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維穩:克格勃加黑社會(圖)

——我在北京被綁架的 21 小時

作者:葛洵 發表:2012-02-11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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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要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為社會做一點事。」
—— 張育英(1928-2012)

2012年1月24日,北京時間13:15我母親張育英在北京因病逝世,享年83歲。

1月24日(星期二),美國西部時間晚上,我預訂了去北京的往返機票。行程是:1月28日(星期六)從舊金山啟程;2月4日(星期六)返回。

因為用了10年的美國護照2011年過期了,1月25日(星期三),我辦理了新的美國護照,當日取。1月26日(星期四),我到中國駐舊金山總領館辦理特別加急簽證,當日取;除申請表外,無需任何其他文件,只是新老護照和照片,費用$170。

1月29日(星期日),抵達北京,我和弟弟一家住在我母親的老單元。

1月30日(星期一),北京早晨有小雪,天氣寒冷。上午9點多,我們在醫院為母親舉辦了告別儀式,有很多我母親的老朋友也前來送別。他們都是80歲的老人了,這麼冷的天,還是來了。姐姐、我和弟弟準備過幾天去看望幾位我母親的摯友。下午一點多,在八寶山取出我母親的骨灰,準備來日辦好手續後,將我母親與父親合葬。大約3點回到家中。

我一直在想,每個人都有母親,我剛剛失去了自己的母親,當然希望母親們能夠健康、長壽。中國最著名的母親就是「天安門母親」了,我要去看看丁子霖老師。她的兒子不能陪伴她已經很久了,我希望把晚輩的安慰和愛帶去。

我個人是一個人道主義者,是一個追求自由、崇尚人權、承認普世價值觀的人,總是對人性的光輝讚賞有加。平時,為人行事也是盡量公開。

1月31日(星期二),我們去看望我的姨母,待了很久。也給丁老師家打了電話,約好第二天下午3點去看望。

2月1日(星期三),和弟弟一家中午在外面吃飯,要了一碗牛肉麵,挺香的。下午一點多,去一個鮮花店買了一束鮮花。不到兩點鐘,乘出租車去丁老師家。在車裡我還想:來早了,會不會影響丁老師休息?快到丁老師家時,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幫司機問路。路上並不擁擠,2:20左右就到了。

見到丁老師家的小區了!我付錢,手捧鮮花,背著一個藍色的小包,下了出租車。下車前看了一下出租車上的表:2:20pm(2月1日,星期三)。外面有陽光,但空氣污染較重,像下了霧一樣,陽光並不刺眼。人行便道離馬路邊有幾米的距離,我走著找丁老師家小區的入口。路上沒什麼行人,路邊停著一些汽車。

忽然,過來了一個 40 多歲的男人。

陌生人:你是葛洵嗎?

葛:我是,有什麼事?

陌生人:過來一下,問你一點事。

葛:對不起,我現在沒空。

他開始用手拉住我,又過來兩個男人,使勁推我到路邊的一輛淺棕色的車(第二天,去機場也是這輛車,本田雅閣;第二天我看到了車牌,P-CA106)。這輛車右邊的兩個門都開著,副駕駛門前站著一個女的。這時,我已經意識到有麻煩了。我在美國和中國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景,不知道怎麼辦。想起網上看來的,要求看證件。我並沒有用力掙扎,也沒高聲呼喊,只是說:我就看一看丁老師,怎麼會這樣。他們一直說:配合一點,配合一點,不要亂動,對你不利。但推得很厲害。我說:我得看看你的證件。第一個陌生人:一會兒給你看。我要求給家人和美國使館打電話,被告知:現在不行。我被推坐在後排座位上,還一直要求看證件。第一個陌生男從兜裡拿出一個本,打開讓我看:國安,王傑。當時我這樣想:出示了證件,說明還有誠信,我們可以以誠相待。後來發現這個想法是絕對錯誤的,害的我不淺。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我跟他們快說完,快走,丁老師還在等我;而且在後來的整個過程中,還一直這樣想。這個想法更糟糕。我問:你們為什麼控制我?王: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你必須配合。

我被推入車後,強迫我坐在後排中間,左右兩邊都有人。看到前排中間收音機上放著我和盛雪的一個合影。這張照片在她的博客裡我見過,是她2011年秋天對我做一個採訪時拍的。車開始走。這時,他們要我交出手機。我不想給他們,王最後從我的右褲兜中把我的手機強行拿走了,我提出抗議。手機是跟我弟弟借的,我都不太會用。路不是很遠,我在車上一直反覆自言自語,就一句話:怎麼可以這樣?我只是去看看丁老師。


葛洵和盛雪

車先進了一個院子,剛停下又出來了。過了一會兒,進了另一個三面環樓圍著的院子。

王:下車吧。

我問:這是什麼地方?

王:我們單位。

之後,進了一個樓。從樓梯上了二樓,樓道裡沒有人,像是一個簡易的旅館。進了一個房間。房間裡有一個長三人沙發,兩個單人沙發,一個長茶几,一個老式的電視。後來知道,有一個套間,浴室在套間最裡面。

我出門一般都把證件帶在身上。進屋後,我問他們帶我到這裡幹什麼,王說是傳訊。我沒有任何違法的行為,向他們提出抗議。我要求他們出示法律文件,他們說一會兒給我看,後來證明這是謊言,自始至終就沒給我看過任何文字的傳喚證。要我交出所有的東西:包,包裡有相機和一個錄音筆;新舊兩本護照;錢包,錢包裡有我的美國駕照、信用卡、不少人民幣和美元,還有朋友給我留的聯繫方式,都是小紙條寫的。因為有不少錢,錢包裡裝不下,就拿出來一部分放在一個信封裡,信封裡有¥3000和$500。東西都被拿走了,說是一會兒還給我。這時候我想:快完事,快走,人家丁老師還在等我哪。

後來知道,整個過程中主要有5個人物我見過:王傑是主要問話的人,重要的事情他都在場,我只看過他一個人的證件。胖司機,只是開車的時候才出現,也幫助他們在車外控制我,只會說一句話:這麼大歲數了。女記錄員,後來說是姓普,個不高,瘦瘦的,像是30歲左右,什麼事情都記下來,問話中她反覆催促。一個高個子男的,像不到40,眼睛不大,名字不知道,他是後來主要打我的人,就叫暴力男吧。一個小個子,眼睛挺大,後來我問他,說是姓高。對面還有一個房間,他們出來進去時我看到,房間的門是開著的,像是他們的指揮部。我身邊一直至少有兩個人,大多數的時間是4個人,他們經常輪換著出去,可能是去匯報或吃東西。我上廁所都有人跟著,不能關門。

我還在要求給丁老師、給家裡、給美國使館打電話,他們沒允許。我被強制坐在裡邊的小沙發上。問話開始了,不是很正式的樣子,只是看到記錄員在寫。「你這次回來幹什麼?」我說是給母親奔喪的,喪事辦完了,現在走親訪友。一個事問好半天,我心裏著急,想趕緊完,我就能走了。「為什麼去看丁老師?」我問為什麼不能。丁老師是一個有自由的人,不是有罪的人,在我心目中她是良知,是一位我尊敬的人道主義者,我視丁老師為我慈祥的長輩。我當然要去看看她,尤其是在我失去母親之後,這種願望特別強烈。

開始問「全美學自聯」。「全美學自聯」的全稱是「中國學生學者自治聯合會」,是1989年6•4後在美國成立的學生組織。我參加了在芝加哥的成立大會。在 1990年12月,我曾經受「全美學自聯」的委託到北京要求旁聽「王軍濤案」和「陳子明案」,在北京待了8天半。當時,國際媒體有一些報導,ABC曾選我為「本週人物」(Person of the Week),是因為我對中國人權狀況的極度關注。那時候闖關回去後,我可能就上了名單了。1991-1992年,我擔任過「全美學自聯」理事會的主席。 1994年後,我因為自己生活上的事,減少了這方面的參與,直到2009年7月份,又重新找到了老朋友們。中國政府從來沒把「全美學自聯」定義成所謂的 「民運組織」,我個人也不是什麼政治人物。1997年底,我回國探望家人,國安找過我,談了很久。實際上,都是他們給我介紹「全美學自聯」當時的狀況,那時候,誰是主席我都不知道了。後來又回去過幾次,沒事。

下面就問我是受誰指派來採訪的,當然沒人派我來。我的錄音筆和相機中有很多東西沒刪除,主要是近期參加的一些社會活動。我自己是一個開放的人,社會活動從來不保密,也不從事地下工作。裡面的內容有:中國民主教育基金會為滕彪、江天勇頒發「傑出人士獎」的內容;廖亦武來舊金山灣區新書發布會和盛雪請他和別的朋友吃飯;做「自由荔蕻」博客網站時對別人的談話;收集「墨鏡•肖像」的照片和留言;後來我發起「自由光誠」博客網站的談話和照片等等。其中有一小段錄音是我向盛雪請教如何剪接音頻的,那是為了做 「自由光誠」博客網站用的。他們非得說我是盛雪派來的,讓我必須把我怎麼認識盛雪的過程說一遍。

說完後,我問他們完了沒有,結果還沒完。怎麼這麼長啊?

下面開始問我錢的事:你哪來那麼多人民幣?要給丁子霖多少錢?誰的錢?誰派你來送?你來北京誰給你報銷?誰報銷?我答:我太太報銷行不?錢都是我自己的,家人給的,我也帶回來一些。沒決定捐,就是捐的話,多少也沒確定,就是捐也不是捐給丁老師個人,是給「天安門母親」,沒有任何人派我來,都是我自己決定的。我個人從來不號召給我或我熱衷的活動捐款,我每年自己捐一些而已。這個錢的事翻來覆去說了半天,好像永遠也問不完。最後,非得逼迫我說那個信封裡的錢是準備捐的。我跟他們說:這可是你們強迫我說的,不是我的原意。費了這麼長時間還沒完,我開始著急。我說:這樣吧,我用人格來做個保證。王說:寫下來。我這樣說:錢都是我的,沒人派我來送錢,也不知道會不會捐。他們明顯不滿意,非要我寫下信封裡的錢是捐款,不然,沒完。我照著他們的意思寫了。還讓我簽名、按手印。好久沒按過手印了,有點兒好玩兒。

你為什麼從 2009年以後又重新開始這些活動?」我說是重返沙場,因為中國的人權狀況大幅度惡化,而且惡化的程度越來越強。」那你6•4二十週年時怎麼沒出現?」 「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後來‘全美學自聯’的朋友們為成立二十週年聚會,我就回來了。朋友們還挺高興,說葛洵又回來了。再觀察了一下,人權的狀況怎麼變得這麼糟糕啦,不行,我得幹點兒什麼。」我跟他們講:我自己不是政治人物,關心整體「自由度」,最在意的是人道主義和基本人權。你們願意怎麼看我是你們的事,給我加上「民運人士」等等標籤也隨你們便,我不會在乎別人怎麼看我。結果討論半天這個事。

你都加入了什麼組織?」「‘全美學自聯’,這個剛才都說的很多了。」「沒問你這個,還有什麼組織?是不是還有跟海外藏人有關的?」我忽然意識到,他們在問我「灣區漢藏友好協會」的事。和我平時做的一切其它事一樣,這也沒有什麼秘密,實際上我們還做新聞發布,生怕別人不知道。「灣區漢藏友好協會」的英語名稱是:Bay Area Chinese and Tibetan Friendship (BACTF),我擔任秘書。2010年,我參加的時候,它已經有了,只不過很年輕。後來改選,我才志願擔任了職位。「你為什麼參加這個?主席是誰?都幹什麼?」「我是因為關心西藏的人權狀況、要瞭解藏人獨特的文化才參加的。其他的信息在‘灣區漢藏友好協會’新聞發布上都有,主席是一位美籍藏人婦女,全名我不記得,大家都叫她 Tsering,很溫和、甚至於靦腆的人。活動都是一些文化交流,每年秋天有‘西藏日’(Tibet Day),連續兩年我都去了。BACTF也是合辦者。他們的沙畫特別棒,幾位喇嘛當場做一天,活動結束時,拜完佛,把沙分給大家。我還買過尊者達賴喇嘛的畫冊,平時放在家裡,常看看。我個人主張不同民族之間的和平共處、相互尊重,贊同尊者達賴喇嘛提出的「中間道路」,沒有支持過‘西藏獨立’,但很關注藏人人權問題,也向海外的藏人談論我作為一個漢人的真實感受。後來,BACTF的活動不多,我自己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在人權個案上了,也就是‘撈人’,我實在沒時間,這方面的活動減少了。就這樣。」

那這個‘自由光誠’博客網站是怎麼回事?是你發起的吧?都誰參加?花了多少錢?誰給的?……」「是我發起的,不需要錢,也沒人給。公共平臺。志願者我不認識,網友……」

這時候已經很晚了,我沒有表,也不知道時間,但知道開始進入深夜。王:挺晚的了,給家人打個電話吧。把手機遞給我。只能說一句話:需要瞭解一些情況,沒事,別擔心之類的。我也不想讓家人擔心,就打了。電話打到我弟弟手機上。說的就這些,我弟弟明顯擔心我的安全,還想再問點兒什麼,我對弟弟講:過二三十分鐘打回來。我又重複了一遍,就挂了。手機馬上被拿走了。後來弟弟講,他正在試圖通知美國使館,被我的電話中斷。我現在想,弟弟的通訊一定也被監控了。監控就監控吧,沒有見不得人的事。過了二三十分鐘,又讓我打電話,說:太晚了,有地方住,不回去了,明天早上見。

又說「自由光誠」博客網站的事。「志願者哪來的?都是誰?怎麼聯繫?你怎麼領導他們?」我說:「‘自由光誠’博客網站轉載有關陳光誠的報導,把這些集中在一個地方,中英文都有,目前沒有什麼原創和首發,以後會考慮。目的就是呼籲還陳光誠名副其實的自由,希望社會各界關注他和他的家人。編輯都是我在推特上邀請來的,我不是領導,志願者愛幹嘛就幹嘛,沒組織,也不用聯繫,見到有關陳光誠的報導,發博文就行了,也沒人審查稿件,就是一個公共平臺,只要是呼籲‘自由光誠’誰愛用都行。」「那不行,一個網站怎麼能沒組織吶?怎麼不花錢吶?沒領導?不可能。」「真的沒領導,愛信不信。」我心裏想:「都什麼年代了?爭取自由用領導嗎?何況我個人可能成為合格的領導嗎?連一個班長都當不了。」

那行,你把誰參與都說出來,你怎麼找到他們的?」「就在推特上,我讀一下推友的推文,要一個電郵地址,看靠譜,就發邀請。沒什麼可說的。要不,我教你們怎麼弄博客網站吧,你們想說什麼也說出來,別老憋著,在暗地裡收拾人。咱們在公開的場合討論,行不?」

你不是說‘自由光誠’博客網站的志願者都是你在推特上找來的嗎?你把你推特的帳號和密碼告訴我們。」「不行,那是我的個人隱私,不能告訴你們。」「你必須得告訴我們。」現在,家長都不能隨便看孩子的日記了,何況,我是一個成人。我在想:其實,推特的內容幾乎都是公開的,他們看了也沒什麼,我只擔心兩件事,第一,我怕他們用我推特的帳號發鏈接去釣魚,這個是我最在意的。第二,裡面有一些私信。「我們要什麼你就必須給,要什麼就必須得到。你站到那邊去,好好想想。」我沒站起來,也沒回答。「你是不是非得要我們武力解決哪?」「我本人是一個人道主義者,相信非暴力的人,不會還手也不會反抗,但我對你們的做法提出強烈抗議。」

這時候,暴力男從對面罵罵咧咧地朝我坐的小沙發走來,王開始揪我的夾克棉襖。暴力男上來就給我一拳,我一抬左胳膊,打在我的左臂上。我馬上用雙手抱住頭,之後,暴力男一拳接一拳打過來,不打別的地方,專門打頭。打了很多下,有三拳我沒擋住,一拳打在我後腦上,當時覺得眼前馬上一片黑,這時我帶的眼鏡已經沒了;再一拳打到我前額,馬上兩眼冒金星;再一拳打到我左太陽穴上,一下就把我打倒了,覺得呼吸困難,大口使勁喘氣。暴力男和高姓國安就開始踢我,過程中我並沒有失去知覺,想看一看怎麼打我。高姓國安使勁拉我的夾克棉襖往我的頭上蒙,我馬上意識到「黑頭套」!我用盡全身力氣抓住棉襖,使勁拋到小沙發右側的一個夾縫裡。這時,右腿後側挨了重重的一腳,一下整個右腿開始抽筋。我大口喘著粗氣躺在地上,覺得天旋地轉,屋裡的白色的日光燈好像在閃,啪、啪、啪,一下、一下的,眼前有身影在晃動。身上又挨了幾腳,不是很重。這時候,我開始想我買的鮮花,它放在電視桌子上,沒有損壞。我下意識地抬頭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沒帶眼鏡,看不清楚。「天亮後,這裡的事完了,我再試試,去看看丁老師,就是不能進屋,您隔著玻璃看一下也行啊。」想著想著就說出來了:我要走,我要走。

你把推特的密碼說出來。」我沒說話。他們又催,我還是沒說話。王:「那這樣吧,我們拿一個筆記本來,不要你的密碼了,你自己輸進去,我們就看一眼。」我問:「這個完了,我就能走?」「行。」 後來看,這又是欺騙。拿來了一個筆記本電腦,我的右腿還在抽筋,右手在抖。為了早點兒走,我輸了進去,他們在那兒看。主要是看私信。「你的電子郵箱的秘密是什麼?」「我的電子郵箱你們進不去,是嚴格的兩部認證,我自己在這兒都進不去。」「別廢話,我們有辦法,說。跟推特一樣,輸進去。」輸入後,果然是要認證碼。「你手機號是什麼?」講了手機號。過一會兒,「你什麼時候開戶的?」「這我哪記得啊? Google有 gmail 後我就開了。」看樣子,沒進去。

這時候,高姓國安把我的相機拿來了,開始一邊看照片一邊問。這些都是在我們舊金山灣區的一些公開場合我照的,媒體上都有報導,中國民主教育基金會去年為滕彪、江天勇頒發 「傑出人士獎」,廖亦武來舊金山灣區的新書發布會,盛雪請廖亦武和別的朋友吃飯,聲援艾未未、王荔蕻、陳光誠的公開活動,等等。很多人我也不認識,認了幾個經常在媒體上有報導的朋友。說方政比較多,寫了兩個朋友的認識經過,一位是方政,另一位就不留名了,寫的都很短,四五句話。錄音筆從來就沒拿過來。

又過了一陣子,王又進來了,說:這樣啊,你得寫一個保證書,主要是對你自己在中國境內的活動做保證,我說你寫。王開始說了一遍,我跟他討論內容,我想把保證書寫的好玩兒一點兒。王講:「你別跟我講條件。1,遵守中國法律。」「這個可以,我現在也沒違法。」「2,不見敏感人物。」「誰是敏感人啊?」「這個沒有標準。你沒有選擇,寫吧。」過後王告訴我,可以打電話問他們——這是後來的事。「3,不到敏感場地去。」我問:「什麼是敏感場地啊?天安門是嗎?」王答: 「那得看什麼時候。4,不出現在敏感場合。」這個也沒有明確的定義,又討論了半天,我想,反正我也不知道什麼是,連什麼是敏感都不懂,想去就去,就完了。 「5,不接受媒體採訪。」「這個有點兒板上釘釘子,不過,現在都是和記者聊天,記者發不發是他們的事,我不在中國開新聞發布會就行了。何況,我幹的事有新聞價值嗎?我自己沒覺得有。」「6,不在公開場合發布敏感言論。」「這個不好,那我就不能說話了?」王說:「家裡不算、吃飯不算、朋友聚會不算。」我問: 「什麼算哪?不能站大街上演講?」答:「你自己明白。」「我沒那麼明白,而且,這個文字也不對啊,我是很注重人權的,到什麼地方都會說的,我得加上點兒修改。」爭了一會兒,讓我在這句話後加了,變成了:「不在公開場合發布敏感言論(人權不算)。」以上是國內的,還得寫一條海外的:在國外,不做有損於中國形象的事。這個我同意,我多年來做的事不僅無損於國家形象,還對形象有幫助。中國的人權狀況好了的話,形象自然就提升了。可是這句話有點兒硬,為了玩兒,我就加了一個形容詞,變成了:「在國外,不做嚴重有損於中國形象的事。」過程中,我提出,我自己起草一個保證,內容是:我保證不參加以暴力的方式推翻中國政府。高姓國安:「那不行,用非暴力的方式推翻中國政府也不行。」我說:「是非暴力改變。」「不行,你只能按照我們說的寫。」簽了字,又按一遍手印。我要求所有的事都結束之後給我一個《保證書》的副本,他們答應了,當時他們都在場,高姓國安說:回頭給你一個複印件。早上離開之前,我問複印件哪?他們都說:誰答應給你複印件了?

這時候我猜差不多夜裡三四點鐘了。王出去了,看樣子是請示去了。過了不久就回來了。這時候,他們四個人都在這裡,拿來一個列印好的東西,上面還有紅顏色的信封抬頭,我記得是:北京國家安全局。我還在納悶:國家安全局就行了,怎麼成北京國家安全局了?上面寫著保密告知書,挺長,什麼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保密法》,還有什麼什麼條款,對我的審訊是國家機密。我直想笑,心裏說:還行,變成國家機密了?頭一回接觸國家機密,心情有點兒不太平靜。王說:從我們相遇到我們分手和這件事本身都是國家機密,不能跟任何人講,也不能跟家人講,否則,就是泄漏國家機密,有嚴厲的懲罰。他老在那兒說,我想好好讀一遍,沒法集中精力,我就大聲地朗讀起來了。讀到最後,我就放心了——最後明文規定,如違反,拘留十五天,罰多少多少錢。鬧半天,才十五天啊?這個我應該能承受的起,錢多少我現在忘了,好像幾萬塊,像是一個小綁票。可是上面的理由沒填,我說:你們填上,我可以簽。反正不就是告知嗎,我知道了。他們填上了「全美學自聯」、「給天安門母親捐款」、「自由光誠」博客網站。我簽了,再按一遍手印。

王拿著這個東西又出去,不久回來了。「我們領導說了,為了照顧你,為你好,你今天就回美國。本來你可以按原計畫的行程,現在不行了。」接著講領導如何關心我,一大堆話。我問:為什麼不能見丁老師?答:有的人能見,有的人不能見,你屬於不能見的。問:幹嘛我不能見?答:你自己知道。問:我有什麼選擇嗎?答:你沒有選擇。我想這回完了,一下提前兩天被強迫返回美國,早知道這樣,我應該把去看丁老師放在最後一天,本來還想去拜訪我母親的一些摯友,那些叔叔、阿姨們,沒戲了。我說:你們非法限制我的自由,我還提出強烈抗議!

都睡會兒覺吧。」高姓國安在裡邊已經睡著了,打呼嚕。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睡不著,就起來到外屋抽煙。暴力男坐在最外邊的小沙發上一邊打盹一邊看著我。我先拿著買的花看了一陣,心裏想,我要把它帶到美國去。暴力男動了一下,提醒了我,我得跟他聊聊,就問:「小夥子,你動手打我,打得那麼厲害,手不疼嗎?」 「執行任務。」「你們都這樣對待被你們限制自由的人?是不是受過專門的訓練?」「這個不能告訴你。」「這也是國家機密?」「你可以這樣理解。」說完這個,暴力男開始給我講他的理想,說了半天無非是:國家主義,美國陰謀論那一套。他說完,我說了一會兒:人權無國界,普世價值,中國並不特殊,連緬甸都在改變。後來,發現差別太大,沒法聊,就說:你們各方面都應該多看看,別老侷限在一種宣傳。

我睡不著又沒得事幹,想開電視,根本沒有電,也沒本書。我就走到窗前,發現窗下是暖器,扒開窗簾向外看,外邊很黑,是一條大街,大街的對面還有一個單位,掛著幾個牌子,寫的什麼看不見。窗外有固定的鐵條欄杆,可能是防止越獄的。暴力男這時醒來,把窗簾關上。我關上窗簾,在暖氣上烤手。頭和腿一直還在痛。心裏想:才五十多,怎麼這麼不經打。轉念一想也不對,我也從來沒有被人打的這麼慘。我要是上來就全招了,或者根本什麼也不說,會怎麼樣?來的時候真傻,怎麼連相機和錄音筆都沒有刪除?他們看了我和一些朋友的私信,他們會不會有麻煩?等等。

天漸漸亮了,馬路上的車開始由稀到多。再過了一會兒女記錄員來了,聊了兩句,說是姓普,我還問了幾句她對烏坎的看法,她說知道,但沒回答。問什麼是最有效防止腐敗的方式,也沒得到答案。我就說了幾句美國是如何防止腐敗的:第一靠自由的媒體;第二靠獨立的司法;選票也很重要,等等。高姓國安起來了,說:你多看看你的花吧。

王傑來了,說準備走,到我住的地方去取行李。把我的物品和錢數了一遍。我發現他們把我的相機和錄音筆裡的東西都清除了,又提出抗議。我要自己拿著東西,他們說到了機場才能給我。下了樓,還是那輛車。我要給弟弟打個電話,王把手機遞給我。電話裡我說:現在回家拿東西,之後去機場,回美國。很快就到了家,兩個人跟著我進了我們家。弟弟幫我收拾行李,問我:「吃飯了嗎?」「沒吃,咱們一塊兒吃的那碗牛肉麵還真管用,一直頂到現在。」「那你快吃點兒吧。」弟弟給我一塊牛舌餅。弟弟跟國安說:「這也太不像話了,幹嘛不讓人吃飯!」國安說他們也沒吃。輪流換班出去,沒吃東西,誰信啊?臨走前,我跟弟弟說:「沒事。瞧見沒有?省了個出租車的錢,有人專門送。」

拿上行李開始去機場。上三環前,他們要看我的筆記本電腦。我的筆記本是 Chromebook,沒有硬碟,只有一個很小的存儲,所有的東西都得上網。他們把車停下,從後面取出我的筆記本。弄了一會兒說是沒玩過,我也沒反抗。車一路最右道超車,常常開警笛。上了機場路,沒什麼車。我問:這是上機場嗎?要是活埋就不用走那麼遠了,旁邊挺寬敞的。過了會兒,王指著遠處的牌子:不是上機場上哪?

到了機場,車停在路邊上,機場沒什麼車,但馬上有管理人員過來問,司機給他們亮牌子。下車。走了幾步,他們說,還得檢查一下你的筆記本電腦。我特別反感別人看我東西,而且剛才已經看了半天了。一把拿過筆記本,說:不行!他們就使勁把我往車裡拽,我不回去。胖司機在旁邊一直說:這麼大歲數了,這麼大歲數了。框!右臀部挨了暴力男一腳,剛好了一點兒右腿又麻了,又開始抽筋,我摔倒在地,翻滾了一下,懷裡抱著筆記本。他們一邊踢一邊搶走了我的筆記本,又把我推入車中。這時候,幾個武警過來問,他們又亮證。他們開始威脅我:是不是東西都不想要了?是不是想找一個不太舒服的地方多待幾天?我只說:抗議!

王傑和暴力男把我的東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了我買的鮮花,我和高姓國安還有胖司機在車裡。過了一陣子,我說:我得出去抽煙。高姓國安請示後,跟我到車外,我抱著鮮花。過了一會兒他帶著我進了候機大廳,我想活動一下腿,慢慢地走,裡面有一個藏人唐卡店,在那裡看了看。我看到過的藏人店舖都有尊者達賴喇嘛的像,這家沒有,只有一張畫是跳舞的喇嘛。高姓國安說吃點兒什麼吧,建議吃麵條,我沒同意,去了一家咖啡店,要了一個三明治和一大杯黑咖啡。我說身上沒有錢,他說能開發票。聊了一會兒,我問:我要是去山東臨沂看陳光誠行不行?高姓國安:你連北京都出不去。再過了會兒,他接電話,說是所有手續都辦好了,航空公司得看我一眼。看了一眼後,王傑說改日期¥1590,我出的錢,一件行李已經託運了,拿著改日期的卡和登機牌給我看,我放在了包裡。「把東西還給我吧。」「到安檢才能給你。」到了安檢,數東西,他們給我一個小紙條,是他們的 email,說下次回來,先給他們發email。在這裡我幫他們公布一下: [email protected] 。背上東西我就進去了。

進去後,看見表,北京時間,2月2日(星期四)11:30am,21個小時的噩夢從此結束。飛機1:40pm 起飛,我拿著那束鮮花,請人在E26號口照了一張像,也給花照了一張。我在默默地想:這不是一束普通的鮮花,在整個的過程中,這束鮮花是我的精神寄託,它是我們懷念六四受難者的心願,它表達了我(葛洵)和「全美學自聯」的朋友們對「天安門母親」和丁老師的想念,所以,我要把它帶回美國來。我真的把它帶回了舊金山,但美國海關需要檢疫證,我沒有,不能入關。我在北京機場和舊金山機場都留下了照片,有機會想送給丁老師。

北京機場登機前,我手捧沒能送到丁老師家的鮮花

舊金山機場海關前,已經枯萎了的鮮花

起飛前,我發了一條推:on board UA888 to sf waiting take off, 2 days before schedule, had a terrible experience,也就是給關注我的朋友報個平安。飛機起飛了。我坐在 33H 是緊急出口,聯航的服務員大多隻說英語,問我:「Do you speak English? 」「Yes, I do.」「 Are you willing to help me in case of emergency? 」「Yes, I am.」我看看書,就開始犯困,畢竟一天多沒睡覺了。過了一陣子,忽然聽到服務員在喊:Help! Help! ……我馬上跳了起來,衝過去幫忙,一位華人中年婦女滿臉虛汗地靠在廁所的門上,站不住,往下滑,女服務員一手架著她的胳膊,另一手拿著濕毛巾擦她的臉,嘴裡喊著:Wake-up, Wake-up, Open eyes. 我馬上把她的另一隻胳膊架在我的肩上,同時喊到:醒一醒!醒一醒!每一次喊,這位婦女都使勁把眼睛睜開,但眼神很不對,不能保持睜著眼,而且不能看一個方向,睜開眼睛的時間也越來越短。這時,服務員讓把她扶到頭等艙,我們架著她,她癱軟著,已經不能走路了,我們拖著她走。我一邊走一邊喊:醒一醒!醒一下!心裏想:女士,你可千萬別閉上眼睛啊!千萬別離開我們!因為,這眼睛一閉上,就不知道是不是還能睜開了。好在,路不遠,到了頭等艙,服務員讓把她放在躺椅上,其他服務員拿來了氧氣瓶和輸氧罩,也在呼叫醫生。吸氧後,特管用,幾分鐘,女士的眼睛自己睜開了。其實,她懂英語,開始用英語說話,還說感謝幫助她的人。聽到這句話,我心裏別提多美了。我說:Please give us a big smile。她笑了,很甜。我們鼓起掌來。

通過親身經歷,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中國的維穩方式已經變成了克格勃和黑社會相結合的方式,不僅是警察國家,而且變成了流氓的警察國家。

我被限制自由的教訓很多,我還在琢磨著……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中國人權雙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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