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水拍終於在新中國成立後找到了他心儀的"新生活",並在各個年代的政治運動中盡情歌頌這種"新生活",一直吟唱到自己身敗名裂。
如今又見"新生活",儒家的訓誨是很難聽見的了。曾在本朝立過牌坊的無數尊革命偶像,因斗轉星移,已是"人面不知何處去",屈指算來,只剩下一個雷鋒。
雷鋒這位普通一兵,去世已四十年了。
60年代的全國"學雷鋒運動",學得個風起雲湧;70年代大家忙於革命,便忘了他,僅有個別注家考證出雷鋒在日記中批判過劉少奇,這畢竟太過牽強,於是未能將他重塑為"造反先鋒";80年代的"五講四美",又想起他來,打鑼打鼓的"學"了一陣,只似死水微瀾;90年代,社會道德大滑坡,雷鋒的靈位再度被祭出來,對一心求財的世俗百姓來說,那些陳穀子爛芝麻已聽膩了,於是一個頗具創意的奇聞就登遍了大陸的報刊,說是美國的西點軍校懸掛著雷鋒像,以激勵美利堅的士官生向這位中國列兵學習,克己奉公,死而後已。
連美國大兵都得學雷鋒,黑髮黃膚的本國同胞還能說不?
西點軍校是一個向公眾開放的旅遊點。我不但自己去過,也陪友人去過,麥克阿瑟、巴頓將軍的像倒還認得,卻從未見到有什麼雷鋒像。有一次陪客人去西點軍校,客人向戎裝筆挺的接待軍官發問:有否挂過雷鋒的像?軍官說,已有一些中國訪客問過這事,他也曉得中國傳媒宣傳過這則消息,但他可以很確定地答覆,西點軍校從來不曾懸掛過雷鋒的像。
其實,要學雷鋒儘管自己關起門來學,何須乞靈於大洋彼岸的"凌煙閣"呢?
要說當年的雷鋒,處處行善,是很教人感佩的。中國的傳統文化道德,也曾熏陶出眾多的大小善人,見諸史冊、戲曲、話本小說。如指他是這條河床的延續,立個牌坊也無不可。不過,他被尊為"共產主義戰士",當局以他的大量日記來佐證此為毛思想所哺育出來的"新人",用心可謂良苦。不幸的是,當這種主義和思想油漆剝落之時,雷鋒的傳世意義就大打折扣了。
更何況,當時為描畫這輻"封神榜",不但《雷鋒日記》經過寫作班子修飾,更將雷鋒"因公殉職"之細節諱莫如深。我們這些身歷學雷鋒運動的過來人,除了反覆誦讀他的日記,照葫蘆畫瓢地寫學毛著心得之外,關於他的死因,只記得官方告訴我們的版本----雷鋒因指揮行車,被一棵倒下來的大樹砸死了。
沒有任何資料提到另一個人,就是當時被雷峰指揮的軍車駕駛員,他被輕而易舉地抹掉了,彷彿從不存在。而此人在沈重的陰影裡苟活了三十多年,直至1996年清明節才現世,他帶著全家人在撫順雷鋒紀念館前植下了第一棵樹,"喬安山"這名字,如同無主孤魂突然重返陽界,一夕之間他便成了新聞人物。
喬安山以前是瀋陽軍區工程兵某部的副駕駛員,為雷鋒的助手。1962年8月15日,他倆出車回來,稍事休整,雷鋒便招呼戰友:"咱們洗車去。"小喬坐上駕駛室,打算循規蹈矩地順車道開去洗車場,不知為何,班長雷鋒卻要抄近道,逕直從營房小路穿行,為此他著手搬去橫在通往洗車場小路上的鐵絲網。這是圖個便利?是為了節油?天曉得,總之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小喬只得聽班長的。他開到鐵絲網前,卻有點不安,小路太窄,右邊是連部營房,左邊是一棵大楊樹,周圍還縱橫拉著多條鐵絲,捆著一根根木桿,平時是用來晾晒衣被的。小喬問:"班長,行不行?"雷鋒搬開攔路鐵絲網,就說沒事了。小喬又退又進的在窄路上倒車,好像倒順了,但總覺不妥,便停下探頭問:"班長,咱們會不會撞上房子?"雷鋒查看一下,又說:沒事,你只管開吧!他在車左前方用手勢指揮:倒__進__倒__進......小喬通過了鐵絲網缺口,一挂擋就向前開去,他渾然不覺,左後輪將一根晾衣服的木桿蹭倒了,他更不會知道,鐵絲巨大的拉力將木桿反彈回去,正好擊在班長的太陽穴上!小喬直開到洗車場,下來一看,怎麼班長遠遠的蜷臥在地上?他急急跑過去,只見雷鋒口鼻都在噴血,小喬抱著他,瞬間就被濺上一身血漿......
雷鋒被送到撫順西區醫院時已停止呼吸,經院方搶救,他氣若游絲地微微吐納,院長診斷是顱內骨折,內出血,醫院裡無人會做開顱手術。部隊方面馬上派車去瀋陽接陸軍總院的專家,卻為時已晚。雷鋒開始抽搐,院長見狀即切開他的氣管輸氧,二十分鐘後,院長宣布雷鋒已告不治。喬安山捶胸頓足,痛哭不止,並守在太平間裡不肯離去,直至醫院職工下班,他仍不退出,只好將他和雷鋒的遺體反鎖在停屍間裡。不過,後來排長親自領著兩個戰士前來將他押走,並關在營房禁閉起來。在和平歲月裡,士兵們都沒見過陣仗,小喬認為自己撞死了班長,只落得個挨槍斃的下場了。誰知指導員從外面回來,聞訊便下令將他放出來。"誰讓你們把他關起來的?死了一個不能死第二個!"這是典型的行伍語言。
次日,瀋陽軍區軍事法庭和遼寧交通廳共同組成的調查組前來現場踏勘,仔細測定前後倒車的轍印,得出結論:這是意外交通事故,戰士喬安山沒有直接責任。
這年,小喬才21歲。班長死後約一年,全國開始了"學雷鋒運動",作為反襯,喬安山已前程盡毀,他抑鬱難已,並以自虐式的"工作狂"來彌補過失,一度延期服役,卻終是抬不起頭來,遂於1966年灰溜溜地退伍轉業到五機部在東北的建築公司。豈料到了地方,人家曉得雷鋒是倒在他的車輪下,更是在背後點點戳戳,令他無地自容。文革開始,造反派山頭林立,他甚至有了性命之虞!為妻兒計,他只好通過親戚關係調往遼寧鐵嶺某單位當司機,並從此嚴守秘密,絕不泄露自己的來歷,甚至不敢讓年幼兒女們知道他曾是雷鋒的戰友。如此苟且偷安,一直熬到1991年,他心頭這口枯井又被攪動了,這時當局重提學雷鋒,瀋陽軍區奉命重新編輯出版雷鋒事跡,在尋覓雷鋒舊戰友時查到了喬安山的下落。編寫組的頻頻到訪,令老喬無所遁形。事後,他不得不在1993年提前退休,在鐵嶺一居民樓隱居,他倒忘不了"雷鋒精神",時刻樂意給遠近鄰居幫忙,日行一善,從不圖報,故此人緣口碑都極好。然而,他身體甚差,生活非常困難,喬妻唯有到離家很遠的市場上租了一個賣茶葉的攤位,貧賤夫妻百事哀,日子之黯淡,真是"牛衣對泣"!
1996年,《鐵嶺日報》發掘出這位"本地聞人",呼拉拉又炒熱了。至為荒誕的是,當年旁人背後戳脊樑,不外是指他害死了雷鋒;今日人心之粗鄙惡俗,竟至於不斷有潑皮無賴到喬家老妻的攤上白拿茶葉不給錢,撂下一句風涼話:"你們家是雷鋒戰友,就應該帶頭學雷鋒!"至於原先很感謝老喬樂於助人的一些鄰居,又覺得:"原來他有這檔子事!"有麻煩不找老喬白不找,他就該奉獻奉獻的。
世態如此,真是對"雷鋒"二字的莫大諷刺。喬安山終是不堪其擾,決意走出陰影,便於清明節買了棵柏樹,借了一輛汽車,帶領全家直奔撫順雷鋒紀念館,種下樹苗後,他老淚縱橫地向兒女們首次講述了他與雷鋒的悠遠舊事......
他家的茶葉攤還開得下去嗎?社會道德糜爛至此,正是不學雷鋒不行了;學雷鋒,也不行了。無論怎樣,雷鋒總算是某種立身處世的尺度,連它都風化剝蝕了,大夥兒還學什麼呢?什麼都甭學了,摸著石頭過河,逮住耗子就是好貓......但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於是這年頭就剩下一個包治百病的獨步單方__愛國和說不。不過,我硬是參悟不透,它究竟和「以德治國」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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