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仙女下凡的故事:《輝耀姬物語》(組圖)

作者:Avathoth 發表:2016-06-06 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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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耀姬物語》是一部非常有特色的水墨畫風的動畫!這套費時8年、耗資51億日圓的鉅制,可謂高畑勲晚年集大成、登峰造極之作。

故事改編自日本最古老的傳說《竹取物語》,講述月亮的仙女下凡,被竹取翁夫婦撫養,片霎間由姆指姑娘長大成傾倒眾生的公主,沉魚落雁的美貌引來各路公子垂青,玉食錦衣、卻始終抓不住幸福,歷遍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最後披上一襲「霓裳羽衣」,帶著一絲悵然若失返回天上宮闕——那真正屬於她的歸宿。

脈絡簡單,卻是人一生的寫照:地球=現世,而忘卻一切痛苦和凡間經歷重返‘月界淨土’則象徵死後的往生。劇終臨散場的一幕,嬰兒輝耀姬與月亮的映像重疊,點睛式帶出生死大同的參悟,而片尾曲的詞:「現在的一切是過去的一切」亦與此主題相呼應,因此從這角度出發剖析這部片,應該不會有偏離宏旨之嫌。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觀乎《輝耀姬物語》,之所以能帶來震撼,乃是因為它底子裡是一則探討生、死大命題的普世寓言。原作提及女主角輝夜姬來自月球,因觸犯了天條而被放逐到人間,後又在一介凡夫俗子面前羽化登仙,留下撫養她長大、肝腸寸斷的兩老。到底公主是犯了什麼罪而被放逐?在浩瀚的宇宙當中,為何選擇地球?為何在凡間活一段日子便可一贖自己在月宮犯下的罪?說到底,在清澄、不老不死的月宮,有什麼罪可以犯呢?又,為什麼最後非得重返月之都不可?這些問題盤踞於高畑勛腦海多年,自年輕時於東映動畫工作、首度有將日本文學國粹《竹取物語》動畫化的念頭起,至78歲的高齡嘔心瀝血、終製作出《輝耀姬物語》這部曠世鉅獻,片長亦由原先預計的30分鐘擴展成約3小時:‘姫の犯した罪と罰’——這是貫穿全劇的主軸,並在電影預告、宣傳和海報的標語上一再強調,足見這是導演真正想探討、向觀眾帶出的訊息。而既是出自《螢火蟲之墓》的大師高畑勛之手,又適逢是他人生體悟最多的晚年,反思的題材自然會是比較深沉、嚴肅的,雖不至於就是一部成人物語,但(骨子裡)絶不是一般灰姑娘式的童話。

但看畢整出電影,觀眾(尤其是西方)卻普遍對公主到底因何故被貶落凡間一事一頭霧水,有著‘貨不對辦’、‘戲裡沒交代清楚’的印象。日本甚至乎有網友戲言,與其說是公主,倒不如說是竹取翁‘罪與罰’的物語。因此,這篇文章會聚焦剖析全劇的深層次意義,希望能揭開《輝耀姬》所述故事背後的真貌。

輝耀姬在月界所犯下的‘罪’

導火線的關鍵在於那首串連全劇的《童謠》:

‘鳥兒、蟲兒和野獸青草、樹木和花朵孕育出人情’

輝耀姬為何兒時便懂得這首歌?她唱的版本為何又多了一段,是其他人不曉得的?

尾段有一幕,輝耀姬得知自己快要回宮,與老媼俱坐一室、撫琴唱和,並向她憶述說,自己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月之都的時候,由一位去過一趟地球、後又返回月宮的天女哼唱;而那段憶述,伴有兩段謎樣的畫面:一羣飛鳥劃過披上丹霞的富士山,男人手拖著孩子,在黃昏的沙灘上追鳥,奔入海中;鏡頭一轉,父子倆站在海邊的松樹下,仰望月亮,悵然若失,似在緬懷著誰。

由種種線索推測,這位月上哼歌的天女,想必就是日本另一則神話《羽衣傳說》的女主人翁,故事大略是說:

「一羣白鳥飛到湖中沐浴,脫下羽衣露出仙女的原形,被男子碰見。男子收起其中一件羽衣,使得一名仙女變不回白鳥,被逼留下。女子跟男子結婚、生子。女子叫孩子問男子羽衣藏在哪,找到羽衣後穿起變回白鳥,飛返天上,留下男子和孩子。」

《羽衣傳說》據說發生的地點之一,就是可遠眺富士山的三保之松原(海邊的松樹+富士山),經導演巧妙的移花接木、穿插在輝耀姬的物語中。原作中的仙女明顯是一直想返回天宮的,但因羽衣被竊而被逼逗留人間,高畑勛因應劇情需要將故事稍作改動,為電影譜寫出新一則的‘後日談’,情景如下:

雖身在月宮,天女卻對人寰有一股莫名的牽掛,嘴邊常哼著地上那首童謠;尾段的「まつとしきかば今かへりこむ」是天女自己加上去的,因此地上沒有人聽過。歌詞意譯是:‘如果此刻真的在等我的話,我會馬上回去(你那裡)。’她那對留在凡間的丈夫和孩子想必早死了,而披上月之羽衣後,理應會喪失一切塵世間的記憶,但每當哼唱這首歌,眼淚都會不期然的淌下天女的臉頰。「很不可思議……」目睹這副情景,輝耀姬不禁心動神馳了起來:凡間到底有什麼事值得如此眷戀,是怎麼樣的人情羈絆,以致披上月之羽衣後仍可以像藕斷絲連般,跨越時空、跨越生死的藩籬,觸動歌者的心靈呢?她望向這顆蔚藍的星球,不由得被當中的森羅萬象吸引:飛禽走獸,鳥語花香以及人情味,林壑尤美,四季循環不息,充滿綠意盎然的生機。

這首‘天女之歌’讓輝耀姬一窺月界所沒有的森羅萬象,從而勾起她對人世間‘生’的憧憬,渴望下凡到世上來經歷歌者心所系的一切。

這,就是輝耀公主在月界所犯下的罪。

想像凡人般過活,有什麼錯啊?普通都會這麼想吧。

須知佚名的《竹取物語》成書時,傳入日本的佛教正盛,而整套作品在當時社會背景的熏染下,都頗具濃厚的東方哲學色彩。戲中,月宮乃一清澄、無煩惱的‘極樂世界’——極樂、無煩惱之謂也,更準確點說,是一切呈‘空’、哀樂不能入的境界,不生不滅,遑論七情六慾:佛家稱之為‘涅槃’。

‘涅槃’,意為滅、滅度、寂滅。沒有哀、怒、憂愁,同時亦沒有快樂。這與一般現代人腦海中的‘天國’、‘桃花仙境’迥然不同。(蘇軾晚年參透人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體悟便頗具這種禪味。)

在天人眼中,下界是一污穢、百孽叢生的地方,凡夫俗子被‘貪、嗔、痴’所苦,像痲瘋病人般追名逐利,困於永無止境的生死輪迴中,過著卑賤、朝生暮死的生活。佛僧鼓吹透過修行,擺脫‘貪、嗔、痴’的桎梏——世間一切煩惱的根源,達至一圓滿而寂靜的狀態(圓寂),從無止境的輪迴之苦中解放出來。

﹝阿彌陀二十五菩薩來迎圖:日本國寶級文物,藏於京都知恩院;佛家相信,修佛法的善信臨終時阿彌陀會乘雲與二十五菩薩來迎,接往生者前往西方‘極樂’。此類‘聖眾來迎圖’於平安時代的日本貴族間極為盛行,常見挂於臨終善信所臥房間的牆壁上,為高畑勛所取材、用作電影中天人來迎的藍本;因圖中聖眾的樂器以敲擊為主,‘他們定是在奏些輕快的音樂’的構想在電影製作初期已成形。﹞

為突顯出這點,戲末來迎的‘月王’被描繪成釋加牟尼的模樣。甚至乎可大膽推斷,月界上的都是生前證悟涅槃而登仙的人。他們既視人間的七情六慾為累贅,自然不會體恤女主角與雙親別離的痛苦。(女官稱之為令人「心煩意亂的事」,而膾炙人口的登場配樂‘天人の音楽’,高畑勛更建議久石讓採用曲調輕快的森巴風組曲,以反映他們是來自一沒有俗世煩惱的世界這點,觀眾耳中聽起來卻反像‘死神’慈航普渡、解脫眾生苦的奪命梵音,弦外又兼有‘莊子妻死、鼓盆而歌’的透和對生死的豁達,足見其匠心獨運。)

因此,思凡——嚮往俗世(輝耀姬口中的‘禁忌之地’)的塵囂生活,對那些證悟涅槃的天人來說等於走回頭路,想再去躺生死輪迴、受七情六慾擺佈的這灘混水。

這念頭是近乎‘異端’的存在。

輝耀姬成了月界的異類,作為仙人卻內心糾結、羨慕起凡夫俗子的生活來;在眾仙人眼中,她的心智是被情感迷亂了。

月界所加諸於輝耀姬的‘罰’

輝耀姬犯下了‘罪’,那就是作為仙人、對生於人間穢土有所嚮往,那月界加諸於她的‘罰’,又是什麼呢?

上文提到過,這部片是一則以生、死為宏旨的普世寓言。如果公主的‘罪’是憧憬人世間的‘生’,所要受的‘罰’,無非是要她糾正這一觀念,對‘生’產生絕望而對回歸月界寂滅的‘死’抱有嚮往。因此,輝耀姬被抹去她作為天人的記憶(除卻那首事情觸發點的童謠),如願以償的落入凡間,親歷人世間的苦和悲歡離合,飽嘗一眾凡夫俗子所帶來的滋擾,在長期壓仰、積怨底下終興起尋死的念頭。這裡的‘死’並非指一般的死,如飛來橫禍、疾病或衰老所帶來的死,而是指‘心死’——杜絕一切生存的意欲,萬念俱灰,對世間的價値、愛.恨全盤加以否定。

古人云:‘哀莫大於心死。’只消輝耀姬看破紅塵、參透人間是苦的道理,由衷想重返寂滅的‘月界淨土’(亦即認同人間=穢土),她便達到天人懲罰她的目的,同時亦是‘罰’本身的終止(‘懸解’)。

這就是輝耀姬下凡所要受的天刑。

換句話說,這場流放下界的人生,是月界為異端公主度身訂造的「思想矯正計畫」。

故此,公主的罪與罰,可以理解為人對生與死的天問,對世間之是美是醜,以至生而為人、對生存意義的反思,藉此勾勒出入世與出世兩種世界觀的衝突,而衝突到最後,是月界一方勝出了。

被天皇從後熊抱的剎那,輝耀姬的心發出了吶喊,說:「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待在這種地方。」這種厭世的想法與尋死無異,正中天人的下懷。(之前拒絕入宮做妃嬪的時候,輝耀姬已對老翁說自己做好輕生的打算,手拿起織布機上的昆蟲屍體自喻。那時的她內心積怨已達臨界點,天皇的一抱、收定音之效。)在她不經意向月亮呼救的一瞬間,月界撤回對她的絕罰,輝耀姬有回了一切天人的記憶,想起自己當初是為了什麼下來凡間,又為何懂得唱這陌生地方的歌。

結果,她後悔了。

「啊啊,我究竟待在這片土地上做了些什麼……」這是人臨死前,總結自己一生所作出的感慨。當今有多少人,為遷就父母而犧牲一己幸福,因無力改變現狀而出賣自己的理想,被社會制度盲目牽著走而迷失了自然的天性,長期埋沒真我,即使最後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都白活了,覺今是而昨非的時候為時已晚。縱然已領悟幸福的真諦,但已經回不去了;死神不會因你對人生有新的體會而放慢腳步。要來的還是要來。(在輝耀姬失去意識、被‘飛天’接上祥雲的彌留之際,讓她與父母作最後的相擁泣別,已是莫大的慈悲寛容。)

對月撫琴,輝耀姬苦苦哀求讓她繼續留在凡間,多感受一下「在這片土地上活著的幸福」,所表達的正是這種對人生的欷歔、無奈和嘆息。

換句話說,這是一部關於一個有過快樂童年的女孩,在受社會制度洗禮的同時經歷成長的痛,嘗到因緣錯失的遺憾,時而陷入迷失自我的掙扎、時而妥協,最後在恍悟自己人生意義之際死去的故事。(嗯,相當有高畑勛風格的殘酷故事……)

因此說,這部片其實是人生的縮影——用一個時辰,講完一生。戲裡何謂‘有意義’的人生,至少對女主角來說,是絕不含糊、拖泥帶水的,連五歲童也看得出,她想做回‘竹筍’,過童年過的生活:偷田瓜、捉野味,結伴嬉山玩水,舍棄軒冕,寜作綻放於田原邊的一朵野花,「像鳥獸一般活著」;套用石作皇子的話,就是「將朝夕的運作視為喜悅,將四季的變化視為糧食」——與自然為伍,去感受淳樸的鄉土人情,即使有時候只能用草根果腹;撇下仙境的恬逸,寜與真命天子在凡間同甘共苦,即使最後步向死亡。(這席話其實是說中公主心坎的,使石作皇子成為五名求婚者當中唯一讓公主動過心的人,只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有這份心意的人不會用如此浮誇的話說出來。)

這「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的理想鄉生活,頗像道家所描繪的‘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慾,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公主心向的幸福,其實就這麼簡單。五名求婚者最終雖鎩羽而歸,但輝耀姬抗拒的其實不是婚姻,而是造作、虛情假意的‘偽’。輝耀姬一生都在追求‘真’,真近乎‘自然’。

無奈,想做回自己、與所愛的人一同追求幸福時為時已晚:就在短短一瞬間,輝耀姬確曾萬念俱灰、屈服於厭世的絕望底下,請求月亮的仙人來接她走,後悔莫及。這場‘出生’與‘入死’的處世角力,是天人勝出了,取回天人記憶後的輝耀姬怎樣想對他們而言已無關痛痒。終幕,天人來迎,在披上遺忘的月之羽衣前,輝耀姬對自然界作出最後一次歌頌,超越一切地肯定人世間的美。「這裡一點也不污穢!」對催促她離開的女官,她反駁道。對輝耀姬來說,這世界是瑕不掩瑜的,有鳥,有樹,有生命,以及人性的光輝。父母的愛、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可以抵銷凡間一切的苦難。無奈,一襲羽衣披上,這活出人間‘真、善、美’的絢爛生命也跟著香消玉殞,教人無限惋惜。

月界一直在幕後誘使輝耀姬萌生死念

觀乎網上評語,都普遍將悲離的結局歸咎於老翁身上,說他自把自為、不理會女兒的感受,騎刧了女兒的人生,然後將焦點放在家長與子女的代溝上,說幸福無價、錢買不到幸福云云。沒錯,但這只是淺析之見,忽視滲透全劇、月宮力量的作祟。至少,這不是物語最深層次意義想帶出來的訊息。在這篇文章所著眼的‘罪與罰’框架下,可以斗膽說,老翁,五名求婚者,以至乎天皇,都不過是月宮仙人手上、處心積慮要把輝耀姬一步一步迫向‘死亡’的棋子。說穿了,就是整套童話般的物語,由始至終都是天人布的一個局,要教輝耀姬萌生厭世之念、割絕一切紅塵眷戀,恍悟人生是苦.歸根是命,好早日登仙。(這就是為什麼輝耀姬初頭長得如‘竹筍’般快,到了十三、四歲荳蔻年華以後,速度又慢下來的原因,京城的後段才是天人真正「感興趣」的部分。)

任誰都說得出,竹取翁擧家移居京城是整部物語的轉捩點,戲中用‘現在’與鋪陳的‘過去’作了個有力的二元對比。(鄉間的童年是公主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同時亦是竹取翁夫婦等一眾人最幸福快樂的時光。)但是別忘了,是誰在竹林爆出一莖又一莖的黃金和綾羅綢緞給老翁,為搬遷以至令公主痛不欲生的日後談提供了動機及雄厚財力之基礎。「上京把女兒培養成高貴的公主殿下,過配得上這些衣裳的生活,讓貴公子對她傾心,這才是公主的幸福。」——老翁只是揣摩天意,將之付諸執行而已;試問有誰生在迷信時代,親歷此一連串神蹟後不會作這聯想。誰來當輝耀姬凡間的養父養母,屬天擇,只可以說選竹取翁選對了人,而一開始竹取翁也把公主當作‘上天賜給老夫我’的禮物,將人偶大的她捧在掌心不讓老媼碰;將公主視為己物的心態到最後都沒變,但與京城的薄情郎不同,他是真心愛她、想她幸福的,只是他揣摩天意著手為公主籌備的幸福,實是天意要加諸於她身上的刑戮,要將她一步步迫向絕望的深淵。(戲的開頭,在野孩子和老翁喊‘竹筍’和‘公主’的拔河中,蹣跚學步的嬰兒選擇走向老翁,似已預示自己長大後會順父意當一名‘公主’的宿命。)老翁沒有錯,是人傻得有點可愛罷了。

畢竟,輝耀姬所憧憬的世界,不是只有自然界的美,也有人性險惡的醜陋面。要輝耀姬認清‘人間是苦’,沒有比感同身受來得更有說服力。富貴,人之所欲;假如要懲罰的對象是坊間一凡夫俗子,大可一開始便把他生在京城一戶窮家庭裡,用貧困窘迫使他速速就範、擧白旗投降;但當對付的是一位可以說是正能量化身,「只要能過自己的生活,跟你一起啃樹皮也幸福」的超樂天女孩,就要逆坊間之道而行,讓她一嘗心向的鄉土人情後,綾羅加身、把公主的心囚禁在一襲襲華服底下,置於一座用朱甍碧瓦砌成的監獄中(就像老翁給公主編的‘上等竹籠’,公主恍如那只籠中鳥),而彷彿正是天有意要與她作對般,除了享之不盡的財富外,輝耀姬又擁有天賦的傾城美貌和才華,天生麗質難自棄,慕名來求婚的貴族子弟多如過江之鯽;一心嚮往原野自由的她被安插在繁文縟節的帝都,猶如魚脫於水,痛不欲生,一切實屬天意安排,而這迂迴的懲罰手段最終也湊效了。

紅顏禍水,彷彿每一樣天賜在她身上都成了詛咒。(甚至乎可進一步推斷,故事若發生在現代,結局一樣不會有變。)

諷刺的是,這些上天賜予的沒有一樣是她自己想要的,而她真正想擁有的最終卻一樣也沒有得到,只能說是造化弄人。把賬都算在老翁頭上,是get不到整件事情的始末。(雖有說,真正需要「思想矯正」的似乎是那個天皇,但此純屬戲言。)

命名宴一幕,御帘後的公主無意間聽見賓客酒後失言,不禁悲從中來:理應衷心向她道賀的賓客,竟出如此輕佻的冒犯之言,讓公主驚覺他們來給她慶祝的這份心意是假的,老翁為她辦的這場‘宴會’是假的,禮教的繁文縟節,連同當前玉食錦衣的生活,一切都是假的;公主的心情,頓時像周遭搭建的海市蜃樓般崩潰了。悲憤交雜下,公主奪門而出,抖掉累贅的十二單衣,狂奔在京城大道上,直往深山的兒時舊居奔去,想找回往日生活的‘真’。

公主奔走京城的這一幕,天上的月輪大得幾乎佔據了整個夜空,彷彿伸手可及;照‘罪與罰’的解讀,公主此刻‘待不下去’的想法,與月界要她萌生的厭世之念相差無幾,是瀕臨‘死’的絕望。(公主傷透心折壞貝合玩具的那段,配樂就名為《絶望》。)也因此,象徵‘死亡’的月亮以近在咫尺的姿態呈現,然後形影相隨般,時而高照,時而隔著枯木窺視著公主於樹叢奔馳的身影,畫面也愈趨凌亂、筆觸狂厲奔放,捕捉公主心亂如麻的心境,是導演的表達手法。這是戲的經典劇照之一,同時亦是本作角色最澎湃的情緒波動。

接著毀壞後園的假山造景一幕,滿月當空,公主怪責自己給別人造成不幸,嗚嚥著喊:「假的,假的,都是假的,連我也是!」只見月光明燦,默默注視著一切照盤算的方向發展,彷彿是導演在提醒觀眾誰是幕後的始作俑者。如果說這是出悲劇,那這是一出沒有姦角的悲劇,結局更教人痛心,彷彿罪、苦難是固有於世間,悲離是宿命,缺陷屬人生本質的一環。

最後,乘祥雲升天回月宮的一幕,理應失去一切凡塵記憶/情感的かぐや姫回首,望向蔚藍的地球,不知為何、一股莫名的不舍襲來,淚珠盈眶,就像兒時自己第一次唱那首《童謠》哭的時候一樣,一切盡在不言中。如主題歌所唱,生命的記憶(經歷),是深刻地烙在靈魂上面:記憶可以消去,情感可以消除,但靈魂上的烙印不會就此消卻,是生存過的證明。公主最後是將這樣一份‘記憶’帶返月宮,頗有「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之憾。

落入凡間的‘生與死’=月亮公主的‘罪與罰’,這,就是整部《輝耀姬物語》的來龍去脈。

‘生=罪.死=罰’,這類二元對比的手法遍佈全劇:‘鄉郊.城市’、‘童年.成長’、‘禮教的束縛.田野的奔放自由’、‘理想.現實'、‘美.醜'、‘貴.賤'、‘浮華.恬淡’、‘希望.絕望’、‘公主率性的真.情郎虛情假意的偽’、‘男權的主導.女性的被動’以至主題歌的‘過去.現在’……例可以一直舉下去。

因此,高畑勛借《輝耀姬物語》想探討的,是觸及人生命最本質的議題,公主的‘罪與罰’,是人對‘生與死’的天問,向觀眾帶出入世與出世兩種處世態度的反思:人是什麼?生存的意義是什麼?天意之於人又是什麼?世間有値得冒死追求的人生嗎?面對命運的崎嶇波折,是該逆來順受還是負隅頑抗?

世間是美?是醜?人性本是善?是惡?世間有所謂對或者錯嗎?還是一切鏡花水月,根本無從區分?

人有宿命嗎?古賢的人生觀和哲學放在現今還適不適合?有得選擇,你會來這個世界嗎?知道死期在即,你又會怎樣改變自己的生活?

這部片的深度,絕不止乎‘愛情'、‘物質幸福'、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溝通這麼簡單。

輝耀姬下凡曾死過兩次

公主從命名宴奔走出京城,回到深山的故鄉,發現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竹戶被陌生人佔住,舍丸和兒時玩伴們隨木工師傅的聚落遷離,只留下那棵枯樹。(由她與燒炭老人的對話可知,輝耀姬那時是人生第一次經歷冬天﹝一歲未滿,囧﹞,以為山是真的死了、不會回春;從往後的劇情推算,由降生到被天人接走,輝耀姬實際在凡間只待了約四年時間。)

形如槁木死灰的公主隻影形單走下山巒,穿越飄著雪的梯田,最後不支倒臥雪地上;滿月當空,周圍儘是一片只有白色和灰色的世界。「我看過這片景色……」公主喃喃說完便合上眼,之後有叫作‘飛天’的月宮仙女前來,在她身上空盤旋,似是守護。

須臾,公主在自宅的御帳台上驚醒,發覺外面的宴會仍在鬧烘烘進行著,身旁的女侍童熟睡如常,許多觀眾便以為剛剛發生的是一場夢。

但倒臥雪地一幕,輝耀姬確實在凡間死了,關鍵線索是御帳台上、貝合玩具的碎片:若然那一段是夢,醒後斷不會有夢中奔走前、輝耀姬傷心折壞的貝合玩具。而死前她回想起的那片白色、灰茫茫的世界,正是自己下凡前曾居住、四大皆空的‘月界淨土’。(後來憶述‘天女之歌’那段有繪出來。)這回想,大概是要對輝耀姬之死作出提示。(‘月界淨土’﹝寓意上﹞=‘死’)

恐怕實情是,輝耀公主未受完天刑便率先氣絕,還有著‘罪’,因此,‘飛天’所象徵的月宮力量介入、把時間校回到未出走之前。換句話說,輝耀姬還未領略天人罰她下凡要她領略的教訓便Game Over了(未心死身先死),於是月界將塵寰的時間reset過來。(月宮仙人似乎都擁有某程度操縱時間的能力,輝耀姬後來爭脫天皇的熊抱時,便展現似是能將時間凍結的能力。)月亮,似是默默地等待輝耀姬從凡塵眷戀中悔悟過來……

這是輝耀姬在凡間第一次的死。

在這之後,輝耀姬成熟了許多,乖乖聽相模的話染齒、拔眉,往父親心目中的‘高貴の姫君’形象邁進,似是惦記燒炭老人說過的一番話,把眼前的苦難視作一場冬、一場考驗,默默地等待自己的春天到來。戲中,她放生過三次動物:被拴起的貓,蚱蜢,以及竹籠中的麻雀,分別對應《童謠》中的‘野獸’、‘蟲兒’和‘鳥兒’,正是寄託自己嚮往自然/自由的情懷。

到了五位達官貴族求婚的戲肉,公主將計就計,向他們作出五寶之刁難,答應嫁給那位尋得寶物的人。(原作中,かぐや姫是自己想出那五道難題的。)素未謀面便將自己比作稀世真寶,輝耀姬識破他們的虛情假意,愛上的只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高貴の姫君’,但終究這‘姫君’形象是禮教制度的支配底下打造出來的,並不是真正的自己,真正的自己是熱情奔放於林壑山水之間的。情郎以贗品充數,企圖瞞過かぐや姫的眼睛,愈加突顯這份愛的假和人性陰險的醜陋面。再一次,物語以五件寶物的‘虛幻’對比《童謠》中大自然美的‘真’:

蓬萊山玉=‘樹木’

的裘衣=‘野獸’

佛陀的御鉢=‘花’(石作皇子送上朵紫雲英代替,謂花生在石旁)

的五色珠=‘蟲’(古通‘蛇’=‘龍’)

子的安產貝=‘鳥’

《童謠》唱的,是公主真正想過的人生。(《童謠》=公主下凡的目的=公主的人生意義,同時亦是月界眼中的‘罪’:轉呀轉的‘水車’=地球,呼喚太陽公公快出來的‘太陽’象徵‘生機’、‘生命力’,與月界的‘死亡’敵對,整首《童謠》所歌頌的生老病死與生態、四季循環在某意義層面上可暗指輪迴,對天人而言是莫大的禁忌。)公主心嚮往的是自然的美,受‘貪、嗔、痴’支配的人間界卻給出截然不同的‘花、木、鳥、蟲、獸’版本來,姑且稱之為山寨版;這五件虛幻的寶物象徵了源自人心佔有慾的歪邪——世間自然美的扭曲面,最後給竹子帶來痛苦,彷彿是月界在對公主說:「給我好好認清世間煩惱和人性醜陋的真面目吧!這就是妳一直朝思暮想的地球的樣子!」

畢竟,人工贗品彫琢得再怎麼精美,都取代不了大自然的一朵花、一株綠草,孕育不出真的‘人情’,不能帶給公主心向的幸福。假的蓬萊玉枝,被燒盡的火鼠裘——「這就是我在他們心中的價值。」這也時時刻刻提醒著公主,一日她所等待的春天未來,當前的自己也是贗品,像後園的假山水造景一樣。(「那高貴的公主殿下根本不是人!」她曾脫口而出,說道。可想而知,當周遭的人都以‘高貴的公主殿下’的眼光來看待她,她心裏是有多麼的難受。櫻花樹下不慎撞倒庶人的嬰孩,卻反而是嬰孩的媽媽用土下座來向她乞饒,及後在京城巧遇舍丸,雲泥之差的際遇更令她百般感傷:樸陋如昨的對方,以及今非昔比、違背往日承諾的自己……兩幕戲均沒用上一句對白,就把主角的心境刻劃得淋漓盡致;世途無奈,以前童真的生活只餘下追憶。)

五人求婚這段用了層遞,由令人哭笑不得的演獨腳戲到鬧出人命,公主的反應也由起初的笑呵呵,到手震,到沉默,到伏地痛哭,到自暴自棄與哀慟自責,心境愈來愈趨近月宮仙人要的‘死’。(順帶澄清,坐在御帘後的‘鬼臉婆’真實身份是北夫人.石作皇子的正室,並非如一些網民所誤會般、由老媼或公主假扮。)

等到最後,春天沒有到來;公主緬懷童年故居,重遇舍丸。那時候的她已經取回天人記憶,知道自己下凡受罰是怎麼一回事,儼然像名宿命論者般在拋謎語:「不可能了」—「太遲了」—「沒辦法,已經逃不掉了」—「就是被找到了。」換句話說,就是:‘我的一生由始至終都是一盤設好的棋局,在他的掌握之中,根本沒得跟他鬥,我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的。’他,可以是指‘天人’,可以是指‘命運’,可以是指‘死神’,總之,就是人不可突破的‘宿命’。舍丸似懂非懂,但仍二話不說,要公主跟他一起私奔。公主被打動,也就豁出去,做回童年的‘竹筍’,與青梅竹馬的舍丸相擁在一起,想再續前緣;兩人遨遊天地,飽覽繽紛花海和田園風光。(這就好像末期癌症病人,知道自己死期在即,索性把儲蓄和退休金都花掉,跑去環遊世界。)藍天白雲,太陽高挂,象徵著‘生機’、‘生命力’。二人飛上蔚藍天際,俯瞰海景,然而就在這時候,月亮在光天白日的情況下出現了;瞧見月亮的公主驚惶失措,懇求給她寛限多一點時間,並叫舍丸抱緊她、不要放手。月亮的力量拆散了兩人,輝耀姬失去知覺,由高空跌入海中,激起一道高高的水柱。

舍丸驀地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與公主重逢的草地上,卻不見公主的蹤影,便與觀眾一樣以為剛剛發生的是一場夢,而另一邊廂,公主乘牛車返回了京城。那不是場夢,公主落入海中之後確實又‘Dead End’死了,仙人發揮月宮力量,再一次把時間調回去。

這是全劇唯一的‘Problem Scene’。正因為這不是一場夢,更叫人難以忽略舍丸樵夫已成家立室這事實。就劇情上來說,這設定完全多餘;就道德美學來說,錯得一目瞭然;就藝術效果來說,是把高潮前一幕的氣氛和感動都毀了,近乎敗筆。公主是無辜的,對舍丸有家室之事不知情,問題出於舍丸這負義男身上:一個肯二話不說,為她拋妻棄子的男人,能為她真正帶來多少幸福?好像公主一直所憧憬的幸福,到頭來都是場空,最多也只能做人小三似的,簡直是教觀眾暗呼月亮快點來接公主回宮,阻止劇情往這一方向發展。(而天人之後確也很快就出手了。)照高畑監督的說法,與舍丸‘飛翔’這幕原是為了讓公主「感受地球和人間的美好」,而參照劇本原案,起初飛在天上的公主和舍丸會目睹的,是人們「在不同的土地上生老病死,是一段有如走馬燈的情景」,後來才把這一幕的主題改為「公主和舍丸的心靈結合」。

亦即是說,‘飛翔’一幕的原案其實更能切題,以‘人間美’為出發點,遍覽地上的生老病死,呼應全套的‘生.死’宏旨,而月亮的出現也就有了合理解釋,因為那段戲是象徵人臨終前所看到、有如‘走馬燈’一般的景象,在更改主題後才走了樣,把焦點落在男女之愛情上而令觀眾耿耿於懷男方已有家室一事。

也許,這是導演想表達,世間的事真的說不准(公主在對白也只是說,「如果和你在一起,或許我會很幸福」),反映世間無常,以前的時光真的回不來云云。總之,看上去有輝耀姬到最後都是在被男人騙的感覺——也許,這更能點出劇中主人翁的苦命吧。

‘真、善、美’:輝耀姬活出的是人性的光輝

古人云:‘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輝耀姬之所以美,源自於她對‘真’的執著。‘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

不論是以機智打發五位求婚者,還是與象徵傳統禮敎之枷鎖的相模鬧彆扭,公主都矜持著這份‘真’,對高畑勛而言,這種勇於擺脫父權社會的桎梏,衝破長期壓抑所展現的女性自覺,才是真正的女性之美。(令人不禁一邊看,一邊想:‘好美的一股人格力量呢,猶如注入濁世的一道清流……’)

輝耀姬一生都在追求‘真’,真近乎‘自然’——也就是‘不刻意’。‘不刻意美而美’,就是美的最高境界。


(以上皆為網路圖片)

賞櫻的一幕,一片赤子之心的かぐや姫一溜煙跑上山坡,望著飄落的櫻吹雪興嘆,洋溢的是對生命的喜悅。由作為躺在母親懷抱裡的嬰兒,因聽見鳥語松濤而發出嘻嘻笑聲,到長大後陶醉於天地之美,這一份,是許多都市人早已失去、對生命的熱情。看她一個人在櫻花樹下跳跳轉、翩翩起舞,猶如落入凡間的折翼天使,把日本文學中物の哀れ所刻劃之淒美推向高峰;不論是舞姿,還是天真爛漫的笑容,都是一曲對生命無上的禮讚,扣人心弦,美得令人痛徹心扉。這正是她下凡的目的,為要感受生命、體驗人世間的美(「我生下來就是為了活著啊!」—「有活著的感覺就夠了,一定會幸福的。」)。櫻花飄落如雪,誰知背後藴藏的,是世間美倏忽即逝、以及伊人終將香消玉殞的悲命?

——遊戲人間,終究塵緣一場。

櫻花樹下的她,舞出了生命的頌歌——(沒錯,這就是她的‘罪’,答案早畫在劇照上了),意境雋永,尤勝坊間卷帙、說生道死的千言萬語。及後與舍丸翱翔天地間,公主張臂叫天地接納她,表達的何嘗不是「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情懷!

當這樣一位天真無垢的陽光少女,下凡到這齷齪的世間來,最終都無奈被紅塵種種迫得萬念俱灰、屈服於厭世的絕望底下,所給世人的警示,又是什麼呢?

責任編輯:舒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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