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人的華爾街故事

發表:2012-10-27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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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在華爾街投資銀行做交易員,金融危機前後這幾年一直在市場第一線奮戰,算是當兵趕上了世界大戰。 準備講講故事,談談感想。 天涯高手雲集,在下班門弄斧,各位請拍。詞曰: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濁酒一杯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若干年前,我坐在賭場裡對著一大堆紅紅綠綠的籌碼計算得失,給自己掙點零花錢;若干年後,我管理著數億美元的交易賬簿,為銀行創造著以千萬美元計的利潤。 這之間的跨度不可謂不大,卻又似乎不是很大:都是賭,賭注不同而已。關於賭,我應該很有些遺傳:據說我太爺爺就好賭,我太姥爺還開過麻將館。 我繼承了兩邊的基因,然而由於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我的好賭本性很長時間內受到了壓抑,以致轉而熱愛數學,並且混進了北大。 不過大學四年我只學明白了一件事:數學這個領域太過艱深,而我真正精通的只有算術,還是揚長避短,找個與算術關係密切的職業比較穩妥。畢業後我隨著出國大潮「盲流」到美國,踏著前輩們的足跡轉學了電腦,卻沒有順理成章地奔赴矽谷,而是誤打誤撞進了某投資銀行從事IT工作。 其實那時候我都不清楚投資銀行到底是幹什麼的,只覺得每天與變幻莫測的市場打交道應該很酷。
  
到了華爾街之後我才發現,雖然「身在賭場」,可我的工作與「押寶下注」毫不沾邊。 我所在的部門屬於「後臺」(Back Office),與直接負責融資交易的「前臺」(Front Office)完全不是一回事,待遇也差別很大。形象地說:前臺負責戰鬥,後臺負責保障支援。在投行久了,我自然想轉到前臺工作,其中固然有「一斤豬肉、五包香菸」的誘惑,更重要的是我很想體驗在市場中衝浪的感覺,每天和數字打交道似乎也能發揮我「精通算術」的特長。 但想從後臺轉到前臺十分困難,基本只能靠「二進宮」,去名牌大學商學院「回鍋」讀書,畢業後重新找前臺的工作。我本來早想走這條路,無奈為了個破綠卡蹉跎了好幾年。不過這幾年倒也沒有虛度,我自學成材完成了「華爾街預科教育」——在賭場。 
  
典型的美國賭場就像阿里巴巴的藏寶洞,似乎遍地是錢,大堆的籌碼在賭桌上被推來推去,四周時時響起「叮叮噹噹」掉硬幣的聲音,好像在召喚著賭客們趕快來發財。 其實絕大多數賭場遊戲對玩家來說都是「久賭必輸」,例如老虎機和輪盤賭。如果能控制衝動不在這些遊戲中下注,就算練成了一項重要功夫:沒有機會絕不出手,兵法中叫「不動如山」。
  
在密佈陷阱的賭場裡也隱藏著機會:21點(Blackjack)。 高手可以通過記牌打敗賭場,許多華爾街前輩年輕時都幹過這事。 從概率上講,21點是莊家優勢很小的遊戲,只要玩家掌握了基本戰術,莊家的優勢就只有0.5%左右,也就是說玩家每壓一百塊,平均只輸五毛錢。 更妙的是,這個0.5%微小差距還會隨著剩餘大小牌張的比例有上下 1% 左右的浮動。 21點的取勝秘訣就是:通過記牌估算概率,當形勢於莊家有利時,下小注,當形勢於玩家有利時,下大注。一個偶然機會,我得到了一本傳授21點贏錢「秘技」的小冊子,如獲至寶,馬上挑燈夜讀。 不久後我確信自己「武功」已成,遂奇襲拉斯維加斯。 那是痛快的一個星期,我一家家賭場掃過去,十步贏一把,千里不留行,揣著兩褲兜百元大鈔回到紐約。
  
贏錢如此容易,我一度覺得21點可以當成提款機。 其實,那次只是幸運女神向我微笑了一下而已。 因為在那之後,我雖然總體能贏,但起伏很大,再也沒有每戰必勝的運氣了。 經過一番研究,我終於從數學上認清了21點的內在問題:風險太大,與回報期望值不成比例。 比如想達到平均每小時贏20元的期望值(Expectation),就得承受上下浮動1000元左右的風險(Standard Deviation),用金融行話來說,就是夏普比率(Sharpe Ratio,投資回報與風險的比例)太低。 換個角度講,21點輸贏波動很大,因此賭注不能下得太大(相對總賭本),否則很容易賠光,但不下大注又怎麼可能贏大錢呢?所以21點是個「贏不了大錢」的遊戲。這些看似彎彎繞的分析中其實蘊藏著深刻的道理,下面的章節中將會談到:風險、回報和槓桿正是「對沖基金」模式的核心。
  
由於賭場規則改變,靠記牌贏21點很快變得近乎不可能了,這時美國又開始流行「德州撲克」(Texas Hold’em)。 相比21點的機械戰術,德州撲克更強調「與人鬥其樂無窮」——你不需要最好的牌技,只需要找到比你更差的對手;你不能只看自己的牌,更要揣摩對手的牌;你不能總是虛張聲勢 (bluff),但也不能總是實實在在,你必須七實三虛,在對手以為摸透你的時候,悄然改變戰術。初級玩家根據自己的牌押寶,高級玩家根據對手可能的牌和對手的心理押寶,德州撲克是一個看似簡單,實際上極其深奧的遊戲,網路牌室和電視轉播使其迅速風靡美國,我一度沈迷此道,甚至想過辭職做專業牌手。
  
德州撲克教會了我一個重要的投資、交易和賭博原則:在新遊戲中最容易賺錢,只要你能先行一步,在別人還沒反應過來時把策略研究清楚,在別人還猶豫不決時搶先行動,你就把握了最大的勝算。例如,當網路賭場剛剛推出「無限壓注」(No-Limit) 撲克時,很多玩家都錯誤地延續了「有限壓注」的策略,那段時間很容易贏。等群眾們漸漸明白過來了,競爭就變得激烈了。後來網路賭場又推出了「單桌淘汰」(Single Table Tournament):十個人一桌,每個人只有一定數量籌碼,輸光了走人,最後三個人按名次分錢。這其實是一個相當數學化的遊戲,出牌方法可以依據自己的牌、位置、對手人數和各方籌碼情況做出量化分析。我在大多數人還在「瞎玩兒」的階段就總結出了一套簡單方法,並通過同時玩五到六桌牌的辦法提高利潤率,在群眾們戰術水平提高之前贏了不少。
  
在賭場裡我還養成了觀察其他玩家的習慣。 例如,賭客們在拿到好牌的時候往往十分保守,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為確保眼前的小利往往採取相當糟糕的行動;而他們在輸錢的時候卻又變得十分激進,不斷加大賭注力求翻本,全然不顧「適時止損」的法則。 也許這些都是人類本性的反應,但一個好的賭客必需反其道而行之:我從不押輸不起的賭注,輸到限額絕不戀戰;我甚至不十分關心某次的輸贏,只在乎是否運用了正確的戰術;我不相信運氣,我相信技巧、概率和風險控制。
  
賭得多了,又看了不少明星交易員和基金經理的傳記訪談,我漸漸悟出一個道理:真有本事在賭場上贏錢的人,反而最不應該賭博,因為以他們的聰明才智,如果專注於正業往往能取得比賭博贏點錢大得多的成就,所以賭博的至高境界乃是不賭。正好此時那雞肋綠卡也終於拿到了,我於是決定金盆洗手,投考商學院。

那幾年金融界流行搞數學模型,一種稱為「金融工程」的專業應運而生。 這是個介乎金融,數學和電腦之間的學科,專門培養業界急需的三項全能人才。 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金融工程專業號稱全美排名第一,並且碩士文憑只需一年時間就能拿到,特別適合為了換工作而讀書的人,所以伯克利就成了我的首選。 這個專業挂靠在商學院,「雞麥特」(GMAT, 商學院資格考試)分數是錄取的重要參照。標準化考試我最拿手,反正幾個答案中總有一個對,這本身就是重要的提示,再結合上下文猜猜意思,揣摩揣摩出題人的心理,「雞麥特」比德州撲克簡單多了。答完最後一道題目,電腦屏幕上顯示出 790 的變態高分。 我知道,憑著這樣的成績和已考過的特許金融分析師 (CFA) 三級,伯克利金融工程專業的錄取應該是十拿九穩了。

伯克利的校園座落在近海的山坡上,古雅的建築掩映在蔥翠的樹叢中,彷彿座座學術殿堂。 矗立在半山的鐘樓是學校的標誌,從那裡可以眺望金門大橋,以及更遠處浩瀚的太平洋。 落日的余暉和著鐘聲唱晚,勾勒出一幅寧靜從容的畫卷。 剛脫離了紐約塵世喧囂的我,恍如置身世外桃源。這是一所世界著名的大學,曾經出過幾十位諾貝爾獎得主。 這還是一所左翼思想佔據主導的學校,據說很多教授傾向社會主義。校園裡難得見到星條旗 ——那是美帝國主義的反動標誌。 各式各樣的反戰、反布希、保衛地球環境之類的示威遊行倒是經常有,「革命青年們」還特地將校園附近的一個小公園命名為「人民公園」。
  
商學院是這所左翼進步大學裡的資本主義死角,只有這裡總能看到有人穿西裝打領帶。 自成格局的小院子裡,三五成群夾著筆記本電腦、口裡蹦著最新商業名詞的未來社會主流人士匆匆而過,我混跡其中,奔波於教室與圖書館之間,發憤研讀金融創新時代的武功秘笈。伯克利金融系師資力量強大,一上來就派出了本係挂頭牌的魯賓斯坦教授給我們上「金融產品」這門課。 這位魯教授是學術界大大有名的人物,年輕時提出了用二叉樹方法為選擇權(Option)定價的重要理論,如果不是因為魯教授中年時一段失敗的從商經歷,他可能已經得過諾貝爾經濟學獎了。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美國金融史上一個「創新」時代。先是房貸抵押債券,然後是垃圾債券,華爾街為各種新發明得意洋洋,大獲其利。象牙塔中的魯教授大約也有些心動,便聯合另外兩位教授開了個公司,設計推銷金融創新產品。魯教授理論聯繫實際,根據自己的選擇權定價方法推出了用交易指數期貨模擬空頭選擇權 (Put Option) 的策略。 簡而言之,就是追漲殺跌、越跌越賣,以確保在牛市中不踩空,在熊市中損失不超出限額。 這個「投資組合保險」(Portfolio Insurance) 策略風靡一時,不幸的是,不久之後的1987年10月就發生了道瓊斯指數一天下跌22%的「黑色星期一」事件。 魯教授「投資組合保險」的信徒們在下跌時蜂擁進場拋售,為股市崩盤做出了巨大貢獻,魯教授等三人也為此遭到國會專案小組調查,雖然最終定性為人民內部矛盾,但魯教授的英名畢竟蒙上了污點,心灰意冷的他只好回到伯克利教書。提這段舊事是因為類似的事情在金融危機時還會重演。
  
有了這樣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魯教授對給我們這些半路出家的投機分子上課這種破事自然提不起興趣,課堂上除了為自己當年的被調查鳴不平,就是照本宣科講一份看上去很有些年頭的講義:那裡面最新的例子都是1987年的。「投資組合保險」理論聽膩了,某些同學便大著膽子不來上課,面子受損的魯教授於是祭出了「天下教授一般黑」的辦法:不定期課堂小測驗,記入期末成績。 在這樣的師生鬥法中一轉眼兩個小學期過去了,最後一堂課前,魯教授很仁義地提醒同學們:下堂課一定小測驗,各位貪睡分子不要抱僥倖心理。最後一堂課,同學們揉著惺忪睡眼嘟嘟囔囔地按時到達,一直等到下課,魯教授也沒提小測驗的事兒。 同學們群起指責教授無信,魯老陰險地嘿嘿一笑,說出了兩學期課程最有用的一句話:
  
  「The last promise,is the only one you can break。」 (最後一個承諾,是唯一可以不遵守的承諾。)
  
我瞬間如醍醐灌頂:這豈非猶太人縱橫商場千餘年的秘訣之一?從正面理解,做生意就得講信用,背信一次就沒人理了。從反面理解,要是有人利用多年積累的信譽在最後撈一把的話……聽說也有過中國商人為此吃虧的事情,今後不可不防。

同學們來伯克利唸書大都是為了找工作,所以最受大家愛戴的是金融工程專業的負責人黛比。這位女士精力充沛,把為同學們找工作看做頭等大事,為了增加我們的相關工作經驗,她特地在短短一年的學制中擠出三個月時間安排實習。黛比很能和業界人士拉關係,因此同學們毫不懷疑,她一定會把我們精心包裝,以次充好,安插到華爾街去。
  
某日,黛比特地請了一位資深獵頭前來傳道。這位女士號稱在著名投行索羅門兄弟公司(Salomon Brothers)做過交易員,講話風格很像《圍城》裡那位一口一個「兄弟在英國的時候」的督學大人,只不過她的口頭禪是「姐們在索羅門的時候」。演講完畢,同學們手持簡歷排成長隊,請「索羅門姐們」指點迷津,求籤問卜。求到好簽的歡喜而去,拿到壞簽的悶悶不樂,好不容易輪到我,索姐一邊掃視我那毫無金融相關經驗的簡歷,一邊聽我大侃想當交易員的偉大理想,完後只撂下一句話:
  
  「It will take many years before they let you touch money。」 (需要過很多年他們才有可能讓你碰錢。)
  
那口氣,彷彿趙太爺對阿Q說:「就憑你,也配姓趙?」接下來的事情證明「索羅門姐們」頗有先見之明,七八家銀行、基金走馬燈似地到伯克利挑實習生,竟沒有一家叫我去參加校園面試。 我心灰意冷,跑到黛比辦公室裡訴苦,說黛總幫我隨便找個地方發配了得了。黛比倒比我有信心,她目光炯炯的注視著我說:「機會總有,來了一定要抓住。」
  
第一個向我發出校園面試邀請的,竟然是高盛(Goldman Sachs)。開始我以為他們弄錯了,華爾街頭號大牛高盛,怎麼可能對我這樣毫無經驗的人感興趣呢? 到黛比處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高盛策略部門派來的兩個人居然要面試我們班六十位同學中的近三十人,完全是「海選」。 後來我才慢慢明白,高盛對待人才的態度可以用四個字概括:一網打盡。 只要某人稍有尺寸之長,高盛都會給予面試機會,至於他/她能否過五關斬六將,最終拿到Offer(聘書),就要看此人到底有何本領了。 這種「不拘一格選人才」的方法,也許正是高盛的成功秘訣之一。
  
面試那天我最後一個上陣,面試官基恩一臉倦容。這位哈佛畢業的小夥子不幸被派了校園面試的苦差,又已經連續奮戰了七,八個小時,看上去表情沉痛。 基恩愁眉苦臉地審問了我半小時,經過從數學到統計,從金融到編程再到智力題的輪番轟炸後,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你是唯一所有問題都答對的,等下一輪電話面試通知吧。」
  
這個「電面」(電話面試)很有幾分風險,總共四十五分鐘,不知會被問到什麼,稍不留神就可能直接挂了,根本沒有機會挽回。怎麼辦呢?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打無把握之仗……我特地修改了簡歷,重點強調了選擇權定價等幾個拿手項目,設下了「埋伏」。 果然,面試官被我不經意間引入「埋伏圈」,問起了我精心準備過的利率模型。 我於是侃侃而談,從數學公式講到金融涵義,從模型的優點談到侷限性,越說越眉飛色舞,就跟自己真懂似的。 估計面試官也被侃暈了,對我大加稱讚,這一輪電面又過了。
  
最後一輪面試在高盛紐約總部進行,這是真正的決戰,固定收益策略部 (Fixed Income Strategies) 和投資銀行策略部(Investment Banking Strategies)要分別對我進行一整天、九人以上的面試。馬拉松面試是投行的特色,目的不僅在於全面考察候選人的知識技能,更在於對候選人的接人待物作出整體評估。高盛非常重視團隊合作,新進員工必須讓所有人感覺「舒服」,能融入團體才行。
  
第一天固定收益策略部的面試順風順水,除了一般的金融和數學問題,還有很多概率統計問題。感謝北大的訓練和賭場上的磨練,扔硬幣、擲骰子、撲克牌這類事情屬於我的本門武功,自然對答如流。另外比較有意思的就是「腦筋急轉彎」型智力題, 讀者不妨試試這個:你被困在一座荒島上,救援要四天之後才能到達。 你有一種特殊疾病,需要每天吃A、B藥片各一片才能生存。 很幸運,你兩種藥片各有四片,但不幸的是,它們混在一起了,而且外形一樣,無法辨認,怎麼辦?
  
(答案:把每片藥分成四等份,每天吃每片藥中的一份。)
  
第二天面試的是投資銀行策略部,也就是到伯克利挑人的基恩那個部門。 上午的面試行雲流水,午飯時基恩出面,一邊閒聊一邊考察了我的「吃相」,然後他友好的提醒:上午干的不錯,下午第一個面試我的是本部門資深的董事總經理尼克,這一關過了就基本拿下了。教授改行的尼克笑容可掬,態度和善,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之後他忽然問:「你覺得現在有什麼好的投資機會?」我意識到這是個決定成敗的關鍵問題,談股票就太俗了,得來點新鮮的,我猛然想起不久前買的新興國家債券基金……「我認為,新興國家的債券很有吸引力。」
  
見尼克頗有興趣,我繼續侃:「經過1998年俄國債券危機和2002年阿根廷破產事件,投資者對新興國家債券依然懷有恐懼心理,因此這些債券價格低廉,收益率很高。然而這幾年世界經濟格局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中國的崛起使得石油、礦石等資源價格猛漲,而巴西、俄羅斯等國恰恰是重要的資源輸出國,它們的國際收支狀況大有改善,償還債務的壓力已經大大減輕了。更何況,原材料產業的投資熱潮帶動國際資本流入這些國家,因此它們的貨幣也很可能升值,最近的人民幣升值(註:2005年7月,人民幣匯率從8.28調整為8.10)將成為動因。現在投資新興國家債券,很可能利息、價格、匯率三豐收啊!」

我說的頭頭是道,尼克聽的興味盎然。 接著我們又進行了一番熱烈討論,我藉機請教了幾個相關問題。看起來他對我的應答十分滿意,高盛需要的大概就是這種怎麼說都有理,怎麼說都能自圓其說的人。我估計這個面試和前一天的固定收益策略部面試都應該拿下了,固定收益部更接近我的交易員理想,不過在投行策略部侃侃大山似乎也不錯。 

第二天我飛回加州,黛比喜上眉梢地告訴我,今年高盛策略部門破天荒地要了伯克利好幾個學生,我是固定收益和投行兩邊都看上的人。 接著黛比話鋒一轉,正式通知我:經高盛公司內部協調,我被「分配」到了投行策略部。 我興奮的同時略感失望:投行部?難道真得放棄交易員理想,改做投資銀行家的軍師嗎? 在黛比炯炯目光的注視下,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只有服從組織的安排。

2005年秋天,我進入高盛的投行策略部做實習。要說我以前也算見過些世面,但高盛這個華爾街頭號王牌的精、氣、神還是令我驚嘆。這個公司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朝氣和銳氣,員工們恨不得在身上佩戴「特種部隊」符號,以示和其他投行不同。如果把高盛比做一支軍隊,那麼它的士兵經過嚴格挑選,下級軍官普遍出自一流軍校,中級軍官是多年實戰磨練出的骨幹,高級軍官大都是長期併肩作戰、配合默契的「老高盛」,這顯然是一支戰鬥力強大的精兵。

如果查一查高盛高管的履歷,你會發現不少人出自J. Aron大宗商品交易公司。 J.Aron的名號外人未必熟悉,在高盛內部可是大有來頭。 這家原本獨立的公司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被高盛收購,之後就像金母雞一樣不停的「下金蛋」,J.Aron集團也藉此成為一個勢力強大的「山頭」,高盛老總接班人布蘭克芬(Lloyd Blankfein)就是該山頭的領袖。大宗商品交易近乎投機,槓桿很大,一夕暴富和血本無歸的故事經常發生。這一行裡磨煉出來的人通常對於風險和回報有超乎尋常的敏銳直覺,是一群既能衝鋒陷陣,也能躲避子彈的老兵。 也許正因為高管層中有不少大宗商品交易戰場上滾出來的老兵油子,高盛在容易賺錢時往往敢下很大的賭注,而危機來臨時卻總能全身而退。

高盛的管理也很有一套,概括起來說就是:前有現大洋,後有督戰隊,再來點兒政治思想工作。「現大洋」就是高額獎金,連續幾年達到平均每人五十萬美元左右,是其他投行的兩倍。只要有出色的表現,高盛員工就能成為百萬甚至千萬富翁。如此重賞之下,自然人人爭先。所謂「督戰隊」就是懲罰後進的機制。高盛每年都要對員工進行系統評價打分,並淘汰5%的「落後分子」,這聽上去有點殘酷的辦法和羅馬軍團維護士氣的「什一格殺令」倒頗有相似之處。而「政治思想工作」則是培養員工的團體感和榮譽感。逢年過節,大家總能收到老總的電話錄音留言,使人感覺管理層並非高高在上,而是身邊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在公司內部會議上,常常聽到「因為我們是高盛」(Because we are Goldman) 這句話,潛台詞是:我們標準很高,別人做不到的事,我們也能做到!

我所在的投行策略部,員工大都出自哈佛,耶魯等名校,很多有博士學位,有幾位甚至是改行教授,例如面試過我的尼克,還有一位董事總經理曾任教麻省理工商學院。這種資歷的人當然最有話語權,所以他們負責直接與客戶和銀行家打交道的「忽悠」工作。至於我這種人微言輕的小實習生,職責是給大佬們提供忽悠的素材,分析各公司的財務和資本結構情況,變著法「尋找問題」,好讓高盛有幫助客戶「解決問題」的機會。
  
分析數據少不了寫程序,高盛使用的編程語言是一種自己開發的名為「SecDB」的古怪系統 ,那藍底白字的界面看上去只有八十年代的水平。可別小看這套外表樸實的系統,它是由高盛珍藏的一批電腦天才花了十幾年時間慢慢積累而成的,據說可靠性和功能都大大超出同類商用軟體。高盛堅持使用自己系統的另一個原因是為了保密,任何人離開公司都無法輕易帶走核心演算法。此外還有一個留人「陽謀」:用慣了SecDB 的人到別的公司還得重新學起,所以不少人也就懶得跳槽了。剛進公司的我每天被 SecDB 弄得頭昏腦脹,還得經常和「不明飛行物」打交道。這當然不是真的「不明飛行物」 (UFO),而是 SecDB 系統特有的「通用金融組件」(UFO: Unified Financial Object)的簡稱。工作中遇到問題大家會在一種叫「紅薯」(YAMS: Yet Another Messaging System)的聊天系統上互相交流,在高盛策略部門工作倒是很有幾分矽谷電腦公司的感覺。這也是高盛特色:侃大山一定得會,但光耍嘴皮子還不夠,手上的硬功夫也不能少。公司內部講座上,董事總經理能一邊講模型,一邊寫程序,最後模型講完了,程序也寫完了。高盛團隊確實是一支內外兼修的精銳。

我們的部門負責人傑瑞出身於 J. Aron,根正苗紅,是晉升合夥人的熱門。 這「合夥人」是高盛特有的一個級別,地位在董事總經理之上。 早期的華爾街投行基本上都是合夥制度,資本由合夥人拼湊,提升到合夥人的員工就要貢獻資本,同時也參與分紅。 實行合夥制度的投行風險意識都很強,行事謹慎,因為畢竟資本是合夥人自己的。八十年代後,由於交易規模擴大,以及新產品不斷出現,投行業的資本用量越來越大,各投資銀行不得不紛紛放棄資本來源有限的合夥制度:有的與商業銀行合併「傍了大款」,也有的通過上市發行股票擴大融資渠道。 所有權與管理權的分離,使得華爾街越來越漠視風險,盲目追逐利潤,這也是誘發金融危機的一個原因。
  
高盛在大投行中最後一個放棄合夥制度,於1999年上市,此後「合夥人」就成了一個略帶懷舊色彩的級別,全公司總共才三百多人(2005年),都是獨當一面的大將。晉升合夥人在望的傑瑞在管理上頗有一套,非常強調「交出貨色」(deliverables)。每星期開部門會議,他都讓大家自己說這個星期能「交出什麼貨色」,然後下星期對照總結。這招十分陰狠——無貨可交固然顯得沒用,拍完胸脯交不出貨看起來就更蠢,眾夥計為了按時交出自己保證過的貨色,只能自個兒拿了小鞭子趕著自己往前走。 據說明朝名相張居正整頓吏治用的《考成法》就是此招,傑瑞無師自通,竟與古人暗合,不愧是當合夥人的料。
  
某日,傑瑞忽然氣急敗壞地召開全組緊急會議,原來兩名組員在電梯裡討論並購案件,被客戶聽到了,一狀告到大老闆那裡,釀成了一起嚴重違紀事件。 美國證券法規對於內幕交易處罰嚴厲,就算在自己家裡聊天,如果講到尚未公布的併購案,被人偷聽引發內幕交易,泄密的人都有可能坐牢。因此工作中接觸內幕消息的投行部門人員的嘴應該嚴得跟地下黨似的,說夢話都得留神,現在竟有人在電梯裡討論並購案,難怪傑瑞大發雷霆:「你們應該好好想想,在電梯裡亂講話是何等愚蠢的行為!還好是我們的客戶聽見了,如果是《華爾街日報》聽了去呢?那還了得!就像前些天紐約證券交易所並購群島公司 (Archipelago)那個事,兩個小分析員(Analyst, 投行初級職位)亂寫電郵,結果讓新聞界見了報,對高盛的形象造成了很壞的影響!」
  
傑瑞說的紐交所事件,是不久前的華爾街新聞,或者說是樁醜聞:紐交所老總塞恩 (John Thain) 以前是高盛首席運營官,所以他聘用老東家作為紐交所並購群島電子交易公司的顧問,這在「靠關係」的華爾街並不奇怪,但是高盛太貪,居然同時當起了群島公司的併購顧問,那麼它究竟代表哪一邊的利益呢?更絕的是,高盛還擁有群島公司15%股權,卻一點避嫌的意思都沒有。 兩個分析員在電郵中拿這個高盛「裡外通吃」的一鍋粥並購案開心,被捅給了新聞界,街上人士紛紛藉機指指點點:「看,這就是高盛。臉厚心黑,什麼錢都敢賺!」奇怪的是,傑瑞不為高盛「吃了原告吃被告」的行徑感到羞愧,反倒對兩個走漏風聲的小分析員大加伐撻。末了,他發出指示:「你們最好少寫電郵,那是永久保存的,搞不好哪天就得見報,拿到法庭上當證據。以後有事打電話,電話錄音只保留三十天!」
  
可惜,再嚴格全面的法律教育也阻擋不了某些人對金錢的貪慾。就在幾個月之後,爆出了美國數十年來最大的內幕交易案,主角之一正是傑瑞的手下,在伯克利面試過我的基恩! 這位哈佛畢業,精明能幹的小夥子,如果沿著高盛之路踏踏實實走下去,成為百萬富翁應該只是時間問題,可是他想發快財,走上了內線交易的不歸路。還好基恩兔子沒吃窩邊草,沒有用高盛的內幕消息,否則傑瑞等人都脫不了干係。這個基恩也確實有點歪才,他先是搭上了一個在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工作的同夥,兩人又在俄式澡堂泡澡的時候發展了一個就職美林(Merrill Lynch)的分析員,三人串通一氣,由美林分析員提供情報,基恩和大摩同夥利用加州和克羅埃西亞的親戚進行內線交易。基恩等人還嫌消息來源不廣,買通了印刷廠工人,以便在《商業週刊》等雜誌面世之前先取得股評信息。這個組織嚴密的網路最後因為一位克羅埃西亞表姨貪婪的在某樁並購案公開前大買選擇權而敗露,基恩等人也鋃鐺入獄。追想昔年薦己之恩,我不禁為基恩一悲。藉此奉勸各位青年,誤學基恩走邪路。

我在高盛實習期間,正好趕上發年終獎金。像我這樣的實習生是沒份的,只能在旁邊「一飽眼福」。2005年是個創記錄的豐收年,投行部門的營業收入比前一年大幅增長,可是和交易部門,特別是負責自有資金投資的部門相比,投行部的盈利只能算「可有可無」。全高盛賺錢最多的是「特殊情況部」(Special Situiation Group),就是在中國買養豬場的那批人。有人說他們是暗算中國的陰謀家,在筆者看來他們不過是十分精明的逐利商人罷了。後來特殊情況部的負責人還因為對獎金不滿憤然跳槽——有陰謀家跳槽的嗎?

如火如荼的自營投資業務讓高盛對如何利用豐沛的客戶資源有了新思考,「Triple Play」 (意譯:一魚三吃)成為時髦策略:首先是為客戶提供上市、並購等諮詢服務,並力爭為高盛帶來相關生意,這算「第一吃」;然後要幫助客戶優化資本結構,繼續融資,這算「第二吃」;最後還要伺機與客戶聯手投資,直接押上高盛的資本,這是獲利最為豐厚的「第三吃」。 例如中國銀行上市的案例,高盛承銷股票的直接收入並非很多,但幾年前購入的股權卻帶來了相當大的紙面盈利。
  
投資銀行賺了錢,給員工分紅是有「行規」的,給少了精英就可能跳槽。在高盛,負責融資並購的投行部門通常把近50%的毛收入(Revenue)用於工資,獎金和福利支出。投行部門做的是靠關係的無本買賣,不需要太多資金,所以提成比例最高。股票和債券等交易部門因為需要資金支持,分錢的比例低些,一般在35%左右,這包括所有相關人員,至於交易員本身,通常可拿百分之幾到十幾不等的分成。在盈利創記錄的2005年,這些提成匯總成了天文數字:高盛的兩萬多名正式員工分享了110億美元年度獎金,平均每人達到令人咂舌的五十多萬美元。當然,這些錢遠不是平均分配的:後臺的支持性工種,大部分普通員工獎金不到十萬美元,而前臺剛進公司的分析員、經理 (Associate) 也拿不了多少錢,甚至可能比其他投行的新進員工還少——反正公司知道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為積累資歷,錢少也會來高盛,樂得趁機少發點。真正拿大錢的是公司離不開的,尤其是能直接帶來盈利的資深員工,包括銀行家、交易員、銷售、風險控制和研究人員,以及各部門管理者。前臺的副總裁級別員工(通常本科生五年以上資歷,或研究生三年以上資歷)很多能掙到五十萬美元以上,董事總經理級別的當在百萬以上,至於最高級別的合夥人中,千萬以上者大有人在,老總保爾森和「太子」布蘭克芬的年收入則在五、六千萬左右。年成這樣好,公司各部門紛紛舉辦奢華的聖誕派對慶祝。投行部的人平時見慣了世面,派對的手筆也最大,包了個豪華酒店,先是開慶功大會,氣氛搞得和演唱會差不多,老總保爾森也講話鼓勁,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自己曾經五十多次訪問中國:這個「無利不起早」的老頭兒眼光是多麼精準啊! 
  
大會開完,聚餐開始,在一個大廳裡開席好幾百桌。本以為只有我國改革開放初期的土大款如此擺譜,原來大牌投行也一樣。大家邊吃邊欣賞文藝節目,編排者大多是剛進公司不久的分析員。這些年輕人真是精力旺盛,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居然還有工夫拍電視小品,而且不少都有「春晚」水平。 最搞笑的是一個「高盛禿髮精」小品,俗話說:「熱鬧的馬路上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上不長毛。」高盛人工作辛苦,很多人「中年早謝」,小品就拿這事取笑:說在高盛只有禿頂才能陞官。影片中一位高管手拿小瓶子深情的回憶:自己以前當了多年副總裁,無論怎麼努力工作就是升不了董事總經理,直到用了「高盛禿髮精」,現在頭髮掉光,都當上合夥人啦!在群眾哄笑中影片裡出現了保爾森和繼承人布蘭克芬的光輝形象——這二位都是禿頂。只見兩人高舉小瓶子,齊聲讚道:「高盛禿髮精,就是好!」這些大膽的小孩,竟敢拿老總們開心。一片笑聲中,年輕人心裏平衡了許多:我們錢拿的少,可是頭髮比你們多!
  
聖誕派對是同事們交流的大好機會,可我越和別人聊心裏越發虛:高盛的牛人實在太多,到處都是學歷出眾、口才便給、外表光鮮之輩,在這種人精扎堆的地方,我能有出頭之日嗎?就咱這半路出家的道行,就咱這帶點口音的英語,恐怕很難在需要「資歷」和「侃功」的策略部門贏得話語權,弄不好就得一直跟「不明飛行物」戰鬥下去。 對這種情況,毛澤東軍事思想和德州撲克取勝秘訣的策略一致:敵強我弱,撤。

正好此時紐約大學為金融工程類學生專門舉辦了一個招聘會,我便趕去碰碰運氣。到了之後才發現,多數參與公司已經根據簡歷挑出了感興趣的人選,幸運兒們被叫進一間間小辦公室密談,毫無經驗的我自然輪不到這種好事,只能在大廳裡各公司的攤位前排隊等候見面遞簡歷。也不知哪裡冒出這麼多學生,一張張年輕的臉上洋溢著憧憬,華爾街年成好,就連尚未畢業的學生們也對來年找個工作,多收個三五斗滿懷希望。排隊學生們一片歡聲笑語,某某學長去了某某公司拿了多少獎金的討論不絕於耳,聽眾於是更增添了排隊的動力。那天去的都是著名公司,似乎每個攤位前的隊都很長,我可沒興趣排上半小時隊和人說三句話,轉了一圈,就只有魯西銀行(化名)這隊人少點。要說魯西銀行也是世界著名的大銀行集團,可是在高盛、雷曼、城堡對沖基金 (Citidel Hedge Fund) 等群雄包圍下,魯西銀行還是顯得「隊比較短」。我對這次招聘會其實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於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排進了魯西銀行這一隊。

每個人的命中都會遇到幾個貴人,那一天,我遇到了瑞克。瑞克是魯西銀行的自營交易員(Proprietary Trader),工作是用銀行的自有資本押寶賺錢,在2005年,這可是投資銀行裡最讓人眼紅的職業,相當於內部的對沖基金經理。牛人瑞克出於對母校紐約大學的熱愛,代表魯西銀行前來參加招聘會,與不想排長隊的我不期而遇,他也不知道腦子裡哪根筋搭錯了,竟然拿著我那份全無金融相關工作經驗的簡歷嘖嘖讚嘆起來:「不錯!好!你看,三級 CFA 都考過了,很不簡單!」 我後來才知道,瑞克自己剛剛考過了 CFA 二級,因此對我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在誇我的同時,瑞克也對自己的工作做出了肯定。頗為投機的幾分鐘交談之後,瑞克告訴我,他是代表利率(即債券相關產品)交易部門來招人的,會再和我聯繫安排面試。他邊說邊用鉛筆在我的簡歷上註明「高盛實習生」,然後收進了一個文件夾裡。那一晚,我輾轉難眠。魯西銀行……利率交易……我有些心潮澎湃了。

伯克利的同學弗蘭克聽說我要去魯西銀行面試,莫名驚詫:「你瘋了。放著好好的高盛不去,跑到一家 商-業-銀行面試。」老弗特意把「商業」拖得很長,以表示對這種自甘墮落行為的鄙夷。他自己已經定好去雷曼工作,人還沒進華爾街,就開始看不起「非純種」投資銀行了。如果老弗能聽懂,我一定會搬出「燕雀鴻鵠」的理論予以回擊。 我告訴他:為了進交易這行,我寧可去買賣五花肉期貨(Pork Belly Futures)!很顯然,一個學完金融工程卻甘願去賣五花肉的人是無可救藥的。老弗搖了搖頭,放棄了對我的挽救。

第一位面試官馬克,手下管著長期利率交易方面的四、五個組,算個大頭兒。 他進屋之前順手牽羊拿了盒色拉。這原是給我們面試學生準備的午飯,多餘了一些,讓以佔便宜為職業的交易員看見,自然不會放過。馬克有了免費午餐,看上去心情不錯。 問了些我的背景情況,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退。我知道,肯定是嫌我沒有金融方面的工作經驗。「我沒有其他問題了。你有什麼要問嗎?」 馬克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他準備結束這場面試了。「聽說您最近被選為‘四十歲以下華爾街新星’之一,能講講您的成功經歷嗎?」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我來之前做過功課,知道這位馬克有些名氣。 馬克讚許地看了看我 ,然後嘆了一口氣,做凝視遠方狀,顯然,思緒已經回到了從前。「那時候,我很年輕,工作很努力。第一年放單飛,我就賺了五百萬美元。雖然獎金只有五萬,但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高興的人……」很顯然,馬克對員工的期望就是:一年給他賺五百萬,自己只拿五萬,還高興地上竄下跳。痛憶革命家史之後,馬克結束了對我的面試。我知道,馬屁雖然拍得不錯,他對我恐怕還是沒什麼興趣。

第二位面試官是利率掉期(interest rate swap)交易員。此公大概已經吃過了午飯,但這並不妨礙他拿一個免費蘋果——吃白食好像是交易員的共同愛好。「蘋果先生」出了幾道數學題,一邊看著我奮筆演算,一邊翹著二郎腿吃蘋果。我的回答中規中矩,「蘋果先生」的態度不咸不淡。看起來還是沒戲。第三位面試官挺年輕,鼓鼓的眼睛,紅扑扑的臉蛋,樸實的有些鄉氣,活脫脫是錢鐘書筆下、《圍城》裡那位剛離開法國鄉下到上海租界當差的警察。哦,法國人。我趕忙滿臉堆笑的打招呼:「笨豬!」 (Bon Jour,法語:白天好)「笨豬!」 「警察先生」回敬了一句。相互恭維之後,面試正式開始。原來「警察先生」乃青年才俊,已經官居數量金融研究部門主管,聽我自稱是學金融工程的,便隨手出了幾個「不算很難」的題目考量一下我的真實武功。這回我李鬼遇上李逵,汗水涔涔而下。幾個回合下來,我已頭大如鬥,只有聽著「警察先生」的法式英語講解,似懂非懂,連連點頭的份。我終於明白了:他不是笨豬,我才是。三個面試下來,感覺一塌糊塗,希望全化做了失望。想想自己老大不小,尚不知何時能打入華爾街,不禁悲從中來。正是:空有拜將封侯志,怎奈鬢邊華發生;千里馬不遇伯樂,俞伯牙難逢知音!

最後一個面試官臨時換成了文森小組的資深交易員羅傑。羅傑在中西部長大,芝加哥大學MBA,身上沒有交易員常見的粗鄙之氣,倒有幾分老派紳士的風度。他告訴我,自己以前是高盛市政債券部門的自營交易員——在高盛工作過,是華爾街人最無法保守的秘密。半年前羅傑跳槽來到魯西銀行,與文森聯手,他負責現貨債券,文森負責衍生產品,近來攤子越鋪越大,需要找個幫手。兩位高盛「知青」在「山溝」裡相遇,頗有幾分他鄉遇故知的親切,面試也行雲流水,羅傑問的都是些考察對固定收益市場是否理解的問題,正是我的拿手強項。 我又順便把話題引向預先準備過的利率曲線模型,第N次闡述了自己的深刻理解。這方面羅傑略懂一些,但不瞭解細節,對我的講說很感興趣,並直言市政債券交易 組需要一個能和數量研究部門溝通的人,我很合適。伯克利學的那點東西畢竟有些用處:做不動研究,至少還能噹噹翻譯。 

第二天,馬克打來電話,邀請我再去第二輪面試,言談話語之間態度熱絡了不少。這一輪的面試平淡無奇,見了幾個交易員、銷售和風險控制人員。與其說是被面 試,倒不如說是我藉機打聽點魯西銀行的情況。我知道,這些面試官不會和我為難,又不是他們自己招人,沒必要那麼認真,要是給我難堪,沒準會得罪文森。幾天之後,我收到了魯西銀行的正式聘書。我看了好幾遍,終於確定職位是在利率交易部的市政債券交易組。那種夢想成真的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此時距離我被定性為「需要很多年才可能有機會碰錢」六個月時間。高盛這邊,大約也看出了些端倪。領導把我叫進小黑屋,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高盛肯定想留我,如果對「不明飛行物」不感興趣,別處也有機會,他們已為我安排了和其他幾個策略研究組見面。 
  
我雖感動,無奈去意已堅。出於禮節,和那幾個組談了談,倒是學了不少東西。上次就想要我但被「截胡」的固定收益策略部門再次發出了邀請,負責的女主管——又是一位普林斯頓博士,三十多歲就當上合夥人的高盛大牛,還親自帶我參觀。在最先進的航空母艦上當參謀固然好,但我真正的理想是成為一名飛行員,在碧海藍天建立功業。面對高盛伸出的橄欖枝,我想起了八十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到我身邊,
   帶著微笑,
   也帶來了我的煩惱,
   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
   哎∼她比你先到!

 

宇宙的中心
  
2006年4月,我進入魯西銀行集團在紐約的投資銀行部門,成為一名市政債券交易員,如願以償地在交易樓層(Trading Floor)上擁有了自己的席位。如果將投資銀行比作航空母艦,那交易樓層就是繁忙的飛行甲板了。 在自戀的華爾街人眼中,它簡直可以稱為宇宙的中心(Center of the universe)。不過在外人看來,交易樓層大概就和農貿市場差不多。讀者不妨想像一下:把農貿市場裡一排排的攤位換成一排排的工作臺,把攤上擺放的蔬 菜瓜果換成大大小小的電腦屏幕和電話,再將高聲叫賣的攤販換成大聲喧嘩的交易員和銷售人員,交易樓層基本就是這個樣子。
  
剛到交易 樓層的我簡直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當然我比劉姥姥神氣,因為咱有自己的「攤位」: 四臺平板顯示器成弧狀從前方將我包圍,各色閃爍跳動的數據、圖線扑面而至,使我有置身星球大戰指揮中心的幻覺。 面前是一部長方型、上面有很多按鍵和無數紅燈綠燈的奇怪電話,旁邊還有個像廣播似的盒子,裡面時而傳出分析師對市場數據的解說,時而傳出交易人員不知所云 的黑話。四周的同事們似乎個個都很忙碌,大部分都在電話上:有的對著話筒,發出類似「張軍長!張軍長!請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式的絕望呼喊,也有 的帶著耳機,如《潛伏》中余則成般深沉地收聽記錄著「深海呼叫峨嵋峰」這樣的重要訊息。再看看周圍,牆上每隔幾米就有一臺平板大電視,播放著即時財經新 聞,另外一邊的柱子上是同時顯示著全球各金融中心城市當地時間的大電子鐘,似乎在提醒著人們魯西銀行觸角遍及世界的國際金融大章魚地位。
  
與一般寫字樓不同,交易樓層上辦公室很少,除了某些級別很高的大老闆,大家都在一排排的「攤位」前工作。負責所有長期利率交易的馬克就坐在我前面一排,他是「這一帶」最大的老闆,也有著與其身份相符的最大嗓門。 只見他忽然站起來,向著我身後大喊一聲:「John, offer me four hundred U-six!」(約翰,400手2006年9月到期的 Eurodollar 利率期貨,報個賣價!)一秒鐘後,那個和馬克隔了兩排的交易員約翰大聲回叫:「Sixty eight and half!」 (94.685, 對應利率為100% -94.685% = 5.315% )「Done!」 (成交)馬克大喝一聲,一筆短期利率每變化一個基點 (0.01%) 即輸贏一萬美元的交易就此完成。

剛當上交易員的我每天懷著興奮的心情到「農貿市場」上班,一上來做的都是諸如核對風險報告、輸入交易、計算當日盈虧之類的輔助性工作。文森還交給我一 個特殊任務:盯住會議室。 在我們的座位附近有一個玻璃圍起來的會議室,經常有穿戴整齊的外來人士和本公司人員開會,若是午飯時間會有三明治、飲料之類的午餐提供。大約西裝革履、需 要保持儀態的人飯量比較小,這些免費午餐都有大量剩餘,當會議結束後,交易員們會放下手中的活計,將三明治一搶而光。 文森讓我盯住會議室,就是要取先發之利,以「動如脫兔」之姿,趕在別人之前將午餐拿到手。開始我很奇怪,為什麼這些玩大錢、掙大錢的交易人員會對免費午餐如此熱衷,後來我漸漸明白,這是一種職業習慣,或者說是交易員應具有的素質:臉皮薄,不愛佔便宜的人是當不好交易員的。連文森這樣渾身藝術家氣質的交易員也未能倖免,只有羅傑對免費午餐不屑一顧,堅持自己買飯,算是個異數。
  
文森負責衍生產品,他主要在銀行間市場 (Inter-dealer market) 做交易,不太打電話,通常直接對著面前的一個盒子喊話。 各投資銀行之間相互交易的市場叫做銀行間市場,其作用主要是轉移風險,例如某個銀行接了一單大生意,但是一時無法通過與其他客戶交易來對沖掉所有風險,那 麼這個銀行的交易員就可能到相關的銀行間市場做些反向交易,把風險釋放到其他銀行。投資銀行相互間是競爭關係,通常不願意在成交之前向對方暴露身份,所以 一般不直接打交道,而是通過銀行間交易中介 (Inter-dealer broker) 匿名詢價報價。 中介公司的利潤很高,一筆交易收費動輒幾千上萬,因此他們也最捨得花錢,比如為投行客戶安裝不需撥號的直線電話。文森面前的「廣播盒子」裡面就通著幾條這樣的直線,三個中屆時不時地報著最新市場價格,也為嘈雜的交易樓層交響曲貢獻著音符。
  
羅傑負責現貨債券,全部是自營交易,打交道 的包括華爾街各大投行和一些地方性的中小券商,總共有近二十家。每個券商都有固定的銷售人員和我們聯繫,主要是推銷一級市場的新發債券和促成二級市場交 易。這些人每天都要打來無數的電話,經常是幾條線的來電紅燈一起亮,羅傑接不過來,就讓我幫他接。這接線生的活兒可不好幹,尤其讓我頭大的是:十幾個銷售 中竟然有六個都叫克里斯 (Chris) !每位來電話都是:「嗨,這是克里斯!」 我初來乍到,「聽音辨人」的武功還沒練成,只能怯生生的問:「你是哪家公司的?」 問多了幾次,某些克里斯還顯得很不耐煩。拜託!克里斯又不是克林頓,重名的多了,我哪知道您是哪路神仙?
  
分不清名字還在其次,更發愁的是聽不明白他們說什麼。這些銷售講話都特別快,還都是黑話。一個典型的電話是這樣的:「Hi, this is Chris。We are fifty-five fifty with a client on five million Salts fives of thirty-five。 Clear。」 (嗨,這是克里斯。我們五十五,五十,和一個客戶關於五百萬咸鹽,五和三十五,清楚。)遇到這種情況,我只能無助地轉向羅傑:「傑哥,這啥黑話,咋整?!」還好羅傑是個有耐心的人,在他的指點下我漸漸弄明白了那些行話的含義。比如上面那個電話的實際意思是:「關於500萬亞利桑那州咸水河工程債券,票面利 率 5%,到期時間 2035年,我們買方出價 4.55% 收益率,客戶賣方報價 4.50% 收益率,雙方均不讓價。」言外之意,你想買賣的話現在可以插一腿了。

新交易員要取得代表公司做交易的資格,首先需要通過「第七系列」(Series 7) 和「第六十三系列」(Series 63) 考試,前者涉及證券法規,客戶交易等方方面面,後者涵蓋地方性法規,都是選擇題考試,答對 70% 就算過關。新員工只有三次機會,過不了就得走人。 好賭的交易銷售人員經常用某人的考試分數打賭,有的還做起了「買價75,賣價80」之類的「做市交易」。我的考試成績本來是牛派賺錢的大好時機,但由於全 體做多,沒人贏到錢。好像沒費什麼力氣,我「第七系列」就考了個罕見的95%,這使我一度對自己產生了懷疑:為什麼數學研究做不動,標準化考試卻總是取得 變態高分? 難道真是「高分低能」嗎? 一番反思之後,我悟出了其中的道理:數學追求的是絕對完美,看似簡單不過的哥德巴赫猜想、龐加萊定理,能讓數學家們花費上百年的時間,所以這一行不適合 我。高盛的策略部門需要的是金光閃閃的資歷、權威式的話語權,這工作也不適合我。做交易員倒是和參加標準化考試頗有類似之處:兩者都需要反應快,在有限的 時間內迅速分析大量信息,然後綜合各方面情況,做出未必最佳,但是「較佳」的選擇。和考試學生一樣,交易員也有機會根據自己的「分數」調整策略,以利再戰。我為終於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職業感到無比振奮:脫離了21點和德州撲克的「業餘賭場」,進入了華爾街這個「職業賭場」,用老舍先生《茶館》裡的話說:「咱不抽大煙了,改抽白面兒了!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天涯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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