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小說連載:我所經歷的新中國(31)(圖)

第一部《天翻地覆》

作者:鐵流 發表:2015-10-10 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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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在市人委機關的日子

三,資本家敢不公私合營

中共在1955年所制定的《過渡時期總路線》明確提出:為了要把我國建設成為一個社會主義強國,要在最短時期內對私營工商業實行社會主義改造,即通過公私合營的道路,把私營資本主義納入國家軌道——即國家資本主義的道路。這種國家資本主義,允許資本家在盈利中提取一定股息,其它則作為企業的再生產和工人的工資與福利事業。這項工作在1952年後就開始著手,如裕華、中新、寶元通等,國家就派出幹部到這些單位去作公方代表。先前還支付定息,反右鬥爭後就再也不支付了,私營企業全成了國家財產,等於一切沒收充公。

對私營工商企業的改造工作,遠在1954年前就在上海開始試點,在取得經驗後向全國推開。按照中央佈置,1955年是對私改造的高潮年重點年。為了貫徹執行中央指示,四川省委成立了對私改造辦公室,在成渝兩市試點。由於我不習慣辦公廳清閑的工作,多次向領導要求,不知是領導出於厭煩還是相信,1955年2月,調我進入中共四川省委對私改造學習訓練班學習。這個訓練班有兩百多人,清一色的黨團員,以專、市、區為單位編成學習小組,由省委統戰部直接領導。在學習中,省委統戰部程子華部長多次來訓練班講課,討論多是中央文件,其中主要是陳毅的講話和周恩來的指示,文件都印有「絕密」二字。學習結束後,我柀分配到成都市工業局對私改造辦公室,負責磚瓦行業的對私改造工作。

成都市有上百家磚瓦製造業,均在近郊,集中點在東邊的三瓦窯一帶。這是個傳統的手工業,帶有封建把頭性質,利潤雖然豐厚但勞動強度大,一個窯主僱有幾名或幾十名工人,老闆有時也參與勞動。經過幾代人的辛苦,好不容易盤攢下這份家業,現在叫他們交出來,不等於要命麼!工作開展起來確有困難。但我們這些共產黨培養出來的運動幹部,哪有做不到的事,有的是辦法。我們首先發動工人,大講馬克思主義的剩餘價值,然後再通過具體事例,揭露資本家殘酷剝削工人的血腥事實。在工人群眾發動起來後,立即組織力量清理老闆(資本家)的財產。對資本家則是大講公私合營的好處,國家發展形勢,以及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必然道理。動員他們放下財產包袱,輕裝前進,通過贖買和領取利息的辦法逐步變成工人階級一分子。但老闆們仍「愛錢重產」安然不動,誰也不願把財產白白交給共產黨。怎麼辦?於是我們便採取貫用的殺一儆百的手段,找出一個堅決不走公私合營道路的老闆,作為打擊鬥爭的對象。

共產黨擁有權力,找一個人的岔還不容易。老闆們都來自舊社會,誰個屁股上沒有「把把」(大便的意思),只要花丁點時間就會找出一大把問題。有個唐姓老闆(名字記不清了),幾代人都做磚瓦,有十分過硬的燒窯技術,是一把汗一把血苦掙出來的「資本家」,自然愛錢如命,加之對工匠和學徒要求嚴格,在產品上又講求質量,不合乎規格的磚瓦寧可毀碎也不出廠。我們主要抓住他在解放前當過袍哥與一個工匠女人不清不白的關係,把他定為封建把頭,罪惡是毆打工人,強霸別人妻子,以及其它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無限地上綱上線。經過幾次的批判鬥爭,他不僅不認錯不認罪,還是不願意公私合營。我們只好發動和支使工人寫檢舉材料,然後通過公安局將其逮捕。

在公捕那天,由工作組出面召開全行業的大會,先由參會的工人揭發他的「歷史罪惡」和「破壞抗拒公私合營的反動言論」,然後由公安機關當眾執行逮捕,雪亮亮的手銬,冷冰冰的鉄環,誰個不怕?這一招真靈,起到了殺雞給猴看的作用,會後老闆們紛紛表態: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告別不勞而獲的剝削生活。於是自動寫出申請,要求公私合營。我們卻不急,還要對申請逐戶審查,看是否合乎條件?這種作秀的手段,應了杜甫一句古詩「盤馬挽弓故不發」。待我們所謂的審查後,再將這些申請材料交給工人評議。經過多次來回折騰,才十分慎重地批准幾家。這些被批准「公私合營」的企業業主,胸前載上大紅花,廠門上的招牌也掛上紅綢,還燃放鞭炮,敲鑼打鼓以示慶祝,光榮得不得了。如果說這叫「文明」劫匪,不過份吧!「一石激起千層浪」。資本家全被熱浪狂飆煽動起來,紛紛拿著申請排著長隊,向工作組要求走「社會主義光明大道路」。到了1955年5月,不僅磚瓦業的業主要求公私合營,成都市各行各業的大小老闆,縱是街頭巷口賣湯元。、燒臘以及賣蔥蔥蒜苗的小商小販,也插上了小紅紙旗,宣布自已已經公私合營,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只聽滿城鑼鼓叮咚,遍街人聲鼎沸,大家喜笑顏開,人人慶祝社會主義取得偉大的勝利!街道辦事處向區政府報喜,區向市報喜,市向省報喜,省向中央報喜。1956年1月,北京市在天安門廣場召開有20萬人參加的慶祝社會主義改造勝利大會,報紙上也竭力宣揚中國已經「跑步進入社會主義社會」!

「公私合營」的實質,是實現毛澤東對社會生產資料剝奪和佔有,也是一場對私營工商企業資產徹底的剝奪與搶劫,體現了中共「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霸道與威力。我是這次集團性的掄竊犯之一,五十年後的今天特地向那些失去財產的老闆們說一聲「對不起!」今天的中國又有了不少資本家和有錢人,是否再被共產黨暴力搶劫就賴於法律的保護了!但願中國的憲法上早日寫上「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

四,一首小詩引出的麻煩

1955年,正當人民共和國熱烈慶祝「一化三改」偉大勝利的時候,另一件不幸的悲劇發生了,這就是毛澤東一手製造和發起震驚中外的「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以及由此在全國開展的「機關肅反運動」。我這個不足二十歲的小青年,為一首小詩也牽連其中。為了說明這個寃案始末,須先作一個背景介紹。

胡風本名張光年,著名的詩人、作家與文藝評論家,早年參加革命,是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發起人,是中國共產黨堅強的支持人與盟友。他一直從事鼓吹革命的文藝創作活動,寫過不少十分激進的作品,魯迅十分賞識他,說他是有正氣的知識份子。

上世紀三十年代他主編的《泥土》、《七月》等刋物,為共產黨培養了不少作家和詩人,同時也寫過不少謳歌革命的詩。那首謳歌新中國誕生的長詩《時間開始了》,在人民群眾中廣為傳誦,曾選入中學語文教材。中共取得政權後他是全國文聯常委,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在國內享有盛譽。但他是個狷狂之士,「性格鯁直,易於招怨」(魯迅語)。不懂得逢迎與獻媚,不屑於明哲保身的哲學。他在創作上不僅擁有實力,而有一幫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朋友,這卻犯了毛澤東的大忌。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只講政治,只講鬥爭,不允許任何人有真心共事的朋友,更不准許人與人之間有感情交往,誰要有,誰就是小圈子或小集團。

1942年毛澤東發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後,中國文學創作便失去鮮活力,廣大文藝工作者成了政治鬥爭的工具,歌功頌德的吹鼓手,文藝作品變得千篇一律,再沒有人性與個性的色彩,全是公式化、概念化為政治運動服務的宣傳品。為了挽救中華民族文學藝術的創作,胡風先生於1955年2月向中共中央宣傳部和毛澤東主席寫了三十萬言的上書。於是惹怒了毛澤東,開啟了對「胡風文藝思想」的批判,逐步逐步從「文藝思想」上升到「政治領域」,其後到搜查私人信件,並由毛澤東親自加批加註公布於《人民日報》上,在5月13日定性為「反黨集團」。接著胡風好友舒蕪先生迫於政治壓力,「主動交出」解放前後與胡風先生的幾十封通信的信件,於是毛澤東再以《人民日報》編者按的名義,將這些信件斬頭去尾的摘錄公布,並指出:「從舒蕪文章所揭露的材料,讀者可以看出,胡風和他領導的反黨反人民的文藝集團是怎樣老早就敵對、仇視和痛恨中國共產黨和非黨的進步作家」。很快全國立即掀起聲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運動。

5月18日經過全國人大常委會批准,胡風等人以「現行反革命罪」先後被捕入獄。接著《人民日報》又將胡風同一些人的來往信件分類摘錄,以「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二批、第三批材料予以公布。之後,這三批材料又彙編成書,在國內外廣為發行,置胡風先生於死地。不難看出一國之君毛澤東,為了扼殺不同觀點與見解的知識份子,竟然捏造事實無中生有,加害一個有良心、有正義感的中國人。

「胡風反革命集團」寃案遍及全國,使2100多位無辜的知識份子受到株連,其中92人被捕,62人被隔離審查,73人被停職反省。胡風一案完全是歪曲原意,斷章取義,無限上綱,黨委領導,行政干預,直至逮捕入獄,給中國共產黨執政春秋寫下可恥的一頁。

胡風被監禁了10年之後,1965年11月26日,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判處他有期徒刑14年。10年已經過去,還有4年監外執行。12月底,胡風走出秦城監獄,全家團聚過了一個春節。春節過後,胡風夫婦被通知離開北京到四川成都去。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胡風夫婦被送到成都西邊的蘆山縣苗溪勞改農場監護勞動。

1967年11月,胡風被四川省公安廳押至成都,再度入獄。1970年1月,以胡風「寫反動詩詞」和「在毛主席像上寫反動詩詞」(其實是在報紙空白處寫詩)的罪名,被四川省革委會加判無期徒刑,不准上訴。他被戴上手銬,押至地處大竹縣的四川省第三監獄服刑。

粉碎「四人幫」後,1978年,胡風被釋放出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後,1980年9月中共中央做出審查結論,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是一件錯案。胡風在平反後,擔任第五屆、第六屆全國政協常委、中國文聯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會顧問、中國藝術研究院顧問。1985年6月8日,因病逝世,終年83歲。他在最後五年中,「給我們寫了幾十萬字,這裡沒有一點個人恩怨,有的只是一篇歷史的證言。一場悲劇落幕了,這不是個人的,而是時代的歷史的悲劇」。

在聲討胡風運動的高潮中,我們這些不明白真相的青年一代,認為報上說的都是事實,。它是黨的喉舌,決不會說假話,更不會造謠。怎麼知道共產黨的報紙是毛澤東的傳聲筒,是專門歪曲事實,製造假話的行家裡手,幹著出賣靈魂的勾當。

一個星期天,我拿著《文藝報》附贈的胡風先生三十萬言《我對當前文藝創作的意見》去人民公園和肖俊華聊天,她憤然說:胡風咒罵革命,誣蔑共產黨,要用「橡皮包著的鋼鞭」打我們,真反動透頂!我道:省文聯已召開了兩次座談會,批判胡風的反動文藝觀點,什麼主戰精神。她笑了,作了糾正:主觀戰鬥精神。對,主觀戰鬥精神。我有點不好意思,繼續往下說:文藝創作來源於生活,怎麼能是人腦主觀的東西?這不是和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唱反調嗎?

其實我當時只是個初入文壇的小兵,對文藝創作理論知之甚少,認為寫作必須為政治服務,是個地道的「歌德派」,對胡風先生三十萬言上書看不明白,無論恨也好怨也好都是人云亦云,沒有自已的東西。她十分關心地問了我一句:你在座談會上發言了嗎?我振振有詞道:當然發了言。我看過翼仿的小說《這裡沒有冬天》,這個標題就是錯誤的。大自然怎麼會沒有冬天?春夏秋冬寒來暑往,說沒有冬天就是不對的。她又笑了說:這是形容詞吧?問題是內容怎樣?我道:這本書寫得不怎樣好,農民不像農民,幹部不像幹部,有點遠離生活,我不喜歡。明天省文聯要召開省市文藝界聲討「胡風反革命集團大會」,我一定爭取上臺發言。她立即表示支持:對,你應該爭取上臺發言,要表示自已立場堅定和對黨的熱愛!

那時,整個社會被政治玩弄,政治像個魔鬼支配著人的靈魂。只要一有政治運動共產黨就要不停地召開各種會議讓人們上臺表態,上臺表態的人一半是無知的盲目,一半是爭取表現求得相信,以便獲得提升。我就是屬於這樣的人。

大約三個月後,在毛澤東親自指示和領導下。全國開展了「肅反運動」。上海最先揪出了隱藏在黨內達三十年之久的「反革命份子」、上海市副市長潘漢年、公安局局長楊帆,當時稱為「潛伏在黨內時間最長、資格最老、地位最高的反革命分子」,還煞有介事的大大慶祝了一番。可是三十年之後才知道,潘漢年和楊帆均是共產黨的老特工,在抗日戰爭時期由毛澤東派往去和大漢奸汪精衛聯繫,商量如何聯日倒蔣,為了滅口才將他們逮捕下獄迫害致死。歷史啊總是被權力不斷歪曲、不斷改寫,作為一個中國人常常不瞭解真像,太可悲了。

為了保證「肅反運動」的順利開展,全市所有國家機關一律停止辦公,集中吃、住、行,成天一起學習,搞人人過關的檢查交待。

我們對私改造工作隊也不例外,全部人員歸入工業局黨辦統管。從中央到地方都設有「肅反五人領導小組」,各機關同樣有五人領導小組,又稱審干小組,對有問題人開展「內查外調」,內查:有無歷史問題?有無胡風樣的反革命言論?有無反動文字和反動文章?

我出身好,歷史清白,年齡小等原因,深受領導信任,進入審干小組。按照上面的佈置,「肅反」主要清查三種人:一、歷史比較複雜的人(以留用人員為主要對象);二、平時喜歡說牢騷話,對黨對領導有不滿情緒的人;三、喜歡寫寫畫畫與文藝機關有聯繫的人。方法是:大膽懷疑,尋找對象,突破重點,一追到底。

每天排著隊上下班,排著隊去食堂吃飯,上下午集中學習。學習為十三四人一個小組,先學習中央下發的文件,然後對照檢查,其實這是一個走過場的形式。在這之前,黨委根據個人擋案與所掌握的情況早就有了重點。我是歷次政治運動衝鋒陷陣的打手,黨指向哪裡就打到哪裡,領導說誰有問題我就去揪誰。凡要審查的對象先在小范圍內研究確定,然後交給各個學習小組執行。經過多次研究,最後確定重點審查兩個人:

一個是辦公室主任詹大豐,他是華西大學學生,1949年前參加地下黨,多次組織領導反對國民黨的示威遊行,曾被捕出獄,領導上懷疑他有變節行為,便作為「老虎」交積極份子看管起來。他的夫人叫賀惠君,也是地下黨的,解放後曾任省團委學生部部長,我們叫她賀大姐。

詹大豐個兒不高,瘦瘦身材戴付近視眼鏡,一幅知識份子樣子,一開始就將他定為「老虎」,先就「隔離」起來,關在一間單房裡,不讓人和他接觸。他無所謂,好像十分樂意這種「審查」,成日笑嘻嘻地不停抽煙,蜷縮在辦公室裡不言不語,態度好極了。「隔離審查」了半年,沒查出什麼問題,後來又官復原職。雖然「肅反」這一關闖了過去,1957年「反右」夫妻雙雙卻成了右派,「十年文革」賀大姐經受不住「考驗」服毒自殺,一對「革命夫妻」就這樣天上地下過了一輩子。聽說詹大豐主任單身一世,提及往事總是搖搖頭不發一言。

另一個叫溫英,二十五歲的局辦科員,負責宣傳,《四川日報》特約通訊員,經常把全市各廠礦先進事跡寫成消息通訊稿件,寄往報社發表,筆頭硬有本事,工作能力又強,只一點不好心高氣傲,對領導不恭常發牢騷。在小范圍研究審查的會上,秘書室秘書劉善成說他有重大問題,還列舉了溫英許多反動言行。這些言行都是溫英平時發牢騷說出來的,他是有心人早就一一記錄在案,故認為是個「暗藏下來的胡風分子」。

劉善成參加工作不久,表現一般,這次卻冒了出來。對溫英有無問題我雖持懷疑態度,但對劉善成的認定仍支持。政治運動你不運動別人,別人就運動你,你不當打手,打手就打倒你。面對這樣客觀現實,誰不考慮利害?所以一當確定誰是重點對象,縱是慈眉善眼的菩薩,也會立即變成人人聲討的惡鬼。工業局很快召開對蘊英的批判揭發大會,劉善成和我是重點發言人。會前我們把溫英的「反動言論」和「胡風反革命言論」作對比,上綱上限很是來勁。但沒有想到,在揭發批判溫英後的第三天,我也變成了重點審查的對象,並作為「老虎」看管起來。

事情是這樣引發的:「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定調是舒蕪交出的幾十封信件,善於學習的共產黨立即把「肅反」重心放在文字上,決定對幹部歷次文字大清理。那年7月的一個晚上,各機關根據市委指示,來了一次突擊「保密大檢查」,所有人員的箱櫃、被捲、衣服、辦公桌都自行開啟,讓檢查者搜查個遍。本來這是違憲侵犯人身自由的事情,可誰也沒有人站出來反對,反認為是天經地義的組織行為。人人配合,大家擁護。搜查的重點當然是文字,來往書信、私人日記,凡認為有問題的東西就拿走。辦法是局長搜處長,處長搜科長,一級搜一級,交叉進行。我搜別人,別人搜我,類似公開群交。在搜查我時,發現了兩個材料,一是中共中央關於對私改造一份文件,這文件上有「絕密」二字。什麼密?人手一冊,相當於垃圾堆裡廢紙。問題出在我離開省委「對私改造訓練班」時,沒有交回去大意地帶走了,一直放在皮箱中;另一個是老朋友夢覺為支持我的文藝創作,常將成都市郊委每月編寫的「工作簡報」寄一份給我,看後歸還。巧好新寄來的《成都市郊地富破壞活動情況調查》看後還未歸還,於是便有盜竊「國家機密」之嫌。最說不清楚的是寫在日記本上那首打油詩:「菊花開放雀鳥鳴,年少心靈志向高。有朝一日風雲起,平步飛上九霄雲」。我不是文人卻沾有文人滿身臭氣,不知道這文字東西的厲害,宋江不就為潯陽樓那首詩成了皇犯,我這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詩也將自己忝列於「皇犯」中了。

劉善成正在往上爬,爬的辦法就得踩著別人肩頭,否則顯示不出才能。他一口咬定這是一首變天詩,我縱有九張嘴巴也說不清楚。本來這牽強附會的東西不值一駁,但在階級鬥爭年代跳下黃河也洗不清,你一句他一句,說得有鼻子有眼。我想進步,別人也想進步,要進步就只能狠揍別人,揍得越狠就越進步。沒有人性的社會,自然沒有情感與理智。

在把我列重點審查之前,黨委先進行過一場辯論,在辯論中劉善成煞有介事地說:黃澤榮年齡雖然只有20歲,在歷史上還暫時找不出問題,可是這幾件事令人想不通,無法去解釋:一,他為什麼要私藏中央絕密文件?二,他日記上為什麼寫下這首變天幻想的詩?三,他為什麼取筆名叫曉楓,是否和胡風的‘風’字有聯繫?四,根據他的文化程度,不可能寫出那些小說,是否有人在背後代筆?五,為什麼在鬥爭溫英的會上表現得那樣積極?是否有意偽裝?由此不難想像,他可能有重大政治問題!

機關肅反的目的,是清查暗藏下來的「反革命分子」。可是毛澤東在做任何事情都先定調子,比如「鎮反」城市要殺千分之零點五,農村要殺千分之一,機關「肅反」百分之九十五是好人,百分之五可能是暗藏下來的階級敵人。為了印證「偉大領袖」的「英明」論斷,各單位就得按圖索驥拚命揪「反革命」,管你是不是先鬥爭了再說。

為了要完成上級壓下來的任務,單位領導者的思想中,先就有了「反革命」。而一些為了討好領導以求得攀升的人,便有意無意地陷害同志,出賣朋友,以此表現擁護黨、擁護領袖、靠攏組織。劉善成就是這樣的人,我一個時候又何常不是呢?階級鬥爭把一切妖魔化,不斷製造牛鬼蛇神。這是共產黨本質所決定,從井崗山到延安,從延安到奪得全國政權,一路斗來、一路殺去。,沒有鬥爭就不叫共產黨,不殺人就不叫無產階級專政,正如賣淫成性的妓女,不賣淫就過不得日子一樣。共產黨的統治是建立在人與人的監控上,而人性的貪慾、幻想、自私、忌妒、報復等弱點,正是毛澤東「分化瓦解,以人治人」最好的劍柄。

在這場鬥爭之始,做夢也不會想到共產黨要審查我。我有什麼值得審查的?一個學徒娃娃,15歲追黨參加革命的童工,可是「階級鬥爭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一切從需要出發。當劉善成以微笑的臉孔,得勝者的姿態,在工業局全體幹部大會上宣布我有政治問題時,氣得我暴跳如雷,可有什麼用呢?一群惡狗咬著你,你赤手空拳,又無打狗伎倆,只能蹲著身子左右防範。在這些時候我苦悶極了,恨他不實事求是,把一個簡單問題弄得如此複雜,感到人格受到了莫大的污辱,來去行動受人監視。在情感波動的情況下,我做了兩種打算:一是打胡亂說地談些莫須有的東西,讓他們查去;二是想用自殺來表明我的清白。但反一想覺得不妥當,亂說給組織增加麻煩,給自已帶來不利;自殺,是叛變革命自絕於人民,沒有問題為什麼要去自殺?

劉善成並不放鬆我,步步緊逼,似乎搞不出我的政治問題決不罷休。在所謂革命陣營裡,當一個人受著不公平的待遇或處於被懷疑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敢於站出來為你辯誣或鳴不平,更沒有人同情和支持,原因在哪裡?運動是毛主席發動的,黨領導的,難道能和組織唱對臺戲?

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我何曾同情過別人?前幾天揭發批判溫英,我沒有猶豫,多麼的慷慨激昂,現在卻希望別人來理解和信賴我,這是否不太公正?一個星期天,我拉把椅子,坐在一株楠木樹下冥思苦想,取出筆悄悄地寫著自殺絕命書。我希望有人發現,向組織匯報,藉此陳述冤屈,可一個人也不來看。我寫了幾頁看了遍,苦苦一笑撕個粉碎。快到開飯時候,機械設計科的王工程師,走來和我聊天。他是個留用人員,在機關裡從不樹敵,成天客客氣氣笑嘻嘻,在這之前我對這類人既無好感也無惡感,認為他們不是革命者,是拿工資養家活口的僱用人員,對革命沒有熱情,那像我們有崇高的理想與上進心。他端來張木椅,在我對面坐下說:「小黃,你怎麼啦,這幾天瘦得像猴兒了,有什麼想不通的?年輕人呀要樂觀愉快。」

我道:「我有什麼問題,審查了半個多月還沒有作結論。」

「就為這不吃不喝?」他哈哈一笑說:「這算什麼,三反運動時把我打成大貪污犯,批呀斗呀幾十次,說我貪污了好多好多億。各人的事自己最清楚,我是搞工程設計的,怎麼能貪污?他們不依不饒,分析去分析來,分析得硬像個貪污犯。開初我也背過包袱,後來想通了,共產黨講實事求是,我沒有貪污你總定不上。我高興起來,成天照舊吃肉喝酒,嘻嘻!運動結束了,我的問題也結束了。這次他們也審查我,我就不像你,又扳又跳。你審查你的,我睡我的,不信能把我搞成胡風分子?你有什麼,鬍子沒長一根,又是工人出身,怪了,還會有政治問題?冷靜點,讓他們審查去。」

我為他開朗、豁達的真情所感動,點點頭道:「我自知問題早晚會結論,可一天來去有人跟著你,看起多不光彩。」

「小黃呀,這是領導上保護你的安全啊!」他明亮深沉的眼兒,狡黠地一閃說:「你們年輕人臉皮薄,認為‘栽個尾巴’(指有人監視)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才不管它,沒說尾巴,就是來兩個背槍的我也照常唱歌說笑。哦,我知道了,你怕你小肖不愛你是麼?這是個考驗愛情的好機會。要是她認為你受審查就變心了,這樣的姑娘乾脆早砍斷,人生的路長啊,一輩子要爬多少坡、下多少坎,愛情也是這樣,我想她不會罷?」

他的一席真誠談吐,解除了我的憂慮,安撫了我的心煩。此後我便按照他的辦法辦,再不把「審查」放在心上,更不當成包袱來揹。劉善成見我不上套,只好將注意力轉到詹大豐主任身上。借這個空閑我每天大量看書,外國的中國的名著,沒事便和鐘工程師談天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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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看中國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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