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如果你想朝《英雄》豎中指,還是先向他鞠個躬再說吧。
□一、鞠躬
《英雄》是華語電影中在商業上最具野心和誠意的電影。看完《英雄》,我有一個強烈的印象,張藝謀已然躍上廣闊的國際舞臺。至於從前我們關於他究竟能不能拍好城市題材,是不是只能拍農村題材這樣的討論,我想張藝謀是不會再介意了。在《英雄》這樣的電影面前,這種議論因為視野的狹隘而更像是一個玩笑。
把《英雄》稱作國產電影最具野心的作品,或者用「空前」這樣的詞來形容它,都不為過。與它相比,《天脈傳奇》這樣的電影只不過是粗製濫造的三流貨色,到2003年便不再有人想起。可是數十年後若有人寫中國電影史,卻怎麼都會提上一筆《英雄》。《英雄》是國產電影的第一部「大片」,它具有一部「大片」應有的一切元素:巨額投資,3000萬美元應當是華語電影投資最大的一部;豪華陣容,張曼玉、梁朝偉、李連杰、章子怡等皆為已在國際影壇發展的當紅影星;製作精良,這個詞挺難描述,但卻是我看完這部電影最先打進我腦袋裡的一個詞。記得當初同事去《英雄》劇組探班,發現其中兵士拿的道具都是真皮製成。這個細節應可以印證我對《英雄》的這一印象。上述種種,都使《英雄》可以躋身於眾多好萊塢大片之中而不用面帶菜色。
《時代週刊》說,《英雄》肩負了亞洲電影的希望;譚盾說,《英雄》是一場「視覺的盛宴」;《英雄》的製片江志強說,它一定會讓好萊塢興奮地尖叫。因為處於中堅位置的香港電影的空前衰落,華語電影也隨之越來越面色蒼白,血氣不足。《英雄》在此時的出現就更有「救市主」的味道。以我的經驗,《英雄》以這樣的品質毫無疑問地會成為國產電影有史以來票房最高的電影,甚至也極有可能超過《臥虎藏龍》,躋身「2億美元俱樂部」,成為華語電影的票房新霸主。在評介《英雄》的好與壞、是與非之前,必須承認,它的確是華語電影的救市英雄。
上述評價其實與藝術評判是兩回事,我會向所有我見過的人推薦《英雄》,但這樣做並不意味著我喜歡這部電影。鞠完躬,我將開始的批評。但很顯然,在不斷地伸出中指之前,我仍然要不斷地鞠躬。
□二、鞠躬,然後……
《英雄》是部很美的片子。
電影分段精心渲染的黑、紅、藍、綠、白五種色調,不僅創意新穎,而且使形式感得到非同凡響的強化;堪稱經典的對打場面,至少有兩場。一是張曼玉與章子怡在黃葉林中對打,確可以用「視覺的盛宴」來形容;一是梁朝偉與李連杰在九寨溝湖面的對打,鏡頭從水底望上去,只見兩個人影輕輕點水掠過,如夢如幻;《英雄》而且大量運用了CG特效,李連杰與甄子丹對打的戲,水珠凝結,劍穿水而過。《臥虎藏龍》的對打戲本來已經很精美,但跟《英雄》比起來,甚至覺得簡陋了。周潤發在竹尖上未免笨拙,哪有梁朝偉與李連杰在湖麵點水的輕盈。
《英雄》在敘述上對《羅生門》的借鑒,為一些論者所詬病。但其實我仍然覺得這恰恰是張藝謀的技高一籌之處,「抄襲」經典從來就無可厚非,關鍵看「抄」得如何。《英雄》的此種「抄襲」顯得很有技巧,一方面容易給人「很藝術」的錯覺,另一方面卻完全放棄了《羅生門》的晦澀與恍惚。
但,《英雄》其實是個沒有人味的電影。
《英雄》裡是沒有人的,裡面所有的人物都是符號,或者用來表達中心思想的例證。張曼玉、梁朝偉,這些優秀的演員對電影所起的作用其實只是他們的響亮的名聲,演技可拋在一邊。也許,張藝謀壓根兒就沒想過人物塑造這回事。在電影裡,我只知道他們之間有些情感糾葛,但他們的性格,我毫無瞭解。而《臥虎藏龍》裡,章子怡(玉嬌龍)的任性、周潤發(李慕白)的「悶騷」,楊紫瓊(顧秀蓮)的深情含蓄,都令人印象深刻。章子怡與楊紫瓊在武館對打那場戲,一句台詞都沒有,兩個女人的複雜的內心爭鬥卻抒寫得淋漓盡致。而《英雄》裡章子怡與張曼玉的戲打得漂亮得多,對於揭示二人的內心世界則毫無助益。
□三、豎出我的中指
《英雄》最令我不滿之處,是它在歷史觀上的空前倒退。
《英雄》裡,殘劍(梁朝偉飾)三年前曾經行刺秦始皇,但最終他放棄了。無名(李連杰飾)去行刺前,梁朝偉寫下兩個字勸阻他。這兩個字,秦始皇一猜即中,「天下」。於是,李連杰最終也扔下了行刺的劍。
「天下」(我真想在前面加上粗口三字經)。為了這***(此處刪去三個字)兩個字,多少白骨,多少雪白血紅,都可以輕鬆地一筆勾銷,一個轉身就忘卻。《英雄》裡沒有心思也沒有勇氣去表現被虐殺的鮮血和屍體,有的只是對通過CG特效製作出來的滿天蝗蟲般的箭簇表現出的津津樂道。同是第五代的陳凱歌,三年前也拍了同樣題材的一部電影,《刺秦》。我雖然不喜歡陳凱歌,《刺秦》也曾釀成也許是空前的慘敗。但對於這部電影,我一直保持著我的尊敬。《刺秦》裡,卻出現了大量的屍體,兒童的,被活埋的,令人瘋狂的。《英雄》裡的秦始皇氣宇軒昂,哪怕他在三年內讓大殿空空蕩蕩,不敢讓人近其百步,他也一樣能夠氣度不凡;《刺秦》裡的是一個時常歇斯底里的有時猥瑣的秦始皇。
《英雄》甚至為秦始皇的出爾反爾也找到了堂而皇之的理由。秦始皇以「心中無劍」勸誡李連杰「不殺」,而李連杰將走出宮門時,眾大臣則反過來勸誡秦始皇發布「殺」命,如果不殺,則破壞了秦始皇制定的律法,不利於一統天下。於是秦始皇一揮手,萬箭齊發。
陳凱歌在《刺秦》裡質疑的是,歷史車輪的所謂前進中,所謂的「必然」帶來的可恥的鮮血。從19世紀末開始,現代哲學諸家就紛紛對這種「必然」進行了嚴厲的質疑。更遠的中國古代,也早已有「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悠長嘆息。可惜,2002年,張藝謀的《英雄》,卻繼續著「天下」的陳辭濫調。
陳凱歌是文人,他最大的優點和毛病都在於他散發出的精神貴族的文人氣味。張藝謀不是文人,他最大的優點和毛病也都在於他在文人氣質方面的缺失。
片尾,字幕浮起,秦始皇終於一統天下,從此天下太平,人民安定。臭名昭著的「焚書坑儒」被刻意忽略了。
這是我在看完《英雄》,向張藝謀充滿敬意地鞠一個躬後,豎起一根中指的重要原因。
《衛視週刊》(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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