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憶中的文革

發表:2004-03-26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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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過去那麼多年了,年輕的一代對之已沒有什麼概念。但對身受其害的人,它的創傷卻可能是永久的。

  其實文革開始時,我也不是很大。也許正因為不大,那時發生的一些事情,便像刻在一張白紙上的印記,永難磨滅。

  文革開始時,我剛小學畢業。只記得街上突然出現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上面有倒著寫的、歪著寫的名字,打著又粗又濃的黑叉。然後又看見街上一隊隊戴紅袖章的人,趾高氣揚,臉上透著肅殺之氣,大人說是去抄家的。很快,我們弄堂裡也有人家被抄了。後來,就幾乎每天都會聽說,又有某號某家被抄了。

  祖父比我大整整一個花甲,早就退休了。過去當過一家大公司的廠長和高級主管。父親是當時被稱為臭老九的那種。父親對自己的身份一定很有自知之明。上海一刮起抄家風,就看見他和母親晚上嘁嘁促促商量事情。又看見他拿出一些唱片之類的東西,砸碎了,晚上偷偷丟到垃圾箱裡。當時這樣做的肯定不止我們一家。那段時間,弄堂的垃圾箱裡經常出現領帶、唱片或其它奇奇怪怪的東西的殘骸。父親喜歡拍照,還自己著色,那時沒有彩色照片。客堂和房間的牆上,原來掛著好多母親的大幅風景照,一下子全都取了下來,換上「領袖」的像。連我最喜歡的他們的結婚照,也一下子不知去向了。

  父親的擔心不是多餘的。沒過多久,有一天,父親下班特別早,卻不是獨個人回家,身後跟著一隊戴紅袖章的人。他雖然鎮定,但他緊繃著的臉和陰沉的氣色,讓我感到大難臨頭。

  紅衛兵在我家呆了三天三夜,換著班來。一家十口人只能待在客堂間裡,上廁所也得獲得他們允許。我不知道大人們是怎麼睡覺的,我們小孩子困了便和衣睡在長椅上。每個人都很嚴肅,連一歲多的堂弟也嚇得不敢哭出聲來。

  三層樓的房子被翻了個底朝天,每一個角落都翻便了,牆壁也全部敲過。東西一件一件往停在門口的大卡車上搬。天井裡一棵無花果樹被挖起,底下掘了個幾尺深的大坑,大概是懷疑下面埋了東西。那棵樹是從我母親拿來的一棵小樹苗,看著它長大、結果的。有一年結了那麼多的無花果,弄堂裡的孩子還爬到我家圍牆上來偷吃。

  房間裡一片狼藉。沙發被撕開,充填物散落一地。鏡子被撬碎,看後面的空間是否藏著什麼。終於,從閣樓的一堆破爛裡面,他們發現了要找的東西:一把獵刀和幾顆子彈。都是鬼子投降時我叔叔從街上揀來的,那時他還是個孩子。這一下,祖父的罪名便升格成了反動資本家,還私藏武器。父親解放前在外國人公司做過事,這下也不知怎麼就變成了國民黨的接收大員。刷在門外的大字報上,兩人的名字都被打上大大的黑叉。

  他們讓我祖父站在高凳子上,掛上「反動資本家」的牌子,父親站在旁邊,低頭認罪。還算好,這些紅衛兵都是父親單位裡的,不是同事就是工友,是成年人,不像中學裡的紅衛兵那麼好打人,狂呼了一陣口號就離開了。

  紅袖章走的時候,帶走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一切細軟,全部現金。足足裝了六卡車。父親最心疼的是他的兩大箱藏書和幾盒子唱片。讓他欣慰的是他拍的幾本相簿得以倖存。

  抄家的那幾天,家裡前後門大開,門口整天有一大群人圍著看熱鬧。後來紅衛兵離開了,門口大字報還在,被風刮下來了,還得自己燒漿糊去重新貼好。那些日子,抄過家的人在弄堂裡走路都是低首斂目,挨著牆根走,小孩子也不例外。我從小不大言語,別的孩子也不大惹我。隔壁人家的女兒,抄了家以後,弄堂裡的小孩就追著她叫槍斃鬼,因為她父親是被鎮壓的反革命。

  祖父在抄家後第二天,就被居委會叫去掃弄堂、通陰溝。沒多久,祖父突然中風,還好救過來了,沒有半身不遂。但從此健康就一蹶不振,變得老態龍鐘了。倒也因禍得福,免了他去掃弄堂、通陰溝。

  弄堂口有個皮匠攤子。那位師傅每天早上挑著擔子來,晚上回去。又是鉛匠,又是皮匠。弄堂裡三百多戶人家,換鍋底、箍桶、補搪瓷、上鞋掌,他都包了。沒人知道他姓什名誰,因他一臉麻子,大家當面叫一聲師傅,背後都叫他麻皮。他知道,也不惱,整天笑呵呵的,有求必應。

  祖父平時待人客氣,對麻皮師傅也不例外,進出都和他打招呼。我小時候很調皮,嘗學我祖父跟人打招呼時點頭哈腰的樣子,惹我父親大笑,我媽則罵我沒規矩。祖父卻從來不惱。我家被抄以後,有一次從麻皮師傅攤子前過,見左近沒人,他就悄悄問我,你家「老爺」好嗎?我祖父母房裡,到冬天就生個小煤餅爐取暖。麻皮師傅每年都來為我們裝煙囪,每次祖父都會多給他幾塊錢。那年祖父中風以後,也請他來裝,他硬是不要那多餘的錢。祖父當時沒說什麼,日後提起此事,總是感嘆麻皮這人講義氣。

  祖父和弄堂口那些醬油店、南貨店的人也相熟。中風以後,我去醬油店打醬油,去南貨店買東西,兩位老闆都跟我打聽我祖父,要我問候他。我家平反以後,母親都特地去向他們道謝。

  父親單位對他的過去內查外調,卻查不出任何問題。他當時是全國發行的一份科技雜誌的編輯,參加過《辭海》的編纂。曾經有好幾次上面想拉他入黨,民主黨派也來拉過他,都被他婉拒。父親生性淡泊,厭惡政治。他當年的同學裡,做到正教授、副部長的不乏其人。這些人在文革中,有夫妻雙雙自殺的、有坐牢的、有關進牛棚九死一生的、有下放五七干校脫了一層皮的。只有他,抄家後就被踢到基層廠裡,當了一名普通鉗工。反而因禍得福,躲過後來許多磨難。廠裡工人對他很尊重,把他當寶貝,搞了好多工夾具革新。此是題外話。

  我們小學畢業以後雖不用上課,卻得回校鬧革命。本來一起上課的同學,這時也突然階級陣線分明。紅五類們趾高氣揚地站在教室中央,一邊是黑七類,低頭靠牆站立,聽他們訓話。另一邊是不紅不黑的中間份子,被賜坐。我家被抄以後,我自然就歸為黑七類了。

  記得那天是班裡做好事,為附近中藥店糊紙袋。原來全班人完成的工作都要我們黑七類包干,還不准坐下,得站著干。我小時候雖然木訥,脾氣卻很犟。站了半天腿酸了,心裏不服氣,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來一把椅子坐下。這下子像捅了馬蜂窩,幾個紅五類衝上來,指著我鼻子破口大罵。兩個人把我拎起來,把椅子抽走,讓我重重摔在水門汀地上。

  第二個星期,我生病沒去報到。後來聽說班上一位黑七類女生挨了打。這女生平時比較伶牙利齒,不知為什麼事和紅五類們爭論了幾句。班上一個留了三級、比我們足足高出一個頭、三代紅出身的男生,衝上去猛打她耳光不算,還解下身上皮帶使勁地抽。打得她又哭又叫跪著求饒,臉腫得像個大包子。一群人還跑到她家裡,又打又砸,把她那資本家的父親也教訓了一頓。當時我聽了心裏直發抖。要知道,一個星期以前,那男生沒在學校。否則的話,那被打的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第二天回校,女孩的臉還腫著。從此以後,黑七類的都老老實實,哪怕被指著鼻子嘲笑、臭罵,也沒有人再敢亂說亂動了。那一年,我們十二歲。

  幾年以後,這位男生也去插隊了,聽說是去了黑龍江。我們,還有許許多多我們的同齡人,打過人的、被人打過的,後來都沒有逃脫那相同的命運。其實,在那場 「史無前例」的革命中,好多人自己前腳斗人、打人,後腳就被人斗、被人打了。施害者,往往也是受害者。好多人被斗被打,是因為鄰居告密、因為同事揭發、因為朋友出賣。人們由於平日的妒忌、嫌隙、宿仇,冤冤相報,互相殘殺。那個時候,多少夫妻反目,多少父子成仇,多少朋友變成陌路,又有多少人對別人的災難非但不同情,反而幸災樂禍、落井下石。

  看過不少回憶文革的作品,小說、散文、回憶錄都有。多數是對那個時代的控訴,鮮有當年的參與者對自身的反省與懺悔。有時想,那個打過人的男生,現在也早已為人父了吧。不知他是否會告訴他女兒有關文革的事情?是否會想起,當年也曾有個女孩子,在他的皮帶下發過抖?當他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裡感到失落、感到命運不公的時候,是否也曾有過哪怕一絲絲的悔恨?

  文革那段歷史是不應該被忘記的。但我覺得,我們對文革的回顧,不應該僅僅只是對那個始作俑者和那個制度的控訴。當年在我們小學教室裡發生的那一幕,不過是那場人間浩劫的小而又小、極其微不足道的一個縮影。我並不恨那個男生,但也無法接受他當年的行為只不過是因為「受矇蔽」、因為「不成熟」的說法。那是一場全國人民都參與的運動,難道「全國人民」就不應該好好反省一下嗎?

  我的同齡人一定都聽過許多「憶苦思甜」的報告。那些「血淚斑斑的控訴」,都是為了要我們「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為了製造「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為了激起階級仇恨。於是,我們便在「階級敵人」面前泯滅掉了人性、麻木掉了良知、無視他們作為人的尊嚴、把他們看成豬狗不如。如果我當年不是黑七類而是紅五類,我會對那件事無動於衷嗎?我會在旁邊跟著起鬨嗎?我也會去參加斗人、打人嗎?我還真無法坦然地說出那個「不」字。

  如果有朝一日,我們能夠全面地反省文革,其目的不應該只是為了對那個始作俑者和那個政權的控訴和清算。反省的目的,更應該是為了呼喚人性、為了喚起良知、為了重申人的尊嚴、為了提醒人們去愛重生命。如果不是這樣,對文革的反思又有什麼意義呢?

  中國會有這麼一天嗎?我不知道。

  比起許許多多其他的人,我們家當時是非常非常幸運的,沒有吃什麼皮肉之苦,也沒有家破人亡。只希望當年與我們同命運,或比我們更不幸、不幸得多的人,今天都已走出了那段往事的陰影,都已找到了自己生活和心靈的歸宿。

  幾年前看到一本週佩紅的散文,也寫了她家文革的遭遇。裡面有一段話,看了很感動,便記住了:即使生命已因清醒而成熟而沈重,仍需有夢,有輕盈的小鳥在夢的枝頭鳴囀,有新鮮的露滴,將人生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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