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狗 第十二章 四十三歲的女人要讀書

作者:齊家貞 發表:2010-12-10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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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五十六天產假,因為柳其暢已有一個兒子,我不能像別的獨生子女媽媽可以休息七十天。

回到電大,學生們高興地迎上來:「小齊老師,我們好想你喲。」一句話,講得我淚珠閃動。結了婚有個五歲女兒的李遠鈞卻說:「小齊老師,別個坐了月長得白白胖胖的,你坐月回來,啷個又黑又瘦?」我苦笑,無話可說。

蕭老師告訴我,我產假期間,她去重慶交通學院請了一位代課老師,是四川大學數學系畢業的,但不受學生歡迎,他們說聽不懂,像在唸經,要求我快點回去。我感到欣慰。又想起在鳳凰服裝廠燙衣服,可以被任何人排擠,只要有體力。現在,作為一個高等數學的輔導老師,就不是隨便一個張三李四可以替代得了的。橡皮圈多的是,高精度的齒鏈就得特製,我滿意我自己。

三年 ,我們把電大學生送畢業,我們拍照留念,我們握手告別。老師們開始新一輪的招生考試,迎接新學年。

出乎意料,參考的學生和組考的老師,全都是一場空歡喜。市裡搞「條條,塊塊」改革,工業局被撤銷,長江儀錶廠劃歸重慶市儀錶局管理。儀錶局決定不辦電大,師生們一律回「娘家」(原單位)。我三年來嘔心瀝血積存的,以為今後教學有用的高等數學資料,成為一箱廢紙。

父親和女兒又雙雙回到長江儀錶廠,那是一九八二年七月。父親回到噴漆組,與他的油漆噴槍為伍當工人,我坐辦公室當幹部,負責廠裡的職工教育。

文化大革命的豐功偉績就是革了文化的命,使那段時間畢業的高中生初中生,個個有文憑沒有水平,有中學的牌子沒有中學的底子,政府要求給這些青年職工補課。原來的文憑一律作廢,全部重考,及格後發新證書,作為日後加工資提級的根據。這是一項強制性的措施,由我具體執行。

我除了編製職工教育計畫,組織安排授課工作之外,自己也擔任語文數學課老師,另外請了個老師教物理(要求重考這三門功課)。我個人對語法一竅不通,寫信寫作文全憑語感,為了稱職,去市工會主辦的語文教師培訓班就讀。去時,考試成績最差,四十天讀出來,我全班第一。

重慶長江儀錶廠位於臨江門,四層樓的廠房與周圍低矮的民房相比,高大氣派。每日近千名職工上班下班,人頭湧動熱氣騰騰。職工教育是個新設的職務,他們在二樓人事科為我加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

我的腦子常常很糊塗,不清楚人事科具體搞什麼,也不明白職工教育與人事科有何關係,只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草牌當令箭。

我悶著頭一個人做,整日忙極了,一樓二樓三樓四樓,一個一個車間跑,一個人一個人落實,什麼時間補什麼課,不准缺席。數學通過了,安排學語文,語文過了,還有物理。初中考好了,再補高中。反正,我緊追不舍,你們學生別想停下來歇氣。

我為爭取職工教育經費遊說書記,廠長,會計科長;我為長期犧牲休息時間,從初中補到高中又讀大學的工人爭權益;我歷數理由,為半脫產讀書的工人爭取調資名額;我向車間主任作揖,求他勻時間放工人來上課;我同供應科科長吵架,不是因為她罵我反革命,而是她租給我的教室多收了錢;我大手大腳地批准學生學技術課學英文課,我錙銖必較地與工會和會計爭經費。我把書記、廠長、科長、車間主任、班組長全部請來,聽我匯報工人們學知識的感人事跡:臨產的孕婦怎樣在家裡床上參加考試;結婚三年丈夫遠方做事,第一次懷孕的女工,為讀夜校擠車引起小產;一對青年怎樣放棄飯後的散步,電影院的享受,挑燈夜讀,從情侶到夫妻到孩子的父母。我告訴他們全廠有多少人讀語文,讀數學,讀物理,讀更高的班次,還學外語,我們不能只想到他們花費了廠裡的資金,我們還要看到他們自己付出了多大的犧牲。我問這些廠裡的頭頭們,你們自己有沒有這種勤奮好學的精神,你們可不可以多為這樣的好青年做點實事。

每一個名字,每一件事實,我記得一清而楚,講得具體生動。幾個小時匯報下來,廠裡大小實權人物聽得鴉雀無聲,口服心服一致同意增撥教育經費。這個結果,比給我自己加工資更令我開心。有了錢,我才好辦班,才有膽量放其中拔尖的人去廠外深造。落實了錢,幾小時一直緊張不安的心,才放鬆了下來。

我簡直不折不扣地又發了瘋,用發瘋的精神,把在普通工廠受排擠形同虛設的職
工教育搞得有聲有色,上下一齊投入。

一年後,長江儀錶廠被評為重慶市儀錶局職工教育先進單位,我個人被市儀錶局推薦,評為一九八三年度重慶市職工教育幹部先進個人。

當電大老師,我的工資從二十七元長到三十四元五,停止「發育」。廠裡我的每個電大學生畢業後拿了兩年四十八元,現在已經升為六十五。老師的工資只有學生的一半,其中顯然有錯誤。我寫報告給長江儀錶廠和上級主管部門,要求調整工資,下面推上面,上面無回音。道理上我站得住腳,可中央沒政策規定齊家貞的工資該上調,我依然靠「米發梭(345)」養女兒過窮困生活。

每天中午,我在廠裡伙食團搭伙,三兩白飯五分錢小菜,沒吃過一份肉。晚上,我站在麵攤前猶豫,是吃二兩八分還是三兩一角二的小面,為節約四分錢一兩糧頗費躊躇。

一天中午,我走進伙食團,回鍋肉香氣撲鼻,只見醬黃色的薄肉片瓦似地捲著,蔥綠色的辣椒油亮亮地瞪著我,食慾一下子蹦起來向我抗議。走到窗前,我響亮地喊了一聲:「打份回鍋肉!」這一喊,竟把廚房裡的工人都驚動了,他們知道齊老師為了省錢常年吃素,今天,這個「吃素和尚」也要「酒肉穿腸過」了!一個說: 「餵,齊老師,四角錢一份,好心痛喲!」另一個說:「齊老師,你一屁股坐在磨盤上,想轉了呀?」還有一個更會開玩笑:「齊老師,吃完飯找楊醫生開兩包酵母片幫助消化,免得腸胃出問題。」

五年前,由於電大的誕生,我讀大學的慾望復燃,自此以後,它長明不滅。一九七八年秋,電大剛開辦,對學生的年齡無限制,無奈我當時是個「孤兒」,沒媽媽 「單位」支持。三年的電大輔導老師,兩年的職工教育工作,我有了「媽媽」,但不能入讀中文系,它已把年齡限制在三十五歲以內。這輩子,我是無法鑽進娘胎再生一次了。我多麼失望。

八四年春,電大「黨政幹部專修班」招生,五十歲以內有三年工齡的幹部可以報考。儘管我一心想念中文系,那個專修班什麼「黨」呀「政」呀的,我聽到就頭痛,可四十三歲的我,只能進這個專業。我明白,在中國,這是我最後的一次機會,我只得有啥拿啥,頭痛就頭痛了。何況,這個專修班的功課有不少與中文系相同,何況,我吃夠了社會主義的苦,現在,帶薪讀電視大學,理該嚐嚐社會主義的甜了。

我向長儀廠交了報考電大的申請。公開理由有二,第一條十分冠冕堂皇:為適應四化需要,進一步搞好職工教育本職工作。第二條非常實際:是改變我工資太低的唯一途徑。黃繼昌廠長和廖代模書記主要出於第二條理由的考慮,都同意了我的要求。謝天謝地,有人在我要求調高工資時敲破鑼,說我活該坐過牢損失了十年工齡,誰叫我亂講話不管住自己嘴巴,不同意給我加,使我有了報考電大最好的藉口。

我要讀書的真正的動機沒有講出來,藏在我的心裏頭。

六一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十時,六個公安到和平路我的家逮捕我,一隻手槍對準我的胸口,不許動,舉起手來。就是那一瞬,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有一天,我要把它寫出來。」 我曾經有過做「中國居里夫人」 的夢,或許這個夢太大,大得難以置信,以至於別人以為我是在痴人說夢。可我自己從來沒有懷疑過,直到逮捕我的那一剎那,這個夢才給粉碎得無影無蹤。就在 「居里夫人」 夢的死屍上,長出來我的新夢──把我的故事寫出來。死屍豐富的養份把新夢栽培得根深柢固,她陪伴我度過勞改地獄、電大天堂和不幸婚姻的人生歷程,與我同憂愁共歡樂。

有時候,我感覺不到新夢的呼吸和躁動,聽不到她的傾訴與企求,以為她已經窒息。其實,她只是打一下盹,暫時隱退,一旦時機出現,她便提醒我:「努力讀書積累知識,我需要養料。」我清楚自己必須怎麼做,才能使新夢開花結果。

廖代模是市儀錶局派到我廠的新書記,此人雷厲風行,力主改革,認為工廠的生命是經濟效益,是賺錢。這在當時「政治挂帥」,「思想工作第一」仍然氾濫成災的底層單位,他的主張相當地標新立異。廖書記大量起用新人,組織了一個改革班子,把我也組了進去,弄得我誠惶誠恐,很不自在。我感謝他的賞識,但是我既無當工廠領導的野心,也無這方面的能力。

廖書記對我的提拔使用全廠矚目,也招來了工會主席傅蘭的忌妒,這位富態白淨頗有姿色的女人,是她,聘用我當了電大輔導老師,遞給了我「電大天堂」的樓梯,她兩次發善心給我十元、二十元生活救濟,我對她心存感激。此時,她認為我成為她陞官的真正威脅。

初中畢業的傅蘭也要求報考,她說:「培養了齊家貞,那我怎麼辦?」還說:「齊家貞是個工人,沒得自知之明,厚顏無恥要去讀黨政幹部班,報名讀書的都是廠長書記,看她齊家貞好不好意思。」有人說她忌妒,她說:「我忌妒齊家貞啥子?她有權?她有錢?」

是不是幹部和有沒有三年以上工齡這兩個條件,是我有否資格報考電大的關鍵。事實是,我來長江儀錶廠前三年在電大當輔導老師,後兩年當職工教育幹部,沒有做過一天工人,我的連續工齡是五年。至於,形式上有沒有把齊家貞呈報上去正式列入幹部編製,那是廠領導的事情,是他們的責任。

在中國,四十三歲的女人要讀大學,要干青少年幹的事,不是大逆不道,至少也是奇事一樁。在長儀廠,這個卑微的坐過牢長期埋頭苦幹,與人無爭與世無爭,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女人,現在被廖書記推到眾人面前亮相,這新聞已經夠轟動了。不料,她不識抬舉,「有了一福想二福」,居然想用我們廠裡的錢讀什麼電大,真是太豈有此理。一時間,我成為全廠議論的中心,當然,主要是在幹部之間。有的人說;「齊家貞好了,兩年書讀出來要飛黃騰達了。」有人說:「幾個人更要狗咬狗了,看哪隻狗贏。」有人連我電大讀出來「辦公室主任」,「科長」,「書記」的官位都為我安排好了。那位我替她一對兒女免費補習高中數學的廠醫楊玲,對傅蘭說:「齊家貞又不是幹部,哪有資格讀電大,你啷個不向上級反映啊?」個別平時頗為客氣的同事,笑裡好像放了麻辣粉,面孔走了樣。
看來,世界不一定那麼美好,人心不一定那麼善良。

看來,今生今世為了讀書,我得不斷地付出代價了。想出國讀書,換得十年監獄,這種生活仍然盤踞在我的記憶裡,以至於幾十年後的今天,我還無數次地在夢裡回去,仍然毛骨悚然,仍然無限惶恐,追問得自己頭髮痛:「怎麼了,這一次,我又是為的什麼?」 現在,在出獄十三年後,我要求讀書,還要承受無端猜忌和污言穢語,好像我是在要求上面批准我做壞事,犯了王法。

報名申請表發下來,我自己填上:幹部,五年。準備交給書記廠長批注意見,簽字蓋章。四川省電視大學審查後,才最後決定有否資格參加考試。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拿到報名表是星期四,截止日期是星期六,廖書記北碚開會三天,黃廠長去成都出差,同意我讀書的兩位領導都不在。時間逼人,沒有辦法,我只好把表交給平時對我還算友好的崔副廠長,他老婆的弟弟周良智是我電大的學生。我告訴他,廖書記和黃廠長已經同意我報名,希望他簽字蓋章。我但願這位戴著深度近視眼鏡,讀過不少書,說話乾脆做事頗有魄力的領導,手下留情,放我一馬。

可是,他拿著報名表一個人不敢作主,召集副書記,工會主席,人事科長等人開會決定。

直到星期六中午,報名表仍未還給我。一問之下,他們已派專人將表送到市中區工會電大報名處。有意把我跳過,事情肯定不妙。

我急如星火趕到工會電大。

因為過去在工業局電大工作的關係,那裡的老師包括電大校長鄒濟都認識我。負責報名的李老師,找出我的報名表,我自己填的已被改過,不是幹部是工人,工齡只有兩年,電大工作的三年被砍掉,不符合讀書條件!我一看傻眼了,他們背著我做了手腳!早已有人告訴我,崔副廠長說過:「對齊老師讀書我沒意見,對她印象不壞,反正不會整她。但是我不整她,有人要整她。」

我心慌意亂地把此事的真相告訴李老師,請求他幫忙。李老師非常同情我,毫不猶豫地說,他可以再給我一張報名表,重新填好,設法找廠裡另外的領導蓋章,星期一上午必須交到他手上,下午他們將離開重慶,所有的報名材料必須於第二天上午送達成都四川省電視大學總部。「時間是關鍵,你一點不能耽擱!」李老師補充說。

新報名表拿在手上,好像拿著自己的命運,手不住的發抖,不知該怎麼辦了。半夜,我睡不著覺,爬起來寫報告,同他們講理,你說我不是幹部,我沒當過一天工人,你說我兩年工齡,電大三年怎麼算。你們背著我塗改,為什麼不光明磊落…

他們是講道理的人嗎,講道理就不會這樣對待我了,道理有屁用,只能浪費寶貴的時間。我把寫好的東西撕掉,苦思苦索,徹夜難眠。

天亮了,星期日來臨,我必須在這一天內解決報名表的問題。突然,我想起辦公室的打字員李鳳華。她是我今生所見過的唯一一個把聰明真正用活了的女人,打字實在可惜了她的天才。她說話像放連環子彈,思維像跑飛車,做事幹脆利落且能見風使舵,軟硬兼施左右逢源,常常匪夷所思地使結局突然轉敗為勝。她敢於得罪人也善於籠絡人,與人結伴與鬼交友,消息靈通四通八達,對我,她絕對幫死忙。

我找到她時已是星期日下午四點半鐘。她說:「好,齊老師,廖書記已經回來,今天在廠裡召開全體黨團員大會,讓我給他打電話。」

電話撥通了,一聽是傅蘭,李鳳華蒙住電話不吭聲(天下竟有這等奇事,撥通了電話可以不說話),她倆關係很好,聲音會讓傅聽出來。十分鐘後,又是傅接,李又不吭聲。傅罵:「撞到你個鬼喲。」挂下。再撥,換成一個男聲,「找廖代模接電話。」李鳳華裝出另一種腔調說。聽見對方直呼書記大名,一定來頭不小,那人不敢懈怠,忙答:「哦,現在不行,他正在做報告,大約半小時後才結束。」李鳳華以上級命令的口氣說:「告訴他,公司有急事,叫他六點鐘在辦公室等電話。」連電話人的尊姓大名都不敢問,那男的就連連說好。

下午六點過,終於與廖書記通了電話,李鳳華說齊家貞有要事,要求與他在辦公室見面。

我不能回廠,一來星期日不上班,黨團員大會鑽出一個「異教徒」,定會引起喧然大波;二來,傅蘭發傻講過:「說我利用肉體勾引工業局領導才當了長儀廠的幹部 (有人告訴我,確有其事),那,齊家貞呢?」算了,我不要授人以柄自找麻煩了。於是,李鳳華全權代表我去找廖書記,我則在離廠不遠的臨江路口第四人民醫院裡等候。

我只敢呆在樓上,樓下人多怕碰見熟人,堂堂正正想讀電大倒像在策劃犯罪,心虛得要命。

良家婦女躲在門背後,街上野雞隨心所欲拖男人。

十分鐘後李鳳華還沒有回來,我便胡猜亂疑起來,越猜疑越緊張,心情越緊張越胡亂猜疑。我擔心傅蘭也在辦公室裡遲遲不走壞事,我擔心廖書記臨時有事纏身,今天辦不了,我擔心他不肯對既定的結論來個否定之否定,我擔心任何突發事件都能引起原子彈爆炸,炸死我這個二等公民,我擔心……

想起自己像野草一樣猛長的白髮,想起面龐上日漸增多的皺紋和日益鬆散的線條;想起初露端倪的眼睛發花記憶力下降,想起自己老是喊累走路抬不起腳……一句話,想起衰老在向我襲來,我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已經浪費不起時光。某些人莫名其妙的嫉恨我,也有一些真心對我好的人勸我不要急,何必如此硬拚,委屈一下,讀書的事以後再看機會。可是,以後以後,什麼是以後,是頭腦變成一堆豆腐渣,是兩腳長伸百日歸山,那時大家再來幫忙,幫我順利地大踏步地走向火葬場,把我寫書的打算連同我死去的肉體燒成灰燼,一起裝進骨灰盒?

李鳳華還沒來,我越等越覺得沒戲唱,絕望已極。半個多小時熬下來,我好像要虛脫,攤在了椅子上。

她終於回來了,雙手背在身後,看見我垂頭喪氣一副病容,問道:「你怎麼了,真的成了病人?」然後她把電大入學申請表從背後亮出來,高興地叫:「請我吃火鍋。」呵,李鳳華,你真偉大,你是我的救星。

李鳳華向廖書記匯報,在他走後的三天裡,有人對齊家貞裝了怪,她讀不成書了。現在,形勢緊急,只剩一個補救的辦法。李鳳華把貼有我照片的新報名表攤在桌上,指著我按照她的指示為抬高身價而寫的,「二叔齊祥侯在美國,大叔齊祥文三叔齊祥卿均在法國」的後面說:「這裡你寫,曾評為公司和市職工教育幹部先進個人。」又指著紙上另一處說:「這裡你寫,經支委會研究,同意報考。簽你的名,蓋上黨支部的章。」

當時,大部分工人已經回家,尚有少數人還在廠裡閑逛,生怕有人撞見,李鳳華講話比平時還要急。廖書記受她影響好像真的是背著人在做歹事,也跟著緊張起來,腦子轉動不得,竟一字不差按李鳳華的要求寫了下來,字跡歪斜像幾行枯草。正要寫下面那句:「經支委……」的時候,黨小組長小樊一下子出現在門口,李鳳華清楚,他是傅蘭的貼心豆瓣,要是讓他知道了內情,馬上走漏過去,壞事!李鳳華手疾眼快,把桌上有我照片的表翻了個面,迎上前去把樊叫到門外私語。

她勞駕樊組長,這次出差上海,千萬不要忘記幫她買一個搓衣板,要袖珍的那種,日本樣式,不是中國那種大的。還提醒她:「給你老婆也買一個,討她一個好,她肯定會高興。」再轉回辦公室,廖書記字已寫完,章已蓋好,大功告成。第二天上午,報名表準時到達李老師手裡。

事情並沒有完結,傅蘭和被廖代模取代了的原陳書記,拿著蓋了廠工會圖章(就在傅的抽屜裡)的介紹信,到市工會反映齊家貞不夠資格讀電大,然後又去儀錶局揭發,齊家貞想混入幹部隊伍讀書,浪費國家經費。

老天爺真愛逗弄人,正好我有事也去局裡,傅蘭轉身突然撞見我,嘻嘻哈哈同我打招呼,非要把一封米花糖和一個點心塞進我的挎包裡。有人問過老陳書記:「你何必跟齊老師這樣作對,過去你們關係不錯。」他答道:「我不是針對她,我是針對廖代模。」

不知道在他們的阻撓下,我能否拿到准考證, 為了搶時間,我在揣揣不安的心境下開始複習,思想常常走神,很簡單的東西十遍八遍記不住。

一共要求考四科:政治,語文,數學,史地。傅蘭拉我一同去體檢,對我分外友好,她請我同她一起複習數學,幫她補習。我根本不打算在數學上花一分鐘時間,腦子裡有多少算多少;二十五年前學的政治「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統統等於零,我得要生開荒,一條一條背「存在」、「意識」……加之,我史地本來就不好,現在已經忘光,全靠重新死記。沒有時間幫她的忙,幫忙等於要淹死的人再拉一個一起去淹死,我只得拒絕。

我的准考證發下來了。考試那天,傅蘭笑容滿面,硬往我嘴裡塞進一塊冰糖。在此之前,她再次向電大校長鄒濟揭發了我,鄒濟答道:「那是不行的。」 她覺得吃了定心湯圓,逢人便講:「讓齊家貞去參加考試,是要等她高興一下,空歡喜一場。」

這位平時練得一手漂亮簽名好字的傅蘭,考試複習期間全家上陣,全力以赴保她一個人。她男人更是每天牛奶雞蛋好菜好飯服伺,兩個孩子也格外懂事,不打擾媽媽,一起為她考上一百八十分錄取線而奮鬥。一個令人艷羨的家,和可憐的齊家貞相比,她完全沒有這福份。

可惜,有權有勢有錢買不到一件東西——知識,「臨時抱佛腳」,「屎脹了才挖糞坑」,都不是獲取知識的途徑。七月十五日,電大通知書下來了,齊家貞榜上有名,傅蘭名落孫山。她考試成績下來後就生病了,說是腳粑手軟走不動路,那天沒來上班。

她同那位現在是「喝茶水,拿薪水」的原書記又到區工會電大質問,答曰:「我們只根據報上來的表,表上填明,齊家貞是八三年重慶市職工教育幹部的先進個人。」

廖代模書記思想超前,行動大膽,可惜當時許多人對他很不理解,加上他是單槍匹馬的外來人,受到廠裡老領導勢力特別是被取代的和覬覦書記寶座者們的極力排斥。不久,帶著在長儀廠大幹一場改革的破碎的夢,他被儀錶局調走。但是,他幫助我實現了我的大學夢,我對他永遠心懷感激。

来源:看中國 網路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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