荀瓜。

返校後,系裡通知我和李天增補考三年級的《復變函數》。畢業鑑定按四年級前的班搞。因為我對我們小班最熟悉,同學們要求我回班參加鑑定,所以,只用了不太多的時間複習備考。《復變函數》是王德颺老師教的,補考題是穆鴻基老師(教務處處長)出的,題並不難,但有一道證明題沒有複習到,後半部分不會作,一個多小時交卷。成績是4分。然而這4分卻得到了老師(穆老師並不認識我)、領導的誇獎,並反饋到我們年級黨支部。

9月9日,宣布分配名單。我被分配到開封師範學院。由新鄉師院數學系到開封師院的共6人,除我之外都是共產黨員。一大班的連文科同學和我開玩笑說:「你們將來都是草包教授!……」

分配到開封師院的23人於9月11日夜10點到達工作地點。

開封師院數學系辦公樓前種了一片紅蘿蔔,每個教師分1畦,也分給新來的1人1畦。

11月下旬,數學系教工黨支部書記陳順卿發現我的腿浮腫,我說不要緊。過了幾天,越發嚴重了,就到校醫院檢查,結果是二級浮腫。除打針、吃藥外,按國家規定,補助4小兩糧票,1斤豬肉、2斤豆腐、半斤食油的票證。

来源:炎黃春秋

短网址: 版權所有,任何形式轉載需本站授權許可。 嚴禁建立鏡像網站。



【誠徵榮譽會員】溪流能夠匯成大海,小善可以成就大愛。我們向全球華人誠意徵集萬名榮譽會員:每位榮譽會員每年只需支付一份訂閱費用,成為《看中國》網站的榮譽會員,就可以助力我們突破審查與封鎖,向至少10000位中國大陸同胞奉上獨立真實的關鍵資訊, 在危難時刻向他們發出預警,救他們於大瘟疫與其它社會危難之中。
榮譽會員

歡迎給您喜歡的作者捐助。您的愛心鼓勵就是對我們媒體的耕耘。 打賞
善举如烛《看中国》与您相约(图)

看完這篇文章您覺得

評論



加入看中國會員

捐助

看中國版權所有 Copyright © 2001 - Kanzhongguo.com All Rights Reserved.

blank
x
我們和我們的合作夥伴在我們的網站上使用Cookie等技術來個性化內容和廣告並分析我們的流量。點擊下方同意在網路上使用此技術。您要使用我們網站服務就需要接受此條款。 詳細隱私條款. 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