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老師道歉,再晚就沒機會了(圖)

作者:唐智誠 發表:2013-08-29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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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明

【看中國2013年08月29日訊】費明:文革親歷者,現為知名編劇,代表作有:《家有兒女》、《離婚了,就別來找我》等。

記者:您為什麼會想到發微博向老師道歉

費明:我的老師當年是27歲,47年過去了以後,她應該是74歲,如果再不道歉的話,就沒有機會了。

47年來,對於文革這樣一個十年浩劫,我們的政府,我們的國家,沒有出面向人民解釋什麼,只是黨內有一個關於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好像這個文件出來以後我們就不要再提了。我和我的同行寫了很多關於文革的影視作品,最後都沒有得以上映播出,甚至直接告訴有些作者和導演,涉及文革的時候,要儘可能一筆帶過,不能出現什麼樣的鏡頭,不能再現文革什麼樣的場面。也就是說,一個國家讓他的人民忘卻這段歷史,有意識地,有步驟地,甚至有組織地使人們遺忘。遺忘這件事很簡單,要想不遺忘,比如對希特勒的罪行,那就是用大量的藝術作品來反映,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只要是反映二戰,或者反映希特勒的罪行的電影,比一般的題材要容易獲奧斯卡獎。

有意識讓人們遺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很多反映文革的書,要從香港偷偷帶進來,然後還被海關扣留。這些顯而易見的事情,就是要讓人民忘掉這段歷史,這場悲劇。但是這個歷史的悲劇,忘掉以後有什麼效果?他們當時有句口號,就是文革是黨的一塊瘡疤,既然瘡疤已經癒合,就不要再揭開了。但是非常遺憾地告訴你,這個瘡疤沒有癒合,而且是流膿了,越來越惡化。

所以我覺得文革還需要更深層的思考,就不在這說了,我就說為什麼給老師道歉。很多人講,毛澤東當時利用了底層人民對領導的不滿,最早要打倒的是反社會主義的當權派,當權派就是有權力的人。他最早進入的地方是學校,是從北大開始。我當時所在的是一個中小學聯合的學校,叫北京育才學校,這個學校小學五年,中學五年,教我們的都是非常優秀的老師。

親手給老師貼大字報:老師絕望又憐憫地看我們

費明:47年前那個上午,那一天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們正在考試,從小學考到中學,也就是說,我們五年小學念完了,該轉入北京八中去上六年級,就是中學階段應該去北京八中。那天正好考的是作文,作文題是《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被我們老師寫在黑板上。作文寫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間學校的大喇叭響了,播出了《中共中央關於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念著念著,同學們就開始歡鬧起來,開始不考試了,衝出教室說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作文也不寫了,改寫大字報。我們班同學紛紛找來紙和筆墨,就開始寫,攻擊誰?反對誰?只有反對班主任賀老師。賀老師教我們語文,當時27歲,剛生完一個孩子。

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向她湧去,七個教室外的牆上不算,我們還貼到一個已經不噴水的噴水池裡面。噴水池的中間有一個圓坨,我們把大字報貼在那上面,這都是我親手干的,那時候獨出心裁。我們貼大字報的時候,我看到賀老師用一種非常絕望的眼神看著我們,同時有一種憐憫的感覺,就像說,你們還是孩子,我從心裡面原諒你們,你們這麼做我理解,她沒有和我們建立起仇恨,後來我們還有一些接觸,文革開始以後,學校停課鬧革命,就不再接觸了。

一夜之間,毛主席一個指示,黨中央一個通知,這個國家就開始亂了。長期被壓抑的學生開始給老師貼大字報,最嚴重的是8月份,就在北京師大女附中,學生把他們的校長卞仲耘給打死了。

過了半個世紀都沒有道歉意識的人 人格不完整

費明:後來我們上了二十七中,就和賀老師失去了聯繫。30年之後,國家改革開放,我們和賀老師又見了兩次面,賀老師當然已經白髮蒼蒼,我們那時候也沒有給賀老師道歉的意識,直到現在50多歲,看到文革越來越被人們忘記的時候,才覺得,我們國家不向他的人民道歉,但是我們具體的人,要向一個個體的人道歉,因為這是作為一個人所應該具備的格局。如果你對另一個人進行了莫須有的栽贓、迫害,或者給他心靈造成了苦難,你應當在明白這些事情的時候,表達出你的歉意,並且懺悔,得到他的原諒,這才是一個人。如果過了半個世紀都沒有向老師道歉的這個意識,那太悲哀了。作為一個人,你有再大的成就,有再多的錢、房、車,人格上都是不完整的。你不懂得修正自己、告慰他人的道理,所以我這樣做了。

這件事給賀老師帶來多大的痛苦,我不清楚,但我這聲道歉給文革中多少冤死、屈死或者還活著的人卻是一個信號--有人開始懺悔。懺悔作為人來說是多麼重要,而且我也相信賀老師會原諒我。在我的微博發出以後,後來又有打死人的人出來道歉,還有把自己母親親手送上斷頭臺的人道歉。

我們是個沒有信仰的國家,能有人為自己做錯的事情,為受冤屈的人道歉,這已經是很難能可貴的事情了。如果當時有信仰,你絕不會這麼做,因為真主會責備你,上帝、耶穌會責備你,聖母瑪麗亞會責備你。人是平等的,你不可以這樣侮辱或者對待一個平等的人。文革最大的特點就是,大家信仰毛主席。文革的發動,在很大程度上是利用了中國人像教徒一樣對他的崇拜和愚忠,所以我說現在別人發動不起來。

記者:您在大字報上寫了什麼內容?

費明:那忘了,肯定是有謾罵、有埋怨、有莫須有的罪名,模仿著一切大字報來寫。因為我去北大看過大字報,知道大字報是什麼樣。用最犀利的語言來批判你最想批判的人,就這麼簡單。

親見一女孩因長得好看被打死

記者:您當時是個12歲的小學生,聽完學校廣播的通知,您心裡面的感受是什麼?

費明:就是不用上課了。中國要掀起一場文化上的革命,肯定涉及到教育,對我們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上課。我本來數學也不好,數學老師對我非常地不看好,突然宣布停課鬧革命,我當然是歡迎的。停課鬧革命什麼概念?從今以後就不用上學了,這個國家就開始亂了。

記者:您就讀的育才學校或者27中有沒有建立紅衛兵組織?

費明:27中有,育才學校也有紅衛兵,後來大串聯,我自己也成立一個紅衛兵,但是沒什麼兵,只是為了串聯。我們是寄宿制學校,文革開始以後就停課了,學生回家了但被子褥子一些東西還放在學校,很多人可以隨便溜門撬鎖,拿各種東西。

我們就找學校開了一張刻章的介紹信,再找一個刻字社,就成立了紅衛兵。弄個紅衛兵袖章、紅衛兵證,我們拿著這個去領乘車證,就可以到全國各地去免費大串聯。所以你想想國家當時已經亂成什麼樣,毛主席八次在北京接見紅衛兵,全國的人免費坐火車來見毛主席。

記者:1966年北京有個「紅八月」,您有沒有什麼印象比較深刻的見聞?

費明:我見過打人、抄家。當時我住在一個宿舍樓裡,樓裡邊成分不好的人,有出身地主、資本家的,都在被抄家。樓下一個原來的小操場,全部都擺滿了箱子櫃子。紅衛兵把家裡的所有東西都搬到了小操場,有的還真搜出黃金、珍珠。抄家的時候很多人都被剃成陰陽頭,歲數大的一些地主站在操場,紅衛兵一邊翻箱子,一邊抽打他們。這些人非常馴服、悲哀地站在那。操場上佈滿了箱子、櫃子和被子、褥子、毛毯、衣服,那些壞分子站在自己家被打開蓋的箱子前,等待著紅衛兵翻找任何罪證,等待著處理,後來這些人都被送到鄉下去。那個場面是我一生中不能忘卻的。

然後就是在街頭看到人被打死。當時這種仇恨不僅僅是一個單位的人對他的領導,是把全部的人性惡釋放出來了。有一個女孩因為長得好看被打死了,就是這樣仇恨一切美好的東西。那個女孩走在大街上,由於她的穿著打扮有點資產階級傾向,有人說,站住,你是哪的。說著說著就動手,活活給打死了。

在中國一夜之間分出了兩種人,一種叫壞人,黑五類,一種叫好人。黑五類就被好人:造反派、紅衛兵抄家、毆打,這個很可怕。大興縣就是為了向毛主席獻忠心,在一個村裡,凡是地主後崽子全部被弄死。向毛主席匯報,我們村乾淨了,全是三代貧農,這是毛澤東自己也沒有料到的。

歌頌文革的人沒有我的勇氣:承認這一生無價值

記者:您從什麼時候開始反思自己在文革中的行為?

費明:我給老師寫大字報,這是我的具體行為,它來自於文革的狂熱和對毛澤東的崇拜。後來我們被送到北大荒,變相勞改九年,我的人生命運發生改變。毛澤東關閉了大學,停課了,大學不招生了,這在哪個國家都是不可能發生的,抗戰還有個流亡大學西南聯大,毛澤東為什麼這麼狠呢?而且沒有遷徙的自由,我們必須全部到鄉下去,他限制人的行動,這很恐懼。我想回家,可以,兩年一次探家假,15天,不能超假。有一個青年因為探家超了幾天假,就被批鬥,逼瘋了。

當時是從每個人內心出發的自我懺悔,人們會自動揭發你。當時經常在開會,批靈魂一閃念。我們連隊批過一個摸手犯泥瓦匠,他摸一個女拖拉機司機的手。然後全連批鬥,差點給批死。當時我就站出來說,我說摸一下手怎麼了,人都有這種願望,再者說,你為什麼不抽回你的手?所以我是從狂熱到冷靜,到身受其害。

記者:現在也有一些懷念、歌頌文革的人,您怎麼看?

費明:因為只有歌頌文革、歌頌毛澤東、承認毛澤東,他就還能說服自己、承認自己的一生是有價值的,否則他就是無價值的。他沒有我這種勇氣,說我白活了,我的一生就是無價值的,就是廉價的、卑微的、被人欺辱的、被人剝削的,我就這樣過了一生。我現在有勇氣這麼說,但那些人不,說青春無悔,我們對國家畢竟是有貢獻的,我不。當然改革開放以後,我逐漸地看到自己其他方面的價值,也得到社會承認。我學會了寫作,我一定要用這支筆來反映文革,把我那些無價值的經歷變成有價值的作品。

我的父輩在建國後的運動中也是受害者,我母親57年被打成右派,那時候才24歲,她的一生也被毀掉了,所以我這兩代人都被毀掉了。我當然要比別人更加痛徹地反思這個問題。

記者:您能不能詳細說說您父母的經歷?

費明:我母親因為在24歲的時候寫了一篇小說,被她的黨委書記看到,就追查這本小說,說這個人思想很消極。被打成右派以後就一直背著帽子,到北京郊區周口店一個農場勞動改造。而且也被他們說服,跟我父親離了婚。他們問我父親,你是要黨,還是要右派的妻子?我父親說,我要黨。實際上就是要他的職位,和我母親離婚了。我母親帶著兩個弟弟,我父親帶著我就離開了。我親眼所見,我母親含著眼淚求他,看在三個孩子的面子上別離了,我父親說,不行。

記者:作為兒女,您怎麼看待父親?

費明:我很小,才6歲,我們只能知道這麼回事:我母親不是因為夫妻吵架、感情不好而離婚,是我母親在政治上犯的錯誤被打成右派而離婚,當時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勸我爸和我媽離婚的人還活著,他們有罪過,組織上沒有逼著離婚,他把一個好端端的家庭給拆散了。這些具體辦事的人為了報功:他不但被打成右派,而且婚都離了。

艾青的妻子跟著自己的丈夫遠走北大荒,不就是一個年輕美貌女子和自己所愛的人去北大荒了嗎?新鳳霞和吳祖光不也去了北大荒,沒人逼他們離婚。這是個人問題,但是有些單位為了好上加好,覺得破壞這樣一樁右派份子的婚姻是多麼的榮耀。有些人為了自己的仕途,就受不住這樣的考驗。

記者:您如果想去看媽媽,父親讓嗎?

費明:只能是背著父親,還有就是媽媽偷偷去看我。我小學是住校,比如某天晚上我媽媽幫我跟老師請個假,把我接到她家去住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再給我送回來上課。這一晚上多麼短暫,無非就是到她那吃一頓晚飯,住了一宿。

記者:您長大以後有沒有責怪過自己的父親?是覺得自己爸爸太無情,還是覺得他也沒辦法?

費明:也能理解,他又找了新的老婆,又成立新的家庭,而且生了新的孩子。那邊也成立新的家庭,我媽在勞改的時候又找了一個被打成右派的男子作她的丈夫,再加上我15歲被送到北大荒插隊。

記者:去北大荒,當時自己願意去嗎?

費明:你沒有個性和個人的意願。全社會讓你做什麼,你就必須做,你不做就是一個很丟臉的人,就批鬥你。全社會是這樣的氛圍,你要不去,給你家長辦學習班,可是不去,你又去哪,沒有任何別的出路接收你。

那天我在電視上看見採訪一個老畫家,問當時你怎麼不跑?你跑?打死你,當時就給你一槍!中國是個在當時無法逃亡到任何地方去的狀態。唯一一個跑的,叫馬思聰,中央音樂學院的院長,他是通過他的海外關係,在香港接應。成功逃跑的就這麼一位,叛國投敵。為什麼冒著生命危險跑?就是已經忍受不了。他不在鋤草嗎?說你是黑幫反動,你把草吃了,按著他讓他在地上吃草。然後他決定冒死也要離開中國,他還有海外關係,別人哪有這條件。

計畫經濟,就是你們這一屆必須去下鄉,有四個地方可以選擇:黑龍江、內蒙、雲南、山西。就這麼幾個地方,自己選,我當時問了,哪能吃飽?人家說黑龍江北大荒能吃飽。我說我去北大荒。果不其然,其他幾個地方都涉及到一個能否吃飽的問題,我們不是,我們大白饅頭隨便吃。

記者:您在那邊生活怎麼樣?

費明:白天幹活,晚上睡覺,沒有任何娛樂。

記者:家裡有沒有給您寄過書?

費明:書是有,世界名著都是在煤油燈底下看的。知青們帶些書傳一傳、看一看,這是我們唯一的精神活動。

下鄉之前:北京火車站一片哭聲

記者:您的反思是不是讀那些書的時候開始?

費明:那可能更早,下鄉之前北京火車站一片哭聲。和平時期製造了一個生離死別,如果來了戰爭,來了敵人可以,啥事也沒有,為什麼突然間毛澤東要讓三千萬人大遷徙?一個是城市就業難,一個是要改造,反修防修。為了貫徹上山下鄉,後來工廠招不到工人。這就是極左,毛澤東一個意念:到農村去可以大有作為,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幹嗎接受「再教育」,我們本身就沒接受過教育,為什麼要再教育?

記者:知青之間會不會組織一些什麼活動?

費明:演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我演一個角色。

這九年最大的問題是什麼?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希望,看不到自己的夢想,我想當導演,學校關閉了。而且這個國家也看不到希望,國家將來往哪走,也沒有希望。就像我們壟溝一樣,一天一人六個壟,壟到頭天就黑了。拿鋤頭和土地相伴,到太陽落山,你這一天就算活過來了。在一個人沒有希望,在一個國家沒有希望的時候,當時就是一種流放的心態,就是種勞改。像古拉格群島那些人,就是被弄死的心態。我們一塊去的,死了好幾個人,永遠埋葬在北大荒,我畫遺像就畫了好幾張。

記者:那邊有沒有招工、參軍的機會?

費明:微乎其微,一百個人裡有一個。我們連兩百知識青年有兩個名額。我們倆正聊天,突然間有人通知,上北京外國語學院,就是我們這個同學,跟我半道上把鋤頭扔了。也運作不了,賣身都沒地方賣,連裡的名額太少了。好像招了一批教師,來到北大荒招老師,一個國家的首都缺老師,上農村找我們知青去,亂得一塌糊塗。

記者:十年以後,您通過什麼方式回城?

費明:我病退,沒有通過我的才智考大學,考不上,荒廢那麼多年了。(完)

来源:鳳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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