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田亮——不自由的青春

田亮事件凸显体制之痛 该不该被除名？

作为在役运动员，他的无形资产被宣布为属国家所有；作为娱乐界人士，他又被宣布为英皇所有。不过现在看来，在这两个方向上，田亮暂时都处在不能靠岸的尴尬之中

雅典奥运会落幕半年之后，田亮成为中国第一个因违规而被开除出国家队的奥运金牌选手。游泳中心主要依据的，是9年前的一份通知。1996年11月19日，当时的国家体委下发《关于加强在役运动员从事广告等经营活动管理的通知》，强调相关活动“必须经组织批准”。

这份通知的第一条的第一句话就是：在役运动员的无形资产属国家所有。

“漂亮”这一份儿算谁的？

田亮的看法显然与这一断语有所悖离。在本报1月23日刊发的对他的专访中，田亮就曾表示过对传统做法的怀疑：“以前队友们都是通过跳水队接拍广告，这样可能不能专业地保护好每一个运动员的价值。”

田亮表示，这一怀疑是他愿意签约英皇的原因之一，而在游泳中心看来，签约英皇恰恰是最不可容忍的举动。

雅典奥运会造就了50名中国奥运冠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遵守着1996年的那份“通知”。不过，田亮很清楚自己的与众不同，持续高涨的人气，又使他很难满足于一般性的个人品牌开发。如田亮的经纪人刘韬所说，他“具备明星气质”，“不用就浪费了”，因此才在奥运会后的半年里，给人以在商业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的印象。

刘韬认为，这就是田亮与游泳中心渐生龃龉的原因。他相信，“田亮这么走，主要因为是他有这些客观的条件。”

作为一个运动员，26岁的田亮显然已经不再年轻，很难像刘翔一样专心致志地去实现野心。另外很现实的事情是，中国的跳水世界冠军多的是，没有110米栏那么稀罕，单靠成绩，他跟后者是比不了的。再有，跳水项目不像110米栏，没有黄金联赛那样的美好“钱程”。

1月30日，已被“罢黜”的田亮低调赴上海拍摄广告。刘韬说，其实这就是去完成2004年9月签订的一份合同。在2004年9月，田亮连签了两个高额广告合同，刘韬当时曾对媒体夸耀说：“田亮都快成了中国的贝克汉姆了。”

与现在的贝克汉姆相比，田亮更像是那个未遇维多利亚之前的曼联7号。他们都有着健康的形象，以迷人的微笑著称，在明星之路上，走的是一条阳光、亲和的路线。对于英皇娱乐公司来说，这一点意味着田亮还有很大的可塑空间。

把田亮签约英皇当作一桩空头炒作事件并不公平，据香港《东方日报》报道，合同价值不菲，“3年1千万港元报酬”，而且写有“一切为跳水让路”的条款，显得规范而且合乎双方的长远利益。

刘韬说，签约英皇娱乐是一个很慎重的行为。从2000年开始，英皇娱乐的老板杨受成就看好田亮在娱乐圈的前途，因此每到北京，差不多都会邀请田亮见面。

2004年9月，香港《东方日报》报道英皇娱乐邀请田亮的开价达到1000万港元的消息曝光后，立刻惹来争夺战，有内地体育及娱乐集团开价1500万港元要与田亮签约，务求将这名“国宝级”选手罗致旗下。

不过，田亮最终还是选择了资历更好的英皇娱乐。据报道，杨受成曾当面向田亮“推销”自己的造星方案，表明自己对田亮前途的信心。

这一切都与贝克汉姆走上巨星之路前非常相似。不同的是，当年轻的贝克汉姆开始拍摄广告和电影时，他的无形资产既不属于曼联，也不属于英格兰足总。贝克汉姆从小踢足球，花的是做管道工的老爸的钱，而不是国家的。

过去几个月的假期里，田亮至少参加了30多项比较大的商业活动，远远多过其他奥运冠军。1月26日，游泳中心主任李桦在新闻通气会上指“田亮违反规定”，主要即指这些商业活动多数没有得到游泳中心和体育总局的同意。另外，田亮没有像其他运动员一样上缴部分所得。

按照国家体育总局的规定，运动员从事商业广告的收益，资金按不低于70％奖励运动员、教练员及其他有功人员，其余部分留作单项体育协会发展基金；运动员以其名义和技术投资入股合资、合作经营的收益，由运动项目管理中心提出收益管理分配意见，报国家体育总局批准实施。

但在田亮的签约方案中，有关收入分配以及上缴这个敏感问题并没有涉及，这显然已经触动了体育界潜在的底线。

从体育明星的商业类型上说，田亮与贝克汉姆的距离要比他与另外49位中国新科奥运冠军的距离更近。他们都有着商业时代的体育巨星的独有特征，那就是漂亮的脸。库尔妮科娃就是凭着这样的脸，在一个大满贯头衔都没有的情况下，成为女子网坛的第一赚钱机器。

田亮的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在举国体制给予的机会和自我奋斗的艰辛之外，他的无形资产中多出了也许是最值钱一份儿：卖相好看。

夹在经纪人与游泳中心之间

杨受成对香港媒体称，田亮笑容灿烂，眼神纯真，是个好孩子。可是围绕在“好孩子”周围说话的，却尽是一些厉害角色。游泳中心对田亮的经纪人刘韬并不感冒，一向称之为“所谓的经纪人”。刘韬私下里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游泳中心的那些事儿我就不能说了，你就写那些能写的吧。”

奥运会结束后不久，游泳中心发现田亮有了“所谓的经纪人”，找他谈了话。游泳中心副主任李维波回忆说，田亮当时回答，刘韬只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在帮他做点事情，并不是经纪人。

“国家队运动员是不允许有什么经纪人的。”李维波强调说。

在中国体育圈里，明星们拥有自己的经纪人并非秘密，不过他们大多不事张扬，往往可以得到一定程度上的默许。真正对外公布有经纪人的，仅有田亮一人。在纪律严明的环境中，“何种态度”往往比“何种作为”更能刺激人们的神经。

在1月26日游泳中心宣布“调整田亮”之后，田亮发表的“声明”给人以略带悲愤的印象，尤其是提到自己与郭晶晶命运迥异的原因在于郭的教练在国家队，自己的教练则不在。

这份“声明”带有鲜明的刘韬风格。在1月27日，刘韬亦在电话里向本报记者承认，这份声明的确出自“我们的团队”之手。事实上，这个“团队”即中干龙德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其总经理就是刘韬本人。

成为田亮的搭档之后，刘韬声名鹊起，给人以相当高调的印象。这位33岁的经纪人系模特出身，喜欢说“4年前我是中国最有名的男模”，在与本报记者约定见面时，常常这样自我介绍，“我1米9，特帅”，有时变化一下，说“特漂亮”。

刘韬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负，在谈到其经纪人生涯时，他曾经说，如果自己担任刘翔的经纪人，后者会火上好几倍，“刘翔不选我是他的损失”。

也许是运气不好的缘故，在1月份，这个高调的“团队”没能在演艺之外的领域中表现出足够的思考力。当时刘韬宣布，田亮将按计划赴海啸过后的东南亚海滩拍摄写真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再坏不过的决定，在不少人看来，田亮的笑容从此与“非人道”和“残忍”联系在了一起。

刘韬帮助田亮签订了一系列高价位的广告合约，在与英皇娱乐签约一事上，更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是正因为这些举动，才导致游泳中心对其的强烈意见。

正如被夹在举国体制和市场利益之间，田亮也被夹在游泳中心和经纪人中间。尽管拥有充足的自我选择的能力，他却免不了在两种“价值观”的冲突中左右摇摆。

与英皇的谈判、签约，是奥运之后田亮做出的最重要的事情，不过在游泳中心使出“开除”的利器时，他却对《劲体育》表示，为了重新回到国家队，自己一切都可以抛开。不过当本报记者次日打去电话时，他却对这一说法矢口否认。刘韬表示，所谓“与英皇解约”既无可能，也无必要，田亮随即与其经纪人保持一致。

正如其“更正”自己与郭晶晶只是“好朋友”一样，在此次“被黜”事件中，田亮也在依照娱乐界特有的话语体系来隐藏自己。其实体育迷们都记得，早在3年前，国家游泳队的教练们就已经公开承认田亮与郭晶晶是一对跳台情侣，一位教练还曾表示“恋爱可以促进跳水”。

国家跳水队的领队周继红被认为是田亮的“克星”，以她为代表的游泳队管理层，显然难以接受一个被刘韬给“娱乐化”了的田亮。

田亮把自己当作一个社会性质的知名人物来看待，可是在举国体制内，他本该是个国家性质的明星。在去年10月份恢复训练前，田亮在陕西捐资修建了一所希望小学，参加了一些社会公益活动，给陕西跳水队拉来了一批运动服装。他认为自己做了一些好事，尽到了责任，可是游泳中心并不这么看。

“田亮作为名人，对自己要求不严，在社会当中产生了不小的负面影响。”游泳运动管理中心主任李桦在1月26日的新闻通气会上说。

在与本报记者的通话中，田亮表示，自己与游泳中心之间主要是存在着沟通问题。关于经纪人、进入娱乐圈、商业活动等等，都有待沟通之后解决。

不过，从目前情况看，围绕在他身边的两种体制之争已经相当明朗，双方都可看得清清楚楚。体育总局和游泳中心的态度很明确，正如周继红所说，不只要听田亮怎么说，更要看他怎么做。

田亮能做的，其实只是决定自己倒向哪一边而已。

运动员产权模糊

“田亮被黜”事件恰好发生在中国体育的一个关节点上。2000年悉尼奥运会后，体育商业化的趋势渐渐明朗，现役运动员又大多成长在商业年代，导致运动员追求个人价值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另一方面，2008北京奥运会日益迫近，在体育官员们的内心深处，夺取金牌总数第一，已经成了“办历史上最好的一届奥运会”的题中应有之义。

这个心照不宣的目标，使得业已十分高效的举国体制仍在得到强化。惩戒心猿意马者田亮的，正是国家体育的这一诉求。

在1996 年通知下发之后的9年中，事情改变了人，人却没改变事情。在一些体育项目中，突破“通知”的事件时有发生，管理者大多未做处理，似乎予以了一定程度的理解和宽容。2001年，中国足球队冲进世界杯决赛周，队中大牌球员连续接拍广告，甚至在几天时间内完成从商谈到签约的过程，并未进入向体育总局报批的程序。

体育总局的一位高层官员对本报记者称，田亮的错误在于过分张扬。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被明目张胆地触及，在这个商业时代，体育总局也未必就非重新祭出本已松动的规定不可。事实上，在与游泳中心的传统路线渐行渐远的半年的末尾时段，田亮本人也已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带有某种程度的危险。

“只不过，当时我还觉得不至于到这一步。”田亮说。

显然，与英皇的合约不可能轻易解除。在看到相关报道后，英皇高层通过刘韬向田亮表达了抗议，英皇方面的态度是：“英皇会继续合作下去，绝不会放弃田亮。”不过，英皇已决定暂停原定3月为田亮加盟而召开的新闻发布会。

作为在役运动员，他的无形资产被宣布为属国家所有；作为娱乐界人士，他又被宣布为英皇所有。不过现在看来，在这两个方向上，田亮暂时都处在不能靠岸的尴尬之中，被悬在了未可预料的中间。

关于传统规定的缺陷，许多体育官员也深有感触。国家体育总局的一位官员承认，事实上，目前还没有任何一种说法，能够对运动员的产权做出清晰的界定，一切都还只是依照惯例行事，一旦遇到特殊情况，便刻意加以模糊处理。

确实有相当多的人会照惯例理解，国家投入资金、提供机会，培养运动员，运动员一旦成名，也应在商业利益方面回报国家。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到目前为止，中国运动员与国家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商业契约关系，因此目前拟订的相关利益的具体分配方法，也应该被视为暂时的、过渡性的方法。

有评论认为，“田亮事件”有可能成为中国体育发展过程中的一次标志性的事件，甚至是转折点。

看起来，田亮成为那个改变中国体育制度的人的机会微乎其微。举国体育体制的人才观强调，纪律是塑造人的第一动力。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李富荣曾总结说：“运动员成才三分靠训练，七分靠管理。”周继红也说：“跳水队依靠的是集体，不是明星。”

1984年，周继红为中国夺得第一枚奥运跳水金牌，奖金只有8000元。如今在竞技体育层面，中国体育与那时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在竞技之外，人们才会发觉，21年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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