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邊溝記事:上海女人(15、16、17)

關於四十年前中國飢餓與死亡的真實敘述

作者:楊顯惠 發表:2010-10-05 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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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女人走近後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聲跪倒,短促地呀了一聲,扑在「木乃伊」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扑在「木乃伊」上之後,就一動不動了,沒了聲息。這種情景持續了足有一分鐘。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一口氣上不來憋死過去了?晁崇文反應比我快,他推我一下說,哎,這是怎麼啦,別是沒氣了。快,快拉起來。我們同時跨前兩步要拉她,她的身體卻又劇烈地抖動一下,同時她的嗓子裡發出一種奇怪的咯吱吱的響聲。咯吱吱的聲音很費力地轉化為一聲淒厲的哭喊:哇啊啊啊……

哇啊啊的哭聲剛結束,她就使勁兒搖晃起那個「木乃伊」來,並且抬起臉看著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建義的名字來:

董——建——義——

她連著喊了幾聲董建義,山水溝裡便連續不斷地迴盪起一個聲音:義義義……義義義……

然後她就伏在屍體上大哭起來。

她嗚嗚地哭,我和晁崇文在旁邊站著,耐心地等著她的哭聲結束。可是半個小時過去了,她還哭個沒完沒了。我們等得不耐煩了,不得不拉她回去。我對她說,顧大姐,不要哭了,咱們該回去了。

我和晁崇文一用力把她拉起來了,但她卻抱著木乃伊不撒手,把木乃伊也拉了起來,哇哇地哭,就像他們是一對連體嬰兒無法扯開。沒有別的辦法,我們硬是把她的手從「木乃伊」上掰開,分開他們。我很粗魯地推開她說,行啦行啦,多髒呀,你抱著他!走開,走開點,我來埋掉他。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聲:不准你埋!

不埋怎麼辦?就這樣擺著?

我要運走,運回上海去!

我苦笑一下說,你怎麼運走,背著她上火車嗎?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帶回家去。

我一驚,這可是個好主意,但又覺得這主意不可行,沒有柴。明水附近的荒灘上只有乾枯的駱駝草和芨芨草,用它們是難以把屍體燒成灰的。

她問我,這附近有沒有農民?

我說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個明水公社。她又要我領她去明水公社,找農民家買柴禾。她說花多少錢都在所不惜。她如此固執,我只好拖著浮腫的雙腿帶她去。

我們整整走了兩個小時,才在明水公社找到一戶農民,買了幾捆木柴。同時她對那農民說,願意多出點錢,請他去火化一個人。那農民不干,說他不幹那種晦氣的事。但他給我們叫來了兩個老頭,說他們願意去幹,叫我們和他們講價錢。講好了價錢,兩個老頭替我們雇了一輛牛車,拉著木柴往回走。經過供銷社老頭叫我們又買了一桶煤油。老頭說,屍體很難燒透,所以要準備充足的燃料。

回到山水溝,那兩個老頭把木柴堆好,再把屍體碼在上邊,澆上煤油點著了。火勢很大,很快就燒塌了木柴,屍體掉下去了。在火焰中,屍體突然坐了起來,嚇了我們一跳。後來木柴燒光了,就往火裡潑煤油。終於煤油也燒光了,灰燼中剩下了一堆骨頭。腿骨很長,像燒黑了的木頭棍子。我對她說,再也沒辦法了,你就撿點碎骨頭帶回去吧。但她說,不,我要全帶回去。

她抹下綠色的緞子頭巾,想把骨頭全包起來,但是頭巾太薄,透亮,一眼就能看見裡邊的骨頭。我說她:你就撿點小骨頭拿回去吧,大骨頭不好拿,也的確沒那個必要。就是在火化場,也只是給你一部分骨灰裝骨灰盒,你何必大老遠全都背回去?再說你這樣上火車,列車員會看出來的。她不聽,說,我用那件毛衣裹起來。

於是,她提了一大包骸骨回到窯洞,拿出花格子書包裡的毛衣來包裹它。但是那僅僅是一件背心,太小,她無論如何調度,骨頭還是露在外邊。後來我從皮箱裡拿出一條軍毯給她。我告訴她,這是我入朝作戰帶回來的戰利品,美國士兵的軍毯。我抖開毯子叫她看,商標上還有USA字樣。我說,這條毛毯我已經保存八九年了,捨不得用它。來農場勞教,許多衣物都拿去換了糧食,軍毯卻保留至今,捨不得換吃的,因為它是我的一段光榮歷史的標誌。

她接過毯子去了,她說,毯子用過之後,她要洗乾淨寄還給我的,因為它對我很重要。我說你不要寄了吧,你寄來的時候,我可能收不到了。 ——我能活那麼久嗎?我笑著說,你就放在你家裡吧,如果我能活著離開明水,有一天去上海,我上你家去拿。她說,那好,那好,我把我家的地址告訴你。在大家苦澀的笑聲中,她拿起我放在皮箱上的一冊筆記本寫下了她家的地址。

因為時間已是黃昏,這天夜裡她又在我們組的窯洞過夜。翌日清晨,我送她出了山水溝,指著南戈壁上的一個叫明水河的小火車站說,你到那裡去乘火車吧,比去高臺火車站近得多。

我在戈壁灘站了許久,看著她背著背包往前走去。那個背包是我幫她打的,因為骨頭多,背包很大,我把它捆成了軍人的背包形狀,好背。她的身體是瘦小的,而背包又大,背包把她的肩膀都擋住了。那塊綠色的頭巾,她又裹在頭上了。11月下旬的清晨,戈壁灘上刮著凜冽的寒風。頭巾的尖角在她的脖子上像個小尾巴一樣突突地跳著。

那個女人說要把軍毯寄回給我的時候,我不是跟她說了嗎,不要寄,如果我能活著離開明水鄉,有機會去上海的話,就去她家取毛毯。她當時還真寫下了她的住址。可是我哪有去上海的機會呀!你看我現在的樣子:羊倌。再說,如果有一天老天睜眼,可憐我,把我頭頂的山揭掉,我也變成像你們一樣的自由人,如果真去了上海,——我不是說要去拿那塊毛毯,那才值幾個錢?主要是那個女人在我的心裏印象太深刻了,真想再見到她——我也是沒法找到她了。那是 1960年12月份,夾邊溝的右派們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為了取暖,都把書和筆記本當柴燒,我的那冊筆記本也被人扔進火堆轉化為卡路里了。

和李文漢在一起放了三年羊,後來我就作為工農兵學員去西北師院讀書,畢業後留在蘭州的一所中學教書,就再也沒見過他。再後來,聽回城的知青們講,他已經平反了,回了省勞改局,具體在哪個部門哪個單位工作,誰也說不清楚。

但是,什麼事情不會發生呢!1996年的一天,我去看望我中學時代的一位老師,剛剛走到蘭州二中門口,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扭臉一看就驚呆了:這不是那個腦門有點禿頂的李文漢嗎!和從前不一樣的是他的頭頂全禿了,後腦上的頭髮全白了。其他都沒變,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爽朗的面孔。我熱烈地握手,問他怎麼在這裡站著?他說,我就在這裡住呀。他指了一下二中旁邊省勞教局的家屬院。他立即就拉著我進了家。在他家裡我們整整聊了一天,還喝掉了一瓶白酒。他告訴我,平反以後,他在五大坪農場當了十多年生產科長,然後離休,全家就搬到蘭州來了。談話中他突然說起一件事來:餵,你還記得我給說過的那個上海女人嗎?我說記得。他說,我還真有機會去了一次上海,找過她。我說是嗎?他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1957年,我就是因為寫文章被打成右派的。可是平反以後的幾年裡,我的手痒痒,又寫了幾片論述勞改工作的文章發表。這一次沒被打成右派,有一篇竟然被司法部評為優秀論文,頒獎會在上海舉行。

那是在上海的最後一天,大家自由活動,我去淮海路購物。淮海路的繁華,在我的眼裡是可以和南京路相媲美的:商店鱗次櫛比,遊人如織,摩肩接踵。我是想給老伴兒買幾件衣裳的,——我的老伴兒也是個苦命人,在五大坪工作幾十年,把兩個孩子帶大了,遇上我才成了家。她連一件時髦點的衣裳都沒穿過——可是跑了幾家服裝店,也沒買成一件衣裳。原因是時髦的太時髦,不時髦的我又看不上眼。

我繼續逛商店,看見一家商店門口的牌匾上鎦金大字寫著:老字號伊麗莎白西裝店。店舖的門面不是很輝煌,但卻莊重大方。我的心突然動了一下,伊麗莎白這幾個字我好像很熟悉。我站住想了想,還真想起來了:近三十年前,在明水的山水溝裡,一位上海女人去探視丈夫時對我講過,她家公私合營前有一家西裝店,店名叫伊麗莎白。她還說她家就住在店後的一幢小樓房裡。那女人拿過我的一條毛毯,用於包裹丈夫的遺骨。

心頭突發的一陣興奮,我走進了西裝店。我並沒有要回毛毯的念頭,我是想,既然走到門口了,進去問問,如果能見到那位女人,喝杯水,敘敘舊,不是很好嗎?

店舖不是很大,但生意很火,顧客擁擠。我思考了一下,走近一位年紀大一點的營業員——實際他也就三十幾歲不到四十的樣子——耐心地等他應付完幾個顧客,才說,請問師傅,你們這個服裝店最早的老闆是不是姓顧?營業員有點莫名其妙的樣子,說,什麼老闆?我們店是國營企業,不是個體經營。我說,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最早——就是五十年代剛解放的時候,這個西裝店的老闆是不是姓顧?他的眼睛顯出驚訝的神色,你問這干什嗎?公私合營的事我哪裡曉得呀?我說你們這兒有沒有歲數大點的人,瞭解這個西裝店歷史的人?他思考一下說。你到樓上去問問我們的會計,他可能知道。

按著他的指點,我從店堂的過道上到二樓,在一間狹小的房子裡,找到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同志。當他明白了我的來意之後.明確地告訴我,這個店公私合營時期的老闆不姓顧,而是姓朱。我說怎麼會不姓顧呢,老闆的女兒告訴我,她家的西裝店就叫伊麗莎白,難道上海還有另一家伊麗莎白西裝店嗎?老同志肯定地說,不會的不會的,上海沒有第二家伊麗莎白西裝店。我在上海的私營和國營服裝店工作了一輩子,有多少家老字號服裝店是很清楚的。看他回答得很肯定,我便說,那是我的記憶出差錯了嗎?老同志,我再問你個問題,你們的店後邊是不是有幢小洋樓?那位女同志告訴過我,她家的店後邊有一幢二層的小洋樓,她家就住在那棟小洋樓上。老同志搖著頭說,沒有沒有,我們這個店後邊從來沒有過小洋樓。我說是不是有過,後來拆掉了?他還是搖頭:我不是說了嗎,從來就沒有過。我在這兒工作了二十多年,後邊都是大樓房,是解放前蓋的,沒有過二層的……他說著說著突然停止了搖頭,改變腔調說,哎呀,你要找的莫不是南京路上的維多利亞西裝店,那兒的老闆最早是姓顧來的,公私合營後換了新經理。我說,是嗎?他的老闆是姓顧嗎?你能肯定嗎?他說肯定,我一點都沒記錯。我疑惑了,說,可我的印象裡是伊麗莎白西裝店呀。他堅定地說,不對,就叫維多利亞,是你記錯了。維多利亞後邊是有一座小洋樓,現在還有。我遲疑地說,這是怎麼回事呢,她親口對我說的,她家的店名叫伊麗莎白,是英國女王的名字。但老同志又說,沒錯,我說的沒錯,你要找姓顧的,就到維多利亞去找吧。是你記錯了,維多利亞,伊麗莎白,都是英國女王,你把維多利亞和伊麗莎白搞混了。時間久了。記憶容易出錯誤。

我被老同志說服了,承認是記憶力出了毛病。老同志熱情地把我送出西裝店,站在人行道上指給我去什麼地方坐幾路車可以去維多利亞西裝店。我謝過他。

但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走了一截,我就突然決定不去找那位姓顧的女人了。我是這樣想的:挺費事地找了去,如果顧家不住那兒了,不是徒勞一場嗎?就是顧家還住在那兒,但那女人倘若已經搬走了抑或不在人世了,不也很掃興嗎!

《夾邊溝記事》第一部分,上海女人已連載完,下一回為第二部分-走進夾邊溝。

夾邊溝記事:上海女人(13、14)
http://www.kanzhongguo.com/node/370840

来源:夾邊溝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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