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采访录:
记者:最近,发改委官员承认今年的CPI涨幅会略高于3%,原因是自然灾害、输入性通胀和美元贬值(10月份CPI同比上涨4.4%)。这轮通胀会有多惨烈?这样的背景对未来经济结构的转型是有帮助还是有伤害?
茅于轼:政府官员对说真话遮遮掩掩,这是个大问题,说了位子就坐不稳。这也是道德缺失的社会能够维系下去的根本原因。现在CPI已经超过3%了,到年底可能要超过4%。通胀的原因,一方面是此前的货币发放过多,另一方面是因为收入分配不合理的机制下,富人钱太多,没有合适的投资渠道,只得去不断炒作不同的投资品种。
这轮通胀,我想CPI涨幅很可能会超过5%,甚至6%都有可能,那可能是明年上半年的时候。治理通胀是个痛苦的过程,现在的问题是,不同的人群受的影响不同,最不好的现象就是低收入人群受影响较大。一般来讲,通货膨胀都是低收入人群受伤害最大,因为这部分人都是靠工资,而工资都不是浮动的,通胀的时候工资不会跟着上升。但是,通胀不是不可治理的,我们过去通胀率超过20%都治理过来了。
我认为,通胀对调整经济结构不会有特别大的害处。但是,调整结构是有成本的,你得付出一定代价,通胀大家已经有意见了,再付出代价可能更困难一些,但是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调整结构必须有所准备,付出成本,舒舒服服是调整不了的。
记者:现在大家都非常担心,美国量化宽松政策会不会造成热钱流动。前几天周小川说,“让热钱流进池子”,大家都在猜测“池子”有可能是股市或者房地产。这么多热钱进来该怎么办呢?
茅于轼:房地产现在已经是个泡沫了,热钱再放到房地产,泡沫会不会更大呢?我觉得可以开放金融业,让老百姓开银行,这个是可以吸纳好几千亿资金的。美国人全都是老百姓开银行,我们现在是政府抓在手里,国有垄断,这对经济是很不利的,但因为有既得利益群体的存在,因此很难打破这个格局。
现在各个国家都在采取措施,比如改变汇率。对中国来讲,如果人民币升值的步伐更快点,这对我们未必不是个好的机会。我们的外汇储备可以买一些外国的资产,企业、资源、无形资产等等,这可以使我们在外汇储备上减少些损失。
我们的国家按理说是资本和项目不能自由流动的,只有商品交换的外汇是自由的,但资本进出是有管制的。我们有很多办法可以限制热钱的流动,央行应该加强这方面的监督,了解热钱的动向。
记者:您说到了地产泡沫,近五年来,似乎很多非市场化的诉求和主张反而能获得青睐,比如房价吧,政府直接干预市场的行为反而得到公众拥护,而在过去的改革中公众对自由市场支持率很高,但当前在某些问题上的民意似乎正在“开倒车”。
茅于轼:现在市场确实是扭曲了,但是扭曲不是市场本身的错误,而是管制的错误——我们不能建立一个公平竞争、透明、信息充分交换的市场,我们这个市场越来越讲“关系”,拿钱开路,讨好政府,像这样的规则,那就是破坏市场。现在的问题,就是政府介入市场太多,很多重大措施都是他们拍脑袋出的主意。比如现在的土地管理政策,造成了土地使用僵化,配置扭曲。因为土地是个很重要的资源,我们国家土地紧张,那你就应该用好每一块土地,不能浪费。现在由于有红线规定,保守的估计有九千万亩土地撂荒,我们亩产不断在提高,用不了那么多地,但耕地不允许转换成开发地,结果是有大量农地闲置。我们去农村能够看到许多撂荒的土地。另一方面由于开发用地供给不足,房地产因土地供不应求而价格飞涨,造成国民经济结构中的重大问题。房价那么高,土地却总是供给不足,这就是让土地使用僵化给卡住了。
该管的要管起来,比如环境保护,现在我们的资源产品定价都过低,最大的资源就是环境,破坏环境可以不付成本,所以大家都走破坏环境的道路来发展。但是政府在这方面的表现是很无力的,花点钱就可以破坏环境而不受处罚,环境里头的腐败惊人,要是没那些腐败,环境不至于这么被糟蹋。
记者:市场经济原则在中国的特殊实践中出现了一些特殊变异,比如行业收入分配的鸿沟,这算是市场经济的失灵吗?这可能导致了民众对市场的怨气,一些怨气也不可避免地殃及了民众对改革开放进一步推进的信心。
茅于轼:对,你说的这是个问题。所以我们要捍卫市场,这是最重要的。我做的事情就是捍卫市场。不管在什么时候,人们总是偏向于计划。人虽然生活在市场里头,市场带来的好处他视而不见,但是市场的毛病他感觉得非常清楚,所以就希望政府来管一管。这也不错,但是你怎么知道政府就能管得对呢?市场不是完美的,但全世界大的经济上的祸害都是政府搞出来的,改革开放前三十年,经济上出了那么多问题,不就是计划经济的责任?但老百姓总是觉得市场有毛病,要政府来纠正。
至于收入分配的鸿沟,市场经济体系内的分配有利于财富的最大化,比如吃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肯定不利于财富的最大化,所以它不会用吃大锅饭的办法。你创造的多,拿回去的多,这就是市场的分配原则,这样大家就有积极性去创造财富了。但这个结果就是,姚明刘翔挣好几亿的钱,普通人也许每个月只有一两千块钱,差距就是这样造成的,这还不算贪污腐败走私贩毒假冒伪劣。
市场本身并不错,但它确实造成了贫富差距。这就需要市场之外的力量,比如政府和民间两条路来解决,市场本身的确解决不了。
记者:就是说“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
茅于轼:可以这么说。从公平分配来讲,市场经济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市场经济只解决财富最大化。我们国家改革开放后为什么成功,就是因为市场这条路,所以我们的财富增长全世界第一。不过财富最大化一定是漠视了公平分配的,但是也不会太不公平,不会跟改革前一样,把人弄得连饭都吃不饱。
现在还没有一种理论能判断哪种分配方式是最好的,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说老实话,也不存在大家一致认同的理想状态,也没有人说,我们还是吃大锅饭最好。到底什么样的分配最好,众说纷纭。
记者:也有种说法,我们现在是瘸腿的经济,没有配套的法治、商业伦理道德的基础等等。
茅于轼:市场经济是和民主政治相联系的。市场经济需要人权来保障,你看全世界,市场经济搞得好的国家都是讲这个的。反过来讲,什么叫人权,就是没有特权,凡是有特权存在的国家,市场经济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国家就是个例子,我们特权的东西仍然很有空间,很难说是一个公平的、机会均等的市场,好的市场要有人人平等自由参与,法治是公平的,能保护每个人的利益等等。我们现在还差得远。
记者:可能民众关注市场的毛病更多一点,在一些公共话题比如火车票价、福利房等方面坚持市场导向几乎已成为一个危险的禁区,说出来肯定是漫天批评,很多人认为这是牺牲穷人的利益。人们可能希望市场经济能更温情脉脉点,而不是冷冰冰的。
茅于轼:也不见得。即使票价没涨,但服务降低了,挤得不得了,你还得排很久的队,付出的代价也很高,穷人还是得不到好处。市场就是无情的。所以市场之外要有政府和非政府的组合来弥补市场的不足。
至于批评,那可能就是没讲清楚。讲清楚大家会明白过来,包括主张市场化。经济学家主张用市场解决问题,老百姓反对用市场解决问题,那我就要解释为什么市场能解决。比如火车票价,我已经解释了(非市场化)不见得对穷人有利。
比如廉租房厕所问题,香港的廉租房都没有私人厕所,他们的收入比我们高十倍都不止。廉租房本来是救济性质的,没有什么要求。本来你住得非常差,现在有个好得多的地方,但是还不能像你理想的那样。你一定要理想的房子,那就只能少建一点,本来盖一百个,现在盖八十个,有二十个就变成厕所了。
有些人没动脑筋,瞎起哄。这个道理并不难解释,但他们不愿听我的解释,那没办法了。现在的问题是要引导中国人,尤其青年人培养一种理性认识问题、分析问题的习惯,培养独立思考。网络也不见得代表真实的多数。
记者:这么多年,您这么执著于市场,可以说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市场经济学家典型。先生介不介意被称为一个“市场原教旨主义者”?
茅于轼:我非常敬重市场,但我不喜欢“市场原教旨主义者”这个称呼,说我是“自由市场的保卫者”可以。你要知道,拿人类几万年的历史来看,市场改变了人类的发展道路,从十九世纪开始的两百年,人口数、寿命大幅度增长,原因就是市场本身。中国是最新的例子,非洲有很多国家还没有上来,我相信再过五十年左右,全世界都得到这条线,再往后又变成水平——人口数和寿命是差不多的水平线。这一段就是市场极大地创造了财富,寿命提高、教育普及、生活条件极大改善。现在活七十岁,将来可能达到一百岁,当然你要活一百二十岁也不大可能。人口数也是这样,到了九十亿就很难上升。这个突然变化就是靠市场,中国改革成功也是靠市场,什么工业化、学大寨都搞不成,搞市场就搞成了。
这个事很多人不懂。当然,市场经济并不是没有毛病。它的特点是私有制和分散决策,所以难免有盲目性。而且,平等自由的交换有时候会有不利的外部性,所以要有市场之外的力量来纠正,这时候我们常常想到政府。这是政府存在的理由之一。
可是,人们往往忘记一个极重要的事实,就是政府同样会犯错误,它并非永远正确,靠它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而且,一旦政府犯了错误,纠正起来更困难十倍。全世界,因为政府犯错误造成的人员死亡不计其数,而因市场盲目性造成的死亡连百分之一都不到。经济波动、金融危机都是市场造成的,但这并不等于市场错了。一切抛弃市场的想法都是空想,是极其有害的,它有可能误导我们再次走上歧路。但市场,大方向永远是对的。
记者:目前这个社会,底层民众对自由市场部分失去了信心,更希望社会公平方面的改革。市场与社会公平这两者是天然的不可调和吗?
茅于轼:我同意。这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市场只有效率,没有公平。所以你要追求公平就得牺牲效率,但是更糟糕的是,既不公平又没有效率——经济适用房就是这样的政策,包括现在限价房和一部分保障性住房。
效率是讲财富最大化,那就是商品房;公平是廉租房,效率降低了但是得到公平。但是经济适用房呢,牺牲了效率也没得到公平。最穷的人应该得到帮助,但是他买不起经济适用房。你帮助的人不是最穷的人,这不是没有公平吗?这个政策就是互相矛盾。为了公平而搞经济适用房,但最穷的人还不给他。这是显而易见的矛盾。
记者:那么下一阶段改革还是会以市场为导向吗,还是会有其他元素加进来?
茅于轼:现在政府的有些政策可能要走偏,走偏是个很糟糕的事。比如经济适用房这种事,效率和公平是互相矛盾的,多点效率就少点公平,全坏了。更不用说贪污腐化。
国有经济近年来的强势,这个跟政府对国有经济的态度是有密切关系的。政府实力的重要来源就是国有经济。所以它自然倾向要扩大国有经济。
记者:在您看来,怎么才能构建一个好的市场?
茅于轼:很简单,取消特权,对富人温和地剥夺。这在通常的政治结构中是极难做到的,对现在拥有特权的人来说是非常大的挑战。因为,有话语权的人多半就是有权有势的人,或者说,是有特权和有钱的人。他们很难对自己开刀。
比如,我认为,收入分配根本问题不是税务,是特权问题。一个可以实施的办法是税务解决,就是向富人多收税。但他怎么变富的,是不是靠市场变富的?靠市场变富的,可以用多收税来调节;但很多人不是,(而是)靠特权靠国有垄断,或者贪污变富。
我的理想是执政者要更多地代表低收入群众的利益。西方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执政者必定倾向穷人。如果他们牺牲了穷人的利益,就会被选下去,因为社会中低收入者占大多数。
所以我们要搞好市场挺不容易的。不要有特权车开来开去,这是看得见的特权。看不见的特权,比如最近河北的“我爸是李刚”,就反映这个社会充斥着特权意识。有特权的人很害怕自由平等的反特权诉求,但是他们又讲不出来,也不能公开说“我要特权”,这就给他们出了道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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