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人的华尔街故事

发表:2012-10-27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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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在华尔街投资银行做交易员,金融危机前后这几年一直在市场第一线奋战,算是当兵赶上了世界大战。 准备讲讲故事,谈谈感想。 天涯高手云集,在下班门弄斧,各位请拍。词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浊酒一杯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若干年前,我坐在赌场里对着一大堆红红绿绿的筹码计算得失,给自己挣点零花钱;若干年后,我管理着数亿美元的交易账簿,为银行创造着以千万美元计的利润。 这之间的跨度不可谓不大,却又似乎不是很大:都是赌,赌注不同而已。关于赌,我应该很有些遗传:据说我太爷爷就好赌,我太姥爷还开过麻将馆。 我继承了两边的基因,然而由于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的好赌本性很长时间内受到了压抑,以致转而热爱数学,并且混进了北大。 不过大学四年我只学明白了一件事:数学这个领域太过艰深,而我真正精通的只有算术,还是扬长避短,找个与算术关系密切的职业比较稳妥。毕业后我随着出国大潮“盲流”到美国,踏着前辈们的足迹转学了电脑,却没有顺理成章地奔赴硅谷,而是误打误撞进了某投资银行从事IT工作。 其实那时候我都不清楚投资银行到底是干什么的,只觉得每天与变幻莫测的市场打交道应该很酷。
  
到了华尔街之后我才发现,虽然“身在赌场”,可我的工作与“押宝下注”毫不沾边。 我所在的部门属于“后台”(Back Office),与直接负责融资交易的“前台”(Front Office)完全不是一回事,待遇也差别很大。形象地说:前台负责战斗,后台负责保障支援。在投行久了,我自然想转到前台工作,其中固然有“一斤猪肉、五包香烟”的诱惑,更重要的是我很想体验在市场中冲浪的感觉,每天和数字打交道似乎也能发挥我“精通算术”的特长。 但想从后台转到前台十分困难,基本只能靠“二进宫”,去名牌大学商学院“回锅”读书,毕业后重新找前台的工作。我本来早想走这条路,无奈为了个破绿卡蹉跎了好几年。不过这几年倒也没有虚度,我自学成材完成了“华尔街预科教育”——在赌场。 
  
典型的美国赌场就像阿里巴巴的藏宝洞,似乎遍地是钱,大堆的筹码在赌桌上被推来推去,四周时时响起“叮叮当当”掉硬币的声音,好象在召唤着赌客们赶快来发财。 其实绝大多数赌场游戏对玩家来说都是“久赌必输”,例如老虎机和轮盘赌。如果能控制冲动不在这些游戏中下注,就算练成了一项重要功夫:没有机会绝不出手,兵法中叫“不动如山”。
  
在密布陷阱的赌场里也隐藏着机会:21点(Blackjack)。 高手可以通过记牌打败赌场,许多华尔街前辈年轻时都干过这事。 从概率上讲,21点是庄家优势很小的游戏,只要玩家掌握了基本战术,庄家的优势就只有0.5%左右,也就是说玩家每压一百块,平均只输五毛钱。 更妙的是,这个0.5%微小差距还会随着剩余大小牌张的比例有上下 1% 左右的浮动。 21点的取胜秘诀就是:通过记牌估算概率,当形势于庄家有利时,下小注,当形势于玩家有利时,下大注。一个偶然机会,我得到了一本传授21点赢钱“秘技”的小册子,如获至宝,马上挑灯夜读。 不久后我确信自己“武功”已成,遂奇袭拉斯维加斯。 那是痛快的一个星期,我一家家赌场扫过去,十步赢一把,千里不留行,揣着两裤兜百元大钞回到纽约。
  
赢钱如此容易,我一度觉得21点可以当成提款机。 其实,那次只是幸运女神向我微笑了一下而已。 因为在那之后,我虽然总体能赢,但起伏很大,再也没有每战必胜的运气了。 经过一番研究,我终于从数学上认清了21点的内在问题:风险太大,与回报期望值不成比例。 比如想达到平均每小时赢20元的期望值(Expectation),就得承受上下浮动1000元左右的风险(Standard Deviation),用金融行话来说,就是夏普比率(Sharpe Ratio,投资回报与风险的比例)太低。 换个角度讲,21点输赢波动很大,因此赌注不能下得太大(相对总赌本),否则很容易赔光,但不下大注又怎么可能赢大钱呢?所以21点是个“赢不了大钱”的游戏。这些看似弯弯绕的分析中其实蕴藏着深刻的道理,下面的章节中将会谈到:风险、回报和杠杆正是“对冲基金”模式的核心。
  
由于赌场规则改变,靠记牌赢21点很快变得近乎不可能了,这时美国又开始流行“德州扑克”(Texas Hold’em)。 相比21点的机械战术,德州扑克更强调“与人斗其乐无穷”——你不需要最好的牌技,只需要找到比你更差的对手;你不能只看自己的牌,更要揣摩对手的牌;你不能总是虚张声势 (bluff),但也不能总是实实在在,你必须七实三虚,在对手以为摸透你的时候,悄然改变战术。初级玩家根据自己的牌押宝,高级玩家根据对手可能的牌和对手的心理押宝,德州扑克是一个看似简单,实际上极其深奥的游戏,网络牌室和电视转播使其迅速风靡美国,我一度沉迷此道,甚至想过辞职做专业牌手。
  
德州扑克教会了我一个重要的投资、交易和赌博原则:在新游戏中最容易赚钱,只要你能先行一步,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把策略研究清楚,在别人还犹豫不决时抢先行动,你就把握了最大的胜算。例如,当网络赌场刚刚推出“无限压注”(No-Limit) 扑克时,很多玩家都错误地延续了“有限压注”的策略,那段时间很容易赢。等群众们渐渐明白过来了,竞争就变得激烈了。后来网络赌场又推出了“单桌淘汰”(Single Table Tournament):十个人一桌,每个人只有一定数量筹码,输光了走人,最后三个人按名次分钱。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数学化的游戏,出牌方法可以依据自己的牌、位置、对手人数和各方筹码情况做出量化分析。我在大多数人还在“瞎玩儿”的阶段就总结出了一套简单方法,并通过同时玩五到六桌牌的办法提高利润率,在群众们战术水平提高之前赢了不少。
  
在赌场里我还养成了观察其他玩家的习惯。 例如,赌客们在拿到好牌的时候往往十分保守,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为确保眼前的小利往往采取相当糟糕的行动;而他们在输钱的时候却又变得十分激进,不断加大赌注力求翻本,全然不顾“适时止损”的法则。 也许这些都是人类本性的反应,但一个好的赌客必需反其道而行之:我从不押输不起的赌注,输到限额绝不恋战;我甚至不十分关心某次的输赢,只在乎是否运用了正确的战术;我不相信运气,我相信技巧、概率和风险控制。
  
赌得多了,又看了不少明星交易员和基金经理的传记访谈,我渐渐悟出一个道理:真有本事在赌场上赢钱的人,反而最不应该赌博,因为以他们的聪明才智,如果专注于正业往往能取得比赌博赢点钱大得多的成就,所以赌博的至高境界乃是不赌。正好此时那鸡肋绿卡也终于拿到了,我于是决定金盆洗手,投考商学院。

那几年金融界流行搞数学模型,一种称为“金融工程”的专业应运而生。 这是个介乎金融,数学和电脑之间的学科,专门培养业界急需的三项全能人才。 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金融工程专业号称全美排名第一,并且硕士文凭只需一年时间就能拿到,特别适合为了换工作而读书的人,所以伯克利就成了我的首选。 这个专业挂靠在商学院,“鸡麦特”(GMAT, 商学院资格考试)分数是录取的重要参照。标准化考试我最拿手,反正几个答案中总有一个对,这本身就是重要的提示,再结合上下文猜猜意思,揣摩揣摩出题人的心理,“鸡麦特”比德州扑克简单多了。答完最后一道题目,电脑屏幕上显示出 790 的变态高分。 我知道,凭着这样的成绩和已考过的特许金融分析师 (CFA) 三级,伯克利金融工程专业的录取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伯克利的校园座落在近海的山坡上,古雅的建筑掩映在葱翠的树丛中,仿佛座座学术殿堂。 矗立在半山的钟楼是学校的标志,从那里可以眺望金门大桥,以及更远处浩瀚的太平洋。 落日的余晖和着钟声唱晚,勾勒出一幅宁静从容的画卷。 刚脱离了纽约尘世喧嚣的我,恍如置身世外桃源。这是一所世界著名的大学,曾经出过几十位诺贝尔奖得主。 这还是一所左翼思想占据主导的学校,据说很多教授倾向社会主义。校园里难得见到星条旗 ——那是美帝国主义的反动标志。 各式各样的反战、反布什、保卫地球环境之类的示威游行倒是经常有,“革命青年们”还特地将校园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命名为“人民公园”。
  
商学院是这所左翼进步大学里的资本主义死角,只有这里总能看到有人穿西装打领带。 自成格局的小院子里,三五成群夹着笔记本电脑、口里蹦着最新商业名词的未来社会主流人士匆匆而过,我混迹其中,奔波于教室与图书馆之间,发愤研读金融创新时代的武功秘笈。伯克利金融系师资力量强大,一上来就派出了本系挂头牌的鲁宾斯坦教授给我们上“金融产品”这门课。 这位鲁教授是学术界大大有名的人物,年轻时提出了用二叉树方法为选择权(Option)定价的重要理论,如果不是因为鲁教授中年时一段失败的从商经历,他可能已经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了。
  
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美国金融史上一个“创新”时代。先是房贷抵押债券,然后是垃圾债券,华尔街为各种新发明得意洋洋,大获其利。象牙塔中的鲁教授大约也有些心动,便联合另外两位教授开了个公司,设计推销金融创新产品。鲁教授理论联系实际,根据自己的选择权定价方法推出了用交易指数期货模拟空头选择权 (Put Option) 的策略。 简而言之,就是追涨杀跌、越跌越卖,以确保在牛市中不踩空,在熊市中损失不超出限额。 这个“投资组合保险”(Portfolio Insurance) 策略风靡一时,不幸的是,不久之后的1987年10月就发生了道琼斯指数一天下跌22%的“黑色星期一”事件。 鲁教授“投资组合保险”的信徒们在下跌时蜂拥进场抛售,为股市崩盘做出了巨大贡献,鲁教授等三人也为此遭到国会专案小组调查,虽然最终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但鲁教授的英名毕竟蒙上了污点,心灰意冷的他只好回到伯克利教书。提这段旧事是因为类似的事情在金融危机时还会重演。
  
有了这样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鲁教授对给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投机分子上课这种破事自然提不起兴趣,课堂上除了为自己当年的被调查鸣不平,就是照本宣科讲一份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讲义:那里面最新的例子都是1987年的。“投资组合保险”理论听腻了,某些同学便大着胆子不来上课,面子受损的鲁教授于是祭出了“天下教授一般黑”的办法:不定期课堂小测验,记入期末成绩。 在这样的师生斗法中一转眼两个小学期过去了,最后一堂课前,鲁教授很仁义地提醒同学们:下堂课一定小测验,各位贪睡分子不要抱侥幸心理。最后一堂课,同学们揉着惺忪睡眼嘟嘟囔囔地按时到达,一直等到下课,鲁教授也没提小测验的事儿。 同学们群起指责教授无信,鲁老阴险地嘿嘿一笑,说出了两学期课程最有用的一句话:
  
  “The last promise,is the only one you can break。” (最后一个承诺,是唯一可以不遵守的承诺。)
  
我瞬间如醍醐灌顶:这岂非犹太人纵横商场千余年的秘诀之一?从正面理解,做生意就得讲信用,背信一次就没人理了。从反面理解,要是有人利用多年积累的信誉在最后捞一把的话……听说也有过中国商人为此吃亏的事情,今后不可不防。

同学们来伯克利念书大都是为了找工作,所以最受大家爱戴的是金融工程专业的负责人黛比。这位女士精力充沛,把为同学们找工作看做头等大事,为了增加我们的相关工作经验,她特地在短短一年的学制中挤出三个月时间安排实习。黛比很能和业界人士拉关系,因此同学们毫不怀疑,她一定会把我们精心包装,以次充好,安插到华尔街去。
  
某日,黛比特地请了一位资深猎头前来传道。这位女士号称在著名投行索罗门兄弟公司(Salomon Brothers)做过交易员,讲话风格很像《围城》里那位一口一个“兄弟在英国的时候”的督学大人,只不过她的口头禅是“姐们在索罗门的时候”。演讲完毕,同学们手持简历排成长队,请“索罗门姐们”指点迷津,求签问卜。求到好签的欢喜而去,拿到坏签的闷闷不乐,好不容易轮到我,索姐一边扫视我那毫无金融相关经验的简历,一边听我大侃想当交易员的伟大理想,完后只撂下一句话:
  
  “It will take many years before they let you touch money。” (需要过很多年他们才有可能让你碰钱。)
  
那口气,仿佛赵太爷对阿Q说:“就凭你,也配姓赵?”接下来的事情证明“索罗门姐们”颇有先见之明,七八家银行、基金走马灯似地到伯克利挑实习生,竟没有一家叫我去参加校园面试。 我心灰意冷,跑到黛比办公室里诉苦,说黛总帮我随便找个地方发配了得了。黛比倒比我有信心,她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我说:“机会总有,来了一定要抓住。”
  
第一个向我发出校园面试邀请的,竟然是高盛(Goldman Sachs)。开始我以为他们弄错了,华尔街头号大牛高盛,怎么可能对我这样毫无经验的人感兴趣呢? 到黛比处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高盛策略部门派来的两个人居然要面试我们班六十位同学中的近三十人,完全是“海选”。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高盛对待人才的态度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一网打尽。 只要某人稍有尺寸之长,高盛都会给予面试机会,至于他/她能否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拿到Offer(聘书),就要看此人到底有何本领了。 这种“不拘一格选人才”的方法,也许正是高盛的成功秘诀之一。
  
面试那天我最后一个上阵,面试官基恩一脸倦容。这位哈佛毕业的小伙子不幸被派了校园面试的苦差,又已经连续奋战了七,八个小时,看上去表情沉痛。 基恩愁眉苦脸地审问了我半小时,经过从数学到统计,从金融到编程再到智力题的轮番轰炸后,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你是唯一所有问题都答对的,等下一轮电话面试通知吧。”
  
这个“电面”(电话面试)很有几分风险,总共四十五分钟,不知会被问到什么,稍不留神就可能直接挂了,根本没有机会挽回。怎么办呢?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我特地修改了简历,重点强调了选择权定价等几个拿手项目,设下了“埋伏”。 果然,面试官被我不经意间引入“埋伏圈”,问起了我精心准备过的利率模型。 我于是侃侃而谈,从数学公式讲到金融涵义,从模型的优点谈到局限性,越说越眉飞色舞,就跟自己真懂似的。 估计面试官也被侃晕了,对我大加称赞,这一轮电面又过了。
  
最后一轮面试在高盛纽约总部进行,这是真正的决战,固定收益策略部 (Fixed Income Strategies) 和投资银行策略部(Investment Banking Strategies)要分别对我进行一整天、九人以上的面试。马拉松面试是投行的特色,目的不仅在于全面考察候选人的知识技能,更在于对候选人的接人待物作出整体评估。高盛非常重视团队合作,新进员工必须让所有人感觉“舒服”,能融入团体才行。
  
第一天固定收益策略部的面试顺风顺水,除了一般的金融和数学问题,还有很多概率统计问题。感谢北大的训练和赌场上的磨练,扔硬币、掷骰子、扑克牌这类事情属于我的本门武功,自然对答如流。另外比较有意思的就是“脑筋急转弯”型智力题, 读者不妨试试这个:你被困在一座荒岛上,救援要四天之后才能到达。 你有一种特殊疾病,需要每天吃A、B药片各一片才能生存。 很幸运,你两种药片各有四片,但不幸的是,它们混在一起了,而且外形一样,无法辨认,怎么办?
  
(答案:把每片药分成四等份,每天吃每片药中的一份。)
  
第二天面试的是投资银行策略部,也就是到伯克利挑人的基恩那个部门。 上午的面试行云流水,午饭时基恩出面,一边闲聊一边考察了我的“吃相”,然后他友好的提醒:上午干的不错,下午第一个面试我的是本部门资深的董事总经理尼克,这一关过了就基本拿下了。教授改行的尼克笑容可掬,态度和善,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之后他忽然问:“你觉得现在有什么好的投资机会?”我意识到这是个决定成败的关键问题,谈股票就太俗了,得来点新鲜的,我猛然想起不久前买的新兴国家债券基金……“我认为,新兴国家的债券很有吸引力。”
  
见尼克颇有兴趣,我继续侃:“经过1998年俄国债券危机和2002年阿根廷破产事件,投资者对新兴国家债券依然怀有恐惧心理,因此这些债券价格低廉,收益率很高。然而这几年世界经济格局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中国的崛起使得石油、矿石等资源价格猛涨,而巴西、俄罗斯等国恰恰是重要的资源输出国,它们的国际收支状况大有改善,偿还债务的压力已经大大减轻了。更何况,原材料产业的投资热潮带动国际资本流入这些国家,因此它们的货币也很可能升值,最近的人民币升值(注:2005年7月,人民币汇率从8.28调整为8.10)将成为动因。现在投资新兴国家债券,很可能利息、价格、汇率三丰收啊!”

我说的头头是道,尼克听的兴味盎然。 接着我们又进行了一番热烈讨论,我借机请教了几个相关问题。看起来他对我的应答十分满意,高盛需要的大概就是这种怎么说都有理,怎么说都能自圆其说的人。我估计这个面试和前一天的固定收益策略部面试都应该拿下了,固定收益部更接近我的交易员理想,不过在投行策略部侃侃大山似乎也不错。 

第二天我飞回加州,黛比喜上眉梢地告诉我,今年高盛策略部门破天荒地要了伯克利好几个学生,我是固定收益和投行两边都看上的人。 接着黛比话锋一转,正式通知我:经高盛公司内部协调,我被“分配”到了投行策略部。 我兴奋的同时略感失望:投行部?难道真得放弃交易员理想,改做投资银行家的军师吗? 在黛比炯炯目光的注视下,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有服从组织的安排。

2005年秋天,我进入高盛的投行策略部做实习。要说我以前也算见过些世面,但高盛这个华尔街头号王牌的精、气、神还是令我惊叹。这个公司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朝气和锐气,员工们恨不得在身上佩戴“特种部队”符号,以示和其他投行不同。如果把高盛比做一支军队,那么它的士兵经过严格挑选,下级军官普遍出自一流军校,中级军官是多年实战磨练出的骨干,高级军官大都是长期并肩作战、配合默契的“老高盛”,这显然是一支战斗力强大的精兵。

如果查一查高盛高管的履历,你会发现不少人出自J. Aron大宗商品交易公司。 J.Aron的名号外人未必熟悉,在高盛内部可是大有来头。 这家原本独立的公司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被高盛收购,之后就像金母鸡一样不停的“下金蛋”,J.Aron集团也借此成为一个势力强大的“山头”,高盛老总接班人布兰克芬(Lloyd Blankfein)就是该山头的领袖。大宗商品交易近乎投机,杠杆很大,一夕暴富和血本无归的故事经常发生。这一行里磨炼出来的人通常对于风险和回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是一群既能冲锋陷阵,也能躲避子弹的老兵。 也许正因为高管层中有不少大宗商品交易战场上滚出来的老兵油子,高盛在容易赚钱时往往敢下很大的赌注,而危机来临时却总能全身而退。

高盛的管理也很有一套,概括起来说就是:前有现大洋,后有督战队,再来点儿政治思想工作。“现大洋”就是高额奖金,连续几年达到平均每人五十万美元左右,是其他投行的两倍。只要有出色的表现,高盛员工就能成为百万甚至千万富翁。如此重赏之下,自然人人争先。所谓“督战队”就是惩罚后进的机制。高盛每年都要对员工进行系统评价打分,并淘汰5%的“落后分子”,这听上去有点残酷的办法和罗马军团维护士气的“什一格杀令”倒颇有相似之处。而“政治思想工作”则是培养员工的团体感和荣誉感。逢年过节,大家总能收到老总的电话录音留言,使人感觉管理层并非高高在上,而是身边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在公司内部会议上,常常听到“因为我们是高盛”(Because we are Goldman) 这句话,潜台词是:我们标准很高,别人做不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

我所在的投行策略部,员工大都出自哈佛,耶鲁等名校,很多有博士学位,有几位甚至是改行教授,例如面试过我的尼克,还有一位董事总经理曾任教麻省理工商学院。这种资历的人当然最有话语权,所以他们负责直接与客户和银行家打交道的“忽悠”工作。至于我这种人微言轻的小实习生,职责是给大佬们提供忽悠的素材,分析各公司的财务和资本结构情况,变着法“寻找问题”,好让高盛有帮助客户“解决问题”的机会。
  
分析数据少不了写程序,高盛使用的编程语言是一种自己开发的名为“SecDB”的古怪系统 ,那蓝底白字的界面看上去只有八十年代的水平。可别小看这套外表朴实的系统,它是由高盛珍藏的一批电脑天才花了十几年时间慢慢积累而成的,据说可靠性和功能都大大超出同类商用软件。高盛坚持使用自己系统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保密,任何人离开公司都无法轻易带走核心算法。此外还有一个留人“阳谋”:用惯了SecDB 的人到别的公司还得重新学起,所以不少人也就懒得跳槽了。刚进公司的我每天被 SecDB 弄得头昏脑胀,还得经常和“不明飞行物”打交道。这当然不是真的“不明飞行物” (UFO),而是 SecDB 系统特有的“通用金融组件”(UFO: Unified Financial Object)的简称。工作中遇到问题大家会在一种叫“红薯”(YAMS: Yet Another Messaging System)的聊天系统上互相交流,在高盛策略部门工作倒是很有几分硅谷电脑公司的感觉。这也是高盛特色:侃大山一定得会,但光耍嘴皮子还不够,手上的硬功夫也不能少。公司内部讲座上,董事总经理能一边讲模型,一边写程序,最后模型讲完了,程序也写完了。高盛团队确实是一支内外兼修的精锐。

我们的部门负责人杰瑞出身于 J. Aron,根正苗红,是晋升合伙人的热门。 这“合伙人”是高盛特有的一个级别,地位在董事总经理之上。 早期的华尔街投行基本上都是合伙制度,资本由合伙人拼凑,提升到合伙人的员工就要贡献资本,同时也参与分红。 实行合伙制度的投行风险意识都很强,行事谨慎,因为毕竟资本是合伙人自己的。八十年代后,由于交易规模扩大,以及新产品不断出现,投行业的资本用量越来越大,各投资银行不得不纷纷放弃资本来源有限的合伙制度:有的与商业银行合并“傍了大款”,也有的通过上市发行股票扩大融资渠道。 所有权与管理权的分离,使得华尔街越来越漠视风险,盲目追逐利润,这也是诱发金融危机的一个原因。
  
高盛在大投行中最后一个放弃合伙制度,于1999年上市,此后“合伙人”就成了一个略带怀旧色彩的级别,全公司总共才三百多人(2005年),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晋升合伙人在望的杰瑞在管理上颇有一套,非常强调“交出货色”(deliverables)。每星期开部门会议,他都让大家自己说这个星期能“交出什么货色”,然后下星期对照总结。这招十分阴狠——无货可交固然显得没用,拍完胸脯交不出货看起来就更蠢,众伙计为了按时交出自己保证过的货色,只能自个儿拿了小鞭子赶着自己往前走。 据说明朝名相张居正整顿吏治用的《考成法》就是此招,杰瑞无师自通,竟与古人暗合,不愧是当合伙人的料。
  
某日,杰瑞忽然气急败坏地召开全组紧急会议,原来两名组员在电梯里讨论并购案件,被客户听到了,一状告到大老板那里,酿成了一起严重违纪事件。 美国证券法规对于内幕交易处罚严厉,就算在自己家里聊天,如果讲到尚未公布的并购案,被人偷听引发内幕交易,泄密的人都有可能坐牢。因此工作中接触内幕消息的投行部门人员的嘴应该严得跟地下党似的,说梦话都得留神,现在竟有人在电梯里讨论并购案,难怪杰瑞大发雷霆:“你们应该好好想想,在电梯里乱讲话是何等愚蠢的行为!还好是我们的客户听见了,如果是《华尔街日报》听了去呢?那还了得!就像前些天纽约证券交易所并购群岛公司 (Archipelago)那个事,两个小分析员(Analyst, 投行初级职位)乱写电邮,结果让新闻界见了报,对高盛的形象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杰瑞说的纽交所事件,是不久前的华尔街新闻,或者说是桩丑闻:纽交所老总塞恩 (John Thain) 以前是高盛首席运营官,所以他聘用老东家作为纽交所并购群岛电子交易公司的顾问,这在“靠关系”的华尔街并不奇怪,但是高盛太贪,居然同时当起了群岛公司的并购顾问,那么它究竟代表哪一边的利益呢?更绝的是,高盛还拥有群岛公司15%股权,却一点避嫌的意思都没有。 两个分析员在电邮中拿这个高盛“里外通吃”的一锅粥并购案开心,被捅给了新闻界,街上人士纷纷借机指指点点:“看,这就是高盛。脸厚心黑,什么钱都敢赚!”奇怪的是,杰瑞不为高盛“吃了原告吃被告”的行径感到羞愧,反倒对两个走漏风声的小分析员大加伐挞。末了,他发出指示:“你们最好少写电邮,那是永久保存的,搞不好哪天就得见报,拿到法庭上当证据。以后有事打电话,电话录音只保留三十天!”
  
可惜,再严格全面的法律教育也阻挡不了某些人对金钱的贪欲。就在几个月之后,爆出了美国数十年来最大的内幕交易案,主角之一正是杰瑞的手下,在伯克利面试过我的基恩! 这位哈佛毕业,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如果沿着高盛之路踏踏实实走下去,成为百万富翁应该只是时间问题,可是他想发快财,走上了内线交易的不归路。还好基恩兔子没吃窝边草,没有用高盛的内幕消息,否则杰瑞等人都脱不了干系。这个基恩也确实有点歪才,他先是搭上了一个在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工作的同伙,两人又在俄式澡堂泡澡的时候发展了一个就职美林(Merrill Lynch)的分析员,三人串通一气,由美林分析员提供情报,基恩和大摩同伙利用加州和克罗地亚的亲戚进行内线交易。基恩等人还嫌消息来源不广,买通了印刷厂工人,以便在《商业周刊》等杂志面世之前先取得股评信息。这个组织严密的网络最后因为一位克罗地亚表姨贪婪的在某桩并购案公开前大买选择权而败露,基恩等人也锒铛入狱。追想昔年荐己之恩,我不禁为基恩一悲。借此奉劝各位青年,误学基恩走邪路。

我在高盛实习期间,正好赶上发年终奖金。像我这样的实习生是没份的,只能在旁边“一饱眼福”。2005年是个创纪录的丰收年,投行部门的营业收入比前一年大幅增长,可是和交易部门,特别是负责自有资金投资的部门相比,投行部的盈利只能算“可有可无”。全高盛赚钱最多的是“特殊情况部”(Special Situiation Group),就是在中国买养猪场的那批人。有人说他们是暗算中国的阴谋家,在笔者看来他们不过是十分精明的逐利商人罢了。后来特殊情况部的负责人还因为对奖金不满愤然跳槽——有阴谋家跳槽的吗?

如火如荼的自营投资业务让高盛对如何利用丰沛的客户资源有了新思考,“Triple Play” (意译:一鱼三吃)成为时髦策略:首先是为客户提供上市、并购等咨询服务,并力争为高盛带来相关生意,这算“第一吃”;然后要帮助客户优化资本结构,继续融资,这算“第二吃”;最后还要伺机与客户联手投资,直接押上高盛的资本,这是获利最为丰厚的“第三吃”。 例如中国银行上市的案例,高盛承销股票的直接收入并非很多,但几年前购入的股权却带来了相当大的纸面盈利。
  
投资银行赚了钱,给员工分红是有“行规”的,给少了精英就可能跳槽。在高盛,负责融资并购的投行部门通常把近50%的毛收入(Revenue)用于工资,奖金和福利支出。投行部门做的是靠关系的无本买卖,不需要太多资金,所以提成比例最高。股票和债券等交易部门因为需要资金支持,分钱的比例低些,一般在35%左右,这包括所有相关人员,至于交易员本身,通常可拿百分之几到十几不等的分成。在盈利创纪录的2005年,这些提成汇总成了天文数字:高盛的两万多名正式员工分享了110亿美元年度奖金,平均每人达到令人咂舌的五十多万美元。当然,这些钱远不是平均分配的:后台的支持性工种,大部分普通员工奖金不到十万美元,而前台刚进公司的分析员、经理 (Associate) 也拿不了多少钱,甚至可能比其他投行的新进员工还少——反正公司知道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为积累资历,钱少也会来高盛,乐得趁机少发点。真正拿大钱的是公司离不开的,尤其是能直接带来盈利的资深员工,包括银行家、交易员、销售、风险控制和研究人员,以及各部门管理者。前台的副总裁级别员工(通常本科生五年以上资历,或研究生三年以上资历)很多能挣到五十万美元以上,董事总经理级别的当在百万以上,至于最高级别的合伙人中,千万以上者大有人在,老总保尔森和“太子”布兰克芬的年收入则在五、六千万左右。年成这样好,公司各部门纷纷举办奢华的圣诞派对庆祝。投行部的人平时见惯了世面,派对的手笔也最大,包了个豪华酒店,先是开庆功大会,气氛搞得和演唱会差不多,老总保尔森也讲话鼓劲,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自己曾经五十多次访问中国: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老头儿眼光是多么精准啊! 
  
大会开完,聚餐开始,在一个大厅里开席好几百桌。本以为只有我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土大款如此摆谱,原来大牌投行也一样。大家边吃边欣赏文艺节目,编排者大多是刚进公司不久的分析员。这些年轻人真是精力旺盛,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居然还有工夫拍电视小品,而且不少都有“春晚”水平。 最搞笑的是一个“高盛秃发精”小品,俗话说:“热闹的马路上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上不长毛。”高盛人工作辛苦,很多人“中年早谢”,小品就拿这事取笑:说在高盛只有秃顶才能升官。影片中一位高管手拿小瓶子深情的回忆:自己以前当了多年副总裁,无论怎么努力工作就是升不了董事总经理,直到用了“高盛秃发精”,现在头发掉光,都当上合伙人啦!在群众哄笑中影片里出现了保尔森和继承人布兰克芬的光辉形象——这二位都是秃顶。只见两人高举小瓶子,齐声赞道:“高盛秃发精,就是好!”这些大胆的小孩,竟敢拿老总们开心。一片笑声中,年轻人心里平衡了许多:我们钱拿的少,可是头发比你们多!
  
圣诞派对是同事们交流的大好机会,可我越和别人聊心里越发虚:高盛的牛人实在太多,到处都是学历出众、口才便给、外表光鲜之辈,在这种人精扎堆的地方,我能有出头之日吗?就咱这半路出家的道行,就咱这带点口音的英语,恐怕很难在需要“资历”和“侃功”的策略部门赢得话语权,弄不好就得一直跟“不明飞行物”战斗下去。 对这种情况,毛泽东军事思想和德州扑克取胜秘诀的策略一致:敌强我弱,撤。

正好此时纽约大学为金融工程类学生专门举办了一个招聘会,我便赶去碰碰运气。到了之后才发现,多数参与公司已经根据简历挑出了感兴趣的人选,幸运儿们被叫进一间间小办公室密谈,毫无经验的我自然轮不到这种好事,只能在大厅里各公司的摊位前排队等候见面递简历。也不知哪里冒出这么多学生,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洋溢着憧憬,华尔街年成好,就连尚未毕业的学生们也对来年找个工作,多收个三五斗满怀希望。排队学生们一片欢声笑语,某某学长去了某某公司拿了多少奖金的讨论不绝于耳,听众于是更增添了排队的动力。那天去的都是著名公司,似乎每个摊位前的队都很长,我可没兴趣排上半小时队和人说三句话,转了一圈,就只有鲁西银行(化名)这队人少点。要说鲁西银行也是世界著名的大银行集团,可是在高盛、雷曼、城堡对冲基金 (Citidel Hedge Fund) 等群雄包围下,鲁西银行还是显得“队比较短”。我对这次招聘会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于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排进了鲁西银行这一队。

每个人的命中都会遇到几个贵人,那一天,我遇到了瑞克。瑞克是鲁西银行的自营交易员(Proprietary Trader),工作是用银行的自有资本押宝赚钱,在2005年,这可是投资银行里最让人眼红的职业,相当于内部的对冲基金经理。牛人瑞克出于对母校纽约大学的热爱,代表鲁西银行前来参加招聘会,与不想排长队的我不期而遇,他也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拿着我那份全无金融相关工作经验的简历啧啧赞叹起来:“不错!好!你看,三级 CFA 都考过了,很不简单!” 我后来才知道,瑞克自己刚刚考过了 CFA 二级,因此对我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在夸我的同时,瑞克也对自己的工作做出了肯定。颇为投机的几分钟交谈之后,瑞克告诉我,他是代表利率(即债券相关产品)交易部门来招人的,会再和我联系安排面试。他边说边用铅笔在我的简历上注明“高盛实习生”,然后收进了一个文件夹里。那一晚,我辗转难眠。鲁西银行……利率交易……我有些心潮澎湃了。

伯克利的同学弗兰克听说我要去鲁西银行面试,莫名惊诧:“你疯了。放着好好的高盛不去,跑到一家 商-业-银行面试。”老弗特意把“商业”拖得很长,以表示对这种自甘堕落行为的鄙夷。他自己已经定好去雷曼工作,人还没进华尔街,就开始看不起“非纯种”投资银行了。如果老弗能听懂,我一定会搬出“燕雀鸿鹄”的理论予以回击。 我告诉他:为了进交易这行,我宁可去买卖五花肉期货(Pork Belly Futures)!很显然,一个学完金融工程却甘愿去卖五花肉的人是无可救药的。老弗摇了摇头,放弃了对我的挽救。

第一位面试官马克,手下管着长期利率交易方面的四、五个组,算个大头儿。 他进屋之前顺手牵羊拿了盒色拉。这原是给我们面试学生准备的午饭,多余了一些,让以占便宜为职业的交易员看见,自然不会放过。马克有了免费午餐,看上去心情不错。 问了些我的背景情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我知道,肯定是嫌我没有金融方面的工作经验。“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你有什么要问吗?” 马克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准备结束这场面试了。“听说您最近被选为‘四十岁以下华尔街新星’之一,能讲讲您的成功经历吗?”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来之前做过功课,知道这位马克有些名气。 马克赞许地看了看我 ,然后叹了一口气,做凝视远方状,显然,思绪已经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我很年轻,工作很努力。第一年放单飞,我就赚了五百万美元。虽然奖金只有五万,但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高兴的人……”很显然,马克对员工的期望就是:一年给他赚五百万,自己只拿五万,还高兴地上窜下跳。痛忆革命家史之后,马克结束了对我的面试。我知道,马屁虽然拍得不错,他对我恐怕还是没什么兴趣。

第二位面试官是利率掉期(interest rate swap)交易员。此公大概已经吃过了午饭,但这并不妨碍他拿一个免费苹果——吃白食好像是交易员的共同爱好。“苹果先生”出了几道数学题,一边看着我奋笔演算,一边翘着二郎腿吃苹果。我的回答中规中矩,“苹果先生”的态度不咸不淡。看起来还是没戏。第三位面试官挺年轻,鼓鼓的眼睛,红扑扑的脸蛋,朴实的有些乡气,活脱脱是钱钟书笔下、《围城》里那位刚离开法国乡下到上海租界当差的警察。哦,法国人。我赶忙满脸堆笑的打招呼:“笨猪!” (Bon Jour,法语:白天好)“笨猪!” “警察先生”回敬了一句。相互恭维之后,面试正式开始。原来“警察先生”乃青年才俊,已经官居数量金融研究部门主管,听我自称是学金融工程的,便随手出了几个“不算很难”的题目考量一下我的真实武功。这回我李鬼遇上李逵,汗水涔涔而下。几个回合下来,我已头大如斗,只有听着“警察先生”的法式英语讲解,似懂非懂,连连点头的份。我终于明白了:他不是笨猪,我才是。三个面试下来,感觉一塌糊涂,希望全化做了失望。想想自己老大不小,尚不知何时能打入华尔街,不禁悲从中来。正是:空有拜将封侯志,怎奈鬓边华发生;千里马不遇伯乐,俞伯牙难逢知音!

最后一个面试官临时换成了文森小组的资深交易员罗杰。罗杰在中西部长大,芝加哥大学MBA,身上没有交易员常见的粗鄙之气,倒有几分老派绅士的风度。他告诉我,自己以前是高盛市政债券部门的自营交易员——在高盛工作过,是华尔街人最无法保守的秘密。半年前罗杰跳槽来到鲁西银行,与文森联手,他负责现货债券,文森负责衍生产品,近来摊子越铺越大,需要找个帮手。两位高盛“知青”在“山沟”里相遇,颇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面试也行云流水,罗杰问的都是些考察对固定收益市场是否理解的问题,正是我的拿手强项。 我又顺便把话题引向预先准备过的利率曲线模型,第N次阐述了自己的深刻理解。这方面罗杰略懂一些,但不了解细节,对我的讲说很感兴趣,并直言市政债券交易 组需要一个能和数量研究部门沟通的人,我很合适。伯克利学的那点东西毕竟有些用处:做不动研究,至少还能当当翻译。 

第二天,马克打来电话,邀请我再去第二轮面试,言谈话语之间态度热络了不少。这一轮的面试平淡无奇,见了几个交易员、销售和风险控制人员。与其说是被面 试,倒不如说是我借机打听点鲁西银行的情况。我知道,这些面试官不会和我为难,又不是他们自己招人,没必要那么认真,要是给我难堪,没准会得罪文森。几天之后,我收到了鲁西银行的正式聘书。我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职位是在利率交易部的市政债券交易组。那种梦想成真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此时距离我被定性为“需要很多年才可能有机会碰钱”六个月时间。高盛这边,大约也看出了些端倪。领导把我叫进小黑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高盛肯定想留我,如果对“不明飞行物”不感兴趣,别处也有机会,他们已为我安排了和其他几个策略研究组见面。 
  
我虽感动,无奈去意已坚。出于礼节,和那几个组谈了谈,倒是学了不少东西。上次就想要我但被“截胡”的固定收益策略部门再次发出了邀请,负责的女主管——又是一位普林斯顿博士,三十多岁就当上合伙人的高盛大牛,还亲自带我参观。在最先进的航空母舰上当参谋固然好,但我真正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飞行员,在碧海蓝天建立功业。面对高盛伸出的橄榄枝,我想起了八十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到我身边,
   带着微笑,
   也带来了我的烦恼,
   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
   哎~她比你先到!

 

宇宙的中心
  
2006年4月,我进入鲁西银行集团在纽约的投资银行部门,成为一名市政债券交易员,如愿以偿地在交易楼层(Trading Floor)上拥有了自己的席位。如果将投资银行比作航空母舰,那交易楼层就是繁忙的飞行甲板了。 在自恋的华尔街人眼中,它简直可以称为宇宙的中心(Center of the universe)。不过在外人看来,交易楼层大概就和农贸市场差不多。读者不妨想象一下:把农贸市场里一排排的摊位换成一排排的工作台,把摊上摆放的蔬 菜瓜果换成大大小小的电脑屏幕和电话,再将高声叫卖的摊贩换成大声喧哗的交易员和销售人员,交易楼层基本就是这个样子。
  
刚到交易 楼层的我简直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当然我比刘姥姥神气,因为咱有自己的“摊位”: 四台平板显示器成弧状从前方将我包围,各色闪烁跳动的数据、图线扑面而至,使我有置身星球大战指挥中心的幻觉。 面前是一部长方型、上面有很多按键和无数红灯绿灯的奇怪电话,旁边还有个像广播似的盒子,里面时而传出分析师对市场数据的解说,时而传出交易人员不知所云 的黑话。四周的同事们似乎个个都很忙碌,大部分都在电话上:有的对着话筒,发出类似“张军长!张军长!请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式的绝望呼喊,也有 的带着耳机,如《潜伏》中余则成般深沉地收听记录着“深海呼叫峨嵋峰”这样的重要讯息。再看看周围,墙上每隔几米就有一台平板大电视,播放着即时财经新 闻,另外一边的柱子上是同时显示着全球各金融中心城市当地时间的大电子钟,似乎在提醒着人们鲁西银行触角遍及世界的国际金融大章鱼地位。
  
与一般写字楼不同,交易楼层上办公室很少,除了某些级别很高的大老板,大家都在一排排的“摊位”前工作。负责所有长期利率交易的马克就坐在我前面一排,他是“这一带”最大的老板,也有着与其身份相符的最大嗓门。 只见他忽然站起来,向着我身后大喊一声:“John, offer me four hundred U-six!”(约翰,400手2006年9月到期的 Eurodollar 利率期货,报个卖价!)一秒钟后,那个和马克隔了两排的交易员约翰大声回叫:“Sixty eight and half!” (94.685, 对应利率为100% -94.685% = 5.315% )“Done!” (成交)马克大喝一声,一笔短期利率每变化一个基点 (0.01%) 即输赢一万美元的交易就此完成。

刚当上交易员的我每天怀着兴奋的心情到“农贸市场”上班,一上来做的都是诸如核对风险报告、输入交易、计算当日盈亏之类的辅助性工作。文森还交给我一 个特殊任务:盯住会议室。 在我们的座位附近有一个玻璃围起来的会议室,经常有穿戴整齐的外来人士和本公司人员开会,若是午饭时间会有三明治、饮料之类的午餐提供。大约西装革履、需 要保持仪态的人饭量比较小,这些免费午餐都有大量剩余,当会议结束后,交易员们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将三明治一抢而光。 文森让我盯住会议室,就是要取先发之利,以“动如脱兔”之姿,赶在别人之前将午餐拿到手。开始我很奇怪,为什么这些玩大钱、挣大钱的交易人员会对免费午餐如此热衷,后来我渐渐明白,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或者说是交易员应具有的素质:脸皮薄,不爱占便宜的人是当不好交易员的。连文森这样浑身艺术家气质的交易员也未能幸免,只有罗杰对免费午餐不屑一顾,坚持自己买饭,算是个异数。
  
文森负责衍生产品,他主要在银行间市场 (Inter-dealer market) 做交易,不太打电话,通常直接对着面前的一个盒子喊话。 各投资银行之间相互交易的市场叫做银行间市场,其作用主要是转移风险,例如某个银行接了一单大生意,但是一时无法通过与其他客户交易来对冲掉所有风险,那 么这个银行的交易员就可能到相关的银行间市场做些反向交易,把风险释放到其他银行。投资银行相互间是竞争关系,通常不愿意在成交之前向对方暴露身份,所以 一般不直接打交道,而是通过银行间交易中介 (Inter-dealer broker) 匿名询价报价。 中介公司的利润很高,一笔交易收费动辄几千上万,因此他们也最舍得花钱,比如为投行客户安装不需拨号的直线电话。文森面前的“广播盒子”里面就通着几条这样的直线,三个中介时不时地报着最新市场价格,也为嘈杂的交易楼层交响曲贡献着音符。
  
罗杰负责现货债券,全部是自营交易,打交道 的包括华尔街各大投行和一些地方性的中小券商,总共有近二十家。每个券商都有固定的销售人员和我们联系,主要是推销一级市场的新发债券和促成二级市场交 易。这些人每天都要打来无数的电话,经常是几条线的来电红灯一起亮,罗杰接不过来,就让我帮他接。这接线生的活儿可不好干,尤其让我头大的是:十几个销售 中竟然有六个都叫克里斯 (Chris) !每位来电话都是:“嗨,这是克里斯!” 我初来乍到,“听音辨人”的武功还没练成,只能怯生生的问:“你是哪家公司的?” 问多了几次,某些克里斯还显得很不耐烦。拜托!克里斯又不是克林顿,重名的多了,我哪知道您是哪路神仙?
  
分不清名字还在其次,更发愁的是听不明白他们说什么。这些销售讲话都特别快,还都是黑话。一个典型的电话是这样的:“Hi, this is Chris。We are fifty-five fifty with a client on five million Salts fives of thirty-five。 Clear。” (嗨,这是克里斯。我们五十五,五十,和一个客户关于五百万咸盐,五和三十五,清楚。)遇到这种情况,我只能无助地转向罗杰:“杰哥,这啥黑话,咋整?!”还好罗杰是个有耐心的人,在他的指点下我渐渐弄明白了那些行话的含义。比如上面那个电话的实际意思是:“关于500万亚利桑那州咸水河工程债券,票面利 率 5%,到期时间 2035年,我们买方出价 4.55% 收益率,客户卖方报价 4.50% 收益率,双方均不让价。”言外之意,你想买卖的话现在可以插一腿了。

新交易员要取得代表公司做交易的资格,首先需要通过“第七系列”(Series 7) 和“第六十三系列”(Series 63) 考试,前者涉及证券法规,客户交易等方方面面,后者涵盖地方性法规,都是选择题考试,答对 70% 就算过关。新员工只有三次机会,过不了就得走人。 好赌的交易销售人员经常用某人的考试分数打赌,有的还做起了“买价75,卖价80”之类的“做市交易”。我的考试成绩本来是牛派赚钱的大好时机,但由于全 体做多,没人赢到钱。好像没费什么力气,我“第七系列”就考了个罕见的95%,这使我一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为什么数学研究做不动,标准化考试却总是取得 变态高分? 难道真是“高分低能”吗? 一番反思之后,我悟出了其中的道理:数学追求的是绝对完美,看似简单不过的哥德巴赫猜想、庞加莱定理,能让数学家们花费上百年的时间,所以这一行不适合 我。高盛的策略部门需要的是金光闪闪的资历、权威式的话语权,这工作也不适合我。做交易员倒是和参加标准化考试颇有类似之处:两者都需要反应快,在有限的 时间内迅速分析大量信息,然后综合各方面情况,做出未必最佳,但是“较佳”的选择。和考试学生一样,交易员也有机会根据自己的“分数”调整策略,以利再战。我为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职业感到无比振奋:脱离了21点和德州扑克的“业余赌场”,进入了华尔街这个“职业赌场”,用老舍先生《茶馆》里的话说:“咱不抽大烟了,改抽白面儿了!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来源:天涯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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