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為胡適與髮妻江冬秀,後排為胡祖望與胡思杜(右)。(網絡圖片)
常言道「虎父無犬子」,但這句話在胡思杜身上並不適用。胡適學富五車,胡思杜卻學無所成,在美國讀了兩所大學,不僅都沒有畢業,而且最後由於染上種種陋習,被學校驅離。
1948年,27歲的胡思杜從美國回到北京。那年12月,由於北方戰局已無法挽回,蔣介石開展「搶救運動」,出動專機空運北京的專家學者南下。胡適作為蜚聲海內外的學者,被列為搶救的第一批。12月15日,距北大50週年校慶和胡適的58歲生日還有兩天,身為北大校長的胡適不得不抱憾飛赴南京。
可是,倍受胡適夫人寵愛的小兒子胡思杜,卻沒有和父母同行,而是留在了北京。胡思杜為什麼要獨身一人留下呢?對此,人們有過種種猜測。據胡思杜自述:「我又沒有做什麼有害共產黨的事,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然而真實的原因,卻是由於胡思杜對父親的不滿。
1947年,被美國大學驅離的胡思杜給父親的老朋友、時任駐美大使館參事的陳之邁寫信,請求發放回國的旅費。陳之邁將此信轉給胡適。胡適見信後非常生氣,因為胡思杜公費出國留學時已經領過旅費,這次申請屬於騙領冒領國家財物,清廉自守的胡適對此豈能容忍?他立刻給國民政府教育部常務次長杭立武寫信,告知杭立武,不可給胡思杜再發放旅費,如果已經發放,請即刻追回。
這件事使胡思杜丟了臉面,因此對父親耿耿於懷。
胡思杜回國後,有很多大學請他任教,其中山東大學歷史系的聘書最具誘惑力,因為他在美國讀的就是歷史系。然而,胡適對此堅決不同意。胡適心裏清楚,兒子在美國連畢業證都沒有拿到,國內那些大學之所以聘請兒子,當然不是因為兒子有多高的學術造詣,而只是因為——他是胡適的兒子。不是憑藉自己的才能謀事,而是托庇父蔭,這是胡適所不能接受的。
那時的知識份子,普遍有這樣一個共識和道德底線,那就是規則面前人人平等,決不能用自己的名望為子女謀得不當利益。清華大學建築系臺柱梁思成、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馮友蘭,他們的女兒梁再冰和宗璞當年報考清華大學時,因為成績不理想,照樣不能錄取。
知子莫如父,胡適知道兒子肚子裡有多少墨水,因此拒絕了所有大學對兒子的聘請,安排兒子去北京圖書館做工,希望兒子在圖書館裡博覽群書,豐富自己的知識儲備。
明明可以做一名體面的大學教師,卻被安排去圖書館打雜,這樣的落差,使胡思杜對父親怨氣滿腹。
以上應當是胡思杜不隨父親南下而選擇留滯北京的真正原因。
起初,胡思杜一定為自己的選擇得意萬分。新政府成立之初,胡適這位中國學界領袖尚屬於爭取對象,因此胡思杜也得到特殊照顧,被安排到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學習。學習期間,他極力向上表忠心,不僅把父母給他留下結婚用的一箱金銀細軟上交,而且把父親視若珍寶、託他照看的108箱書籍也捐獻出去。為此他受到了上級的表揚,他覺得那幾句表揚比金銀書籍還要貴重,因為那意味著認同和接納。
在胡適南飛之前,中共曾專門開通「對胡適之先生廣播」,要求胡適不要離開北京,並許諾讓他繼續擔任北大校長和北京圖書館館長。1949年4月29日,留在大陸的胡適的老友、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給胡適之的一封公開信》,規勸胡適回到大陸。但是,胡適以自己的判斷,對以上勸說都予以拒絕。
拉勸不成,自然轉為批判。由胡適的親骨肉發射第一枚射向胡適的炮彈,其殺傷力將巨大無比。於是,胡思杜被選為第一炮手。
1949年9月22日,胡思杜一生中最重要的一篇文章《對我的父親——胡適的批判》出爐,並相繼在香港《大公報》和《中國青年》上發表,文中列舉「戰犯」父親的種種罪狀,稱父親是「反動階級的忠臣、帝國主義的走狗及人民公敵」,「在他沒有回到人民的懷抱來以前,他總是人民的敵人,也是我自己的敵人。在決心背叛自己階級的今日,我感受了在父親問題上有劃分敵我的必要」,並明確表示,和父親斷絕往來。
此文一出,在海內外引起極大震動,對胡適的打擊可想而知。不過,睿智的胡適很快就原諒了兒子,他覺得兒子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在剪報的眉批上寫道:「小兒此文是奉命發表的」。
不論胡思杜是真心還是奉命,他射向父親的炮彈很快有了戰果:他被定為副教授,分配到唐山鐵道學院馬列部教歷史。
然而,胡思杜沒有想到,既然胡適成了「敵人」,而他作為胡適的兒子,他就背上了原罪,無論他怎樣表白自己,無論他如何狠毒地咒罵父親,這個原罪他也永遠洗刷不掉。
從1951年11月開始,由於批判紅學權威俞平伯,而俞平伯是胡適的弟子,順帶著就又刮起了一場持續10個月之久的批判胡適的狂潮。扣在胡適頭上的罪名越來越多,「異族胡適、文化漢奸、妖怪、套著美國項圈的走狗、出賣祖國的最無恥的賣國賊」……儘管胡思杜「大義滅親」有功,但是此時的胡適已經被批倒批臭,他即使再發射炮彈,威力也大不如前,因此原罪的重負顯現出來,他越來越受冷落,交了幾次入黨申請書都如石沉大海,提幹更是成為幻想。
1957年,中共中央發出《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歡迎大家「鳴放」,以幫助黨整風。胡思杜以為出頭的機會來了,於是立刻響應號召,給院部領導提了幾條教學改革的建議。然而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是一出「引蛇出洞」的「陽謀」。
5月20日,《人民日報》以《河北高等學校教授針對教育領導工作提出批評》為題,點名「胡適的兒子胡思杜」「使用卑鄙手段,妄圖奪取學校領導權」。於是,一夜之間,胡思杜從狂熱的積極份子變成了「漢奸、走狗、賣國賊」、「胡適的餘孽和妄圖篡奪革命領導權的階級異己分子」、向黨猖狂進攻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份子」。隨後,反右運動展開,胡思杜在劫難逃,接受革命群眾批鬥成了他的日常工作。
胡思杜的精神崩潰了。至此他才明白,無論他怎樣信誓旦旦地和父親劃清界限、無論他怎樣不顧人倫地咒罵父親,他也永遠是胡適的血脈,而這個血脈是有罪的。
人們無從得知此時的胡思杜是否後悔自己當年的選擇。不過,1957年9月21日晚上,他用一根上吊繩告訴了人們答案。那年,他36歲。
他的遠房堂兄胡思孟——一個目不識丁的普通工人,由於和胡適有社會關係,也被打成「黑幫分子」——來給胡思杜收屍。院校領導告訴他,胡思杜是「畏罪自殺」。他在郊外挖了個坑,把胡思杜草草埋了。
1962年,胡適在臺灣病逝。至死,他都不知道小兒子已經先他而去。
来源:開放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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