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過年回家,我所見的農民與農村 (中)

作者:蕭三郎 發表:2009-02-25 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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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教育
  
  據官方消息說,目前大學生中,農村生源的比例在逐漸下降。
  
  年前,參加一場婚禮,酒席上與我同桌的基本上都是一個鄉村小學的老師。年齡都在40—50左右,我全不認識,喝酒,開始聊天。
  
  桌上一個人,掏出一款手機,我瞄了一下,LG的一款,估計價格也就幾百塊錢左右。另一個人問:劉主任,這又是從哪裡搞來得新手機?那個叫劉主任的說是某某送的,校長一個,他一個,後勤主任也有一個。
  
  那個問話的人,笑著大聲說道:腐敗啊,黨都是讓你們給毀了的,看來我要退了。
  
  然後眾人繼續喝酒,吹牛,我在旁邊安靜地聽著。
  
  一個中年老師,剛做過手術(據推測,估計是痔瘡一類的),說自己前幾天喝酒,只能站著,說「我現在就像孔乙己一樣,站著喝酒」。眾人大笑。
  
  孔乙己,這個詞讓我當時楞了一下,可惜,如今,孔乙己在農村也許常有,而魯迅卻沒有。
  
  這些就是農村的基礎教育老師,我有一些高中同學,後來去讀了師範專科,很少有回去做老師的,大多出去打工。當然,沒有關係農村的這些學校也很難進。
  
  後來我放開了和他們喝酒,肆無忌憚地說著一些粗俗的話,最後我醉了。
  
  雖然,農村實行了九年制義務教育,但基本上,這些都是空談。大量的農村孩子輟學,或是熬到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
  
  隔壁的一個鄰居下的一個小女孩,94年出生的,小學沒有畢業,身體都還沒長成,在外打工已經一年。春天的時候去採茶,後來去了南通的一個家庭工廠內,做箱包的,包吃住,一個月500元錢,從來沒有星期六星期天,每天早晨7點多開始做活,我問她,晚上什麼時候結束,她說不一定。有時候都到10點多。和她一起的還有兩個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收完麥子後她去的,大半年掙了2900塊錢回家。
  
  2900元錢,一個15歲女孩辛苦大半年的收入。在我和她談話的時候,她並沒有一句抱怨,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吧。她們是認命的孩子、順從的孩子。
  
  她才15歲,頭髮也拉直了,有點都市的影子,只是那雙手,粗糙的像個老人一樣。都是傷口和繭子。
  
  15歲的年齡,所謂的花季雨季的歲月,所謂的青春,可是對於他們來說呢?
  
  正月初九,她又要回南通了,我把手機號碼給了她,讓她遇到什麼事情可以給我打電話。
  
  在農村,經常流行的一句話是「讀書不讀書都一樣,反正都是打工」,或「讀大學又怎樣,出來還不是打工?」
  
  很汗顏和慚愧地說,我是我們村上這十年來,也可以說是自78年恢復高考以來,第一個考取重點大學,第一個讀研的人。可就這樣的一個諾大的村莊,近十年內,算我在內,考上大學的(本科)也才三個人而已。(說這些,不是得意,而是悲涼,就像魯迅先生所說的,看到一堆沉睡在鐵屋子裡,沒有醒來的人一樣)
  
  回家最怕的是別人問我工資多少,因為在他們看來,我在上海(上海對於他們,成為了一種文化想像,一個遍地是黃金的大城市)讀了所謂研究生了,畢業後,起碼也要上萬元的工資,還會有人給你分好房子。
  
  若得知消息,我沒有這麼多的時候,他們都會說,我看讀書也沒什麼用,XX初中沒畢業在外面打工,一個月都好幾千。
  
  對於這些,我能爭辯什麼呢?
  
  我們縣高考升學率之底,很難想像,估計是安徽最差的一個縣了。全縣人口是80多萬,08年參加高考的只有7千多人(還包括大量的復讀生在內),考上的本科(三本以上)才1500餘人,其中大量的是三本。其中復讀生佔了大多數,(我是2000年高中畢業,我一個同班同學一直複習到2004年,才考取一個省內本科,)
  
  小學教育差,導致初中教育差,然後又是高中教育差,放到全省的高考競爭中,完全沒有實力(考上稍微好的一些大學的,也都基本上是縣城的孩子)
  
  我一個高中同學,現在縣裡一個高中當老師,今年帶高三畢業班,年後,去和他喝酒,他說,班上70人(文科班),學校給他的基本指標是一個本科,三個本科是超額指標(只要分數夠三本就行),我問他估計能考上幾個,他說最多也就五六個人左右。
  
  那剩下的那些人呢?無非復讀,或是外出打工。然後回家結婚生子
  
  因為是高三,初四就開學了,初四上午,我同學非得讓我去給他班上的學生們說上一些什麼。讓我給那些孩子勉勵一下。
  
  站在講台上,面對一群孩子,我無法給他們說啟蒙,說自我救贖,只能給他們描述大學的美好生活,勉勵他們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說現在社會競爭壓力很大,要想成功,就要多努力學習。
  
  目前在我們縣,職業技術培訓學校開了許多,不僅縣城裡,鄉鎮了也有許多。培訓的技術,無外乎縫紉,電焊等。然後,就將他們輸入沿海的一些工廠內。在更多的孩子和家長看來,這才是人生的正確道路。(讀高中,花錢又不一定考取大學,考取了大學也沒啥用)
  
  我也並不認為,讀大學對於他們來說是唯一的一條出路,但我想,讀了大學之後,無論怎樣,起碼可以認清自己,認清一些這個社會,不會再渾渾噩噩地生活下去。
  
  當然,這裡又存在著一個啟蒙者的悖論,究竟是清醒者痛苦?還是沉睡者痛苦?是該讓他們睡去,等有一天,他們自然地醒來,還是把他們叫醒?叫醒之後呢?
  
  那天,我在黑板上畫了一個金字塔,我對那些十七八歲的孩子說,我不期望你們可以爬到金字塔的頂端,但我也不希望你們淪為金字塔的底部。只要你們能夠在中間的位置就可以了。
  
  父母有時候也會半開玩笑半生氣地說,當初,還不如不讓你去讀書呢,不然,現在我們也就可以抱孫子了。你看村子上的和我們差不多大的,都已經抱上孫子了。
  
  聞此,我很難過。因為父母說的不是他們的觀點,而是正在農村流布的觀點。
  
  五 農村低保
  
  在農村,有許多事情的發生,的確是你所想像不到的。就如低保來說,剛才百度了一下,看到這樣的官方消息:
  
  通過個人申請、評審評議、審核、報批和監督檢查等一系列制度設計來保證制度在實施中的公開、公平、公正。縣級民政部門負責審批,由鄉鎮、村委會具體受理。
  
  申請農村低保的基本程序是,由戶主向鄉(鎮)政府或者村民委員會提出申請;村民委員會開展調查、組織民主評議提出初步意見,經鄉(鎮)政府審核,由縣級政府民政部門審批。鄉(鎮)政府和縣級政府民政部門對申請人的家庭經濟狀況進行核查,瞭解其家庭收入、財產、勞動力狀況和實際生活水平,結合村民民主評議意見,提出審核、審批意見。在申請和接受審核的過程中,要求申請人如實提供關於本人及家庭的收入情況等信息,並積極配合審核審批部門按規定進行的調查或評議,有關部門也應及時反饋審核審批結果,對不予批准的應當說明原因。
  
  而在我們村,有的一家四口人,包括幾歲的孩子,全都享受著低保,有許多青壯年的勞動力,也在享受著低保,而我的爺爺奶奶,今年都八十多歲了,卻沒有低保。(當然,以我們家的狀況,贍養爺爺奶奶不成問題,但這件事,讓人委實很生氣。)
  
  父親和我說這件事的時候,很憤慨,「誰送禮給書記,誰就有低保,誰上面有人,誰就可以有低保。」
  
  所謂的申請、調查,公正都成為了紙面的笑談。
  
  低保成為了權力這個大棒之後的那根胡蘿蔔,大隊書記想給誰就給誰,成了安撫與拉攏的工具。
  
  低保一年有近千元左右,完全成為了一種額外的福利待遇。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卻有了。誰家權勢大,有,誰家上面有人,有,誰家送禮了,有,誰家是刺兒頭,容易鬧事的,有。
  
  我家沒有,雖然,我爺爺今年85、奶奶80了。
  
  我寫這些並非是品頭論足,而只是想寫一下我所見的農村情況。對於我本人而言,也沒有要一味地洗褪自己身上農村痕跡的意思。無論面對誰,我都坦言,我是農村出來的。
  
  此外,我也並非說是要讓農民全湧入城市(某些學者所謂的在城市形成貧民窟的觀點,實在是笑談),但你也不可以坐視農民成為現代化的犧牲品,然後被咀嚼一番、榨干了青春之後,成為渣滓。
  
  沒有人有權力,有何正當的理由,可以堂而皇之說,農民就應該為這場國家現代化運動做出犧牲。
  
  他們生而為農民,不是合法的理由。
  
  六、農村的政治問題
  
  「我身上有兩顆子彈,一顆留著保衛我自己,另一顆留著參加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這是大年三十那天上午,我們村一個70歲的老人站在我們家門口,所說的話。
  
  他什麼職務都沒有,連黨員都不是,經常熱衷於參與村上的事情,諸如核查村委會的帳,去縣裡上*訪等等。
  
  我父親說這個人現在還經常在家裡寫東西,我問都寫的是寫什麼?
  
  ——還能是什麼,都是那些大道理唄。
  
  我不知道他是否讀過馬列的書,但他經常會把馬克思掛在嘴邊,說起話來振振有詞。
  
  「農村需要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把這些狗日的都搞倒,用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看問題,這個社會已經變了80%」,我拿出手機,將他的這些精闢的語言記錄下來。
  
  從縣城裡坐車回家的時候,在路邊的一個村口,赫然掛著一個大紅條幅,在冬日的村口,顯得特別醒目。條幅上寫著:村民直選,是建設鄉村基層民主的重要保障。
  
  看到這樣的條幅,我啞然而笑。民主,直選,多麼誘人的字眼。
  
  回家之後,問父親,在選舉的時候,拉選票的現象特別嚴重。「選舉不過是走個過場,上面讓誰幹,就是誰幹」,我們村的那個書記,今年69歲了,被稱為「不倒翁」,在大隊書記的位置上,起碼已經佔據了有近二十年了。也有人戲稱其為「胡書記」,說其很會糊弄,上面有人,在村上又不得罪人,得罪人的事情,都會暗地裡指使別人去做。
  
  此外,還有農村的發展黨員問題,誰想入黨,必須要經過大隊書記這一關,先送禮,再表示忠心,於是,發展黨員,也就成為了培養個人親信的渠道。起碼要確保入黨者不會危及其地位。而有幾個所謂的刺兒頭,怎樣也無法入黨。也就意味著其無法進入政權,再這麼折騰,也只能是在外面鼓搗。而當權者隨便安排一個罪名,就可以將其搞定。
  
  當年我們村有個光棍漢,特別地仗義執言,經常一個人去縣裡和市裡上* 訪,反映問題。他在路邊的溝渠裡挖了一個很深的池子,夏天的時候,村上有很多人都去池子裡取水打農藥。別人都給用,就是不給大隊的幾個幹部家人用,為此還打過一架。後來,他領養了一個別人遺棄的女嬰。一個光棍漢領養一個女嬰這樣的事情,本來是無可厚非的。但村裡硬說其違背了計畫生育政策,還讓鎮子上的派出所將其帶走了。不知道其在裡面是否受到了拷打,出來後,變得老實多了。
  
  「喝紂王水,就不能說紂王無道」——這是父親經常教育我的一句話。尤其是在我偶然在他面前說一些稍微憤慨的話時。
  
  七、土地問題
  
  我們村的土地,是人均有4畝左右(每畝660個平方),95年的時候,重新分配過一次土地,之後就一直沒動過,這使得有的人家娶了媳婦,生了孩子,都沒有土地,而像我這樣的,戶口早已經遷出,但在家裡還有一份土地,那些死去的也包括在內。
  
  95年動過土地的時候,說是30年內不再動地。
  
  最近,土地私有化貌似被提出來,作為解決農村問題的一劑良方,這次回家,和村裡的一些人談到此事的時候,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土地兼併。(我和他們說,土地要私有化了,可以自由買賣了,他們說,那很快就有人賣地,尤其是那些不正干的人。)
  
  「乖乖,又要回到解放前了,要有地主了!」
  
  其實,農民對於土地的眷戀的熱情正在逐漸下降,村里許多有錢的人,都去鎮子上或是去縣裡買了房子,平時都住在縣城裡,只有每年兩次農忙的時候才回來。
  
  在我小的時候,我們村種植了許多經濟作物,諸如棉花、薄荷、西瓜等,(我們家曾經就種過近10畝的棉花、也種過近十畝的薄荷,和三五畝的西瓜),可現在,都是一季麥子、一季大豆。省事,完全的機械化操作。(僱用聯合收割機,直接把糧食拉到家,有的戶,收完糧食就當場賣掉,帶了錢走人)。然後將秸稈在地裡燒掉,再種下一輪。
  
  雖然沒有土地買賣,但在農村可以租土地來耕種(300元/畝/年),有的人家不願意種地的,或是常年在外的,就將土地租給別人種。
  
  再說一下,去年的賣地問題。有一條正在建設中的高速公路經過我們村(貌似是從許昌到宿遷的),修路要佔用農田,這其中分為兩種,一種是路面佔地,另一種是取土佔地(要取土墊路基)。
  
  前一種的價格是18000元/畝,後一種的價格是12500元/畝(價格差的理由是,取土後的水塘還可以用來養魚獲利等,但我懷疑這個差價被承包商私吞了)。
  
  取土佔地的面積很大,有好幾塊,一塊就有80畝。(我們家的土地被劃了4.5畝)能夠賣地的,都很開心。人們不再稀罕土地。只嫌棄賣少了,沒有說多的。
  
  至於說土地拋荒的現象,我們那裡沒有,因為自己不種,可以承包給別人。姑且可以算做土地私有化的前戲吧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事情,關於這次修路賣地的問題。村上有的戶是攤到了,有的沒有。
  
  攤到的就很慶幸,沒攤到的就很沮喪。於是就有人提議說要把這些賣地的款拿出來村上平分,然後再重新分配土地。這是平均主義思想呢?還是集體主義時期思想的殘留呢?
  
  這樣的提議當然不了了之,但的確很弔詭,值得反思。
  
  一些三農學者常說土地目前成為了農民的束縛,成為了阻礙農民現代化的桎梏,也有人說土地是農民生活的最後保障,是返鄉之後的最後棲息地。但無論是怎樣的看法,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就是:農民已經不再深深地愛著這塊土地。
  
  艾青說:「為什麼我眼中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而如今,這塊土地也許正在淪為雞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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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蕭三郎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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