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戲答元珍》作於北宋景佑四年(公元1037年)。此前一年,歐陽修因寫信給司諫高若訥,指責他在范仲淹與呂夷簡的鬥爭中不能主持正義,而觸犯了朝廷,被貶為夷陵縣令。直至景佑四年底,他方才接到調令,於次年初作別夷陵。
在夷陵的一年是歐陽修詩歌創作的"黃金時期"之一。西哲云:"憤怒出詩人"。詩人的高產與他胸中的"塊壘"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綜合景佑四年的歐詩來 看,其感情基調是"詩人被迫退出政治鬥爭漩渦後在平靜處境中的寂寞"。譬如,《千山紅梨花》詩前序曰"峽州署中舊有此花,前無賞者",詩中 "可憐此樹生此處,高枝絕艷無人顧,春風吹落復吹開,山鳥飛來自飛去"可謂觸景生情;《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有言"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頭已白,異鄉 物態與人殊,惟有東風舊相識",落寞之感溢於言表;《古瓦硯》詩中"乃至物雖賤,當用價難攀,豈惟瓦礫爾,用人從古難"更抒發了懷才不遇之感;《三游洞》 借陶淵明《桃花源記》之意,"仙境難尋復亦迷,山回路轉幾人知",宣泄了詩人喪失對自己命運之舵的控制權後的無奈之情;《黃牛峽洞》詩中"朝朝暮暮見黃 牛,徒使行人過此愁"寄寓了詩人去國懷鄉的無望之情;《金雞五言十四韻》以山雞被捕後所食雖精但無自由以至於日漸消瘦自況;《新營小齋鑿地爐輒成五言三十 七韻》回顧了詩人在夷陵一年多的經歷,生活的清苦和交遊的落寞躍然紙上,"無言兩忘形,相對或終日"。通觀上述七首詩歌,幾乎沒有一句"寬解之言"。充 斥在這些詩篇中的是蕭索的景色、淒涼的意境和寂寞的感情。
王國維在《去毒篇》中說:"感情上之疾病, 非以感情治之不可。"偏居夷陵,對歐陽修來說主要不是身體上的放逐,而是精神上的折磨。昔日貴為朝官的他作別繁華的都城,失去的不僅是錦衣 玉食的生活,更是在官場中的人脈和在文壇中的人氣。作為士大夫的他,被強迫退出政治鬥爭漩渦,話語權的喪失無疑是一種心靈的煎熬;作為文人的他,被隔絕在 文人集團之外,多數友人的避之不及對他更是致命一擊。身兼兩種身份的歐陽修處於被"冷凍"的狀態,雙重遭遇使他的心境陷入了空前的壓抑和絕望之中。在這種 背景下,友人丁寶臣的來信對他而言是一種靈魂的慰藉。借答覆的機會,壓抑的他輕舒了一口氣,絕望的他給自己注入了一絲希望。面對友人的問候,他選擇的是 "戲答"。一個"戲"字已經表明瞭他的態度,即以戲謔的姿態告慰友人,同時告慰自己。這就決定了詩人在自然流露感情的同時也對自己外化的心緒進行了加工, 這既合乎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士大夫之情,也合乎一個身處逆境對友人心存感念的文人之理。"故作寬解"對詩人的人格並無抵牾,儘管此時的歐陽修尚未閱盡滄 桑,他的人格也沒經過必要的歷練而抵達"至境"。此舉的唯一影響便是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此詩的美學價值,即"故作寬解"的最後兩句"在內涵上顯得缺乏深切 的情致"。通讀全詩,我們不難感受到此詩雖是寫自然的花事,但卻處處指向實際的人事。"合情合理"的最後兩句終究有失其"真"。當然,作為 "宋調"成型初期的作品,《戲答元珍》應當博得我們的一種"瞭解之同情"。何況,"這種因自我安慰而沖淡悲觀感情的寫法,在以後蘇軾的詩作 中也可以見到"。歐陽修應當享受由首創之功而帶來的榮譽,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自己在運用這樣一種"寫法"時略顯機械和僵硬罷了。
二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前句有疑問,似乎突兀無根,令人莫名其妙,及讀下句,又覺問得有理,實在該問。"其中"天涯"與 "山城"都是作者被貶之地夷陵(今湖北宜昌),夷陵地處長江以北,秦嶺之南,雖屬南方,但由於地處偏遠,山重水隔,雖然已是二月,卻依然春風難到。"人間 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說明的是花期也要受地勢的影響。因是"山城",所以從以上兩點來看,百花難開。從情感方面考慮,"‘春風疑不到天涯'之 語,暗喻皇恩不到,透露出詩人被貶後的抑鬱情緒,大有‘春風不度玉門關'之怨旨"。同時,這種情況的判斷,也是由"二月山城未見花"暗示表 達出來的。從全句來看,抒發了自己山居寂寞的情懷。
"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其中"殘 雪"表明冬天即將過去,雪已開始融化,從而雪下的橘肯定是在經過整個深秋和冬天的漫長時期之後仍掛在枝頭。有其韌勁的一面,但在一定意義上,暗示朝廷對其 貶謫時間之長。長時間的凍霜會使橘皮變淡變暗,因缺少水分而變皺,失去剛成熟時擁有的個體豐滿,顏色橙亮之態。其實,這也是對作者在三十一歲時被貶失去往 日充滿活力狀態的暗喻,再加之凍橘是苦澀的,這與其遭貶落寞的心情是相匹配的,一種由物到現實的苦楚湧上心頭,從外到裡深刻地刻畫了作者所處的境遇以及作 者的心情,細膩深化向內轉的寓意效果使其長期的落寞苦悶隱約地表現了出來。
夷陵又是著名的竹鄉,表面 上"那似乎還帶有冰凍之聲的第一聲春雷將底下冬眠的竹筍驚醒,竹筍準備抽芽,破土而出"。筍代表心,芽代表滿腔熱情,句中的凍雷應指作者期 盼朝廷下達關於他回遷之類的消息,並促使了他曾經想為天下幹出一番事業的心的悸動。同時也是在其景之下的一種內心深處本能的期盼,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貶謫, 很想重新回到朝廷做官。
"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這與上句"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 抽芽。"是一脈相承的,是從景物描寫到自身感受的抒發。詩人遠謫山鄉,心情苦悶,夜不能寐,臥聽北歸春雁的聲聲鳴叫,勾起了無盡的"鄉思"--被貶之前任 西京留守推官的住所洛陽。後半句表面上意為托"抱病之身進入了一個新的年頭,時光流逝,景物變換,怎不叫人感慨萬千"!但進一步挖掘, "病"不一定是軀體實疾,亦可為情緒低落與心灰意冷,"物華"為曾經的風華正茂,這樣一種人生前後不同際遇的對比就把作者的心情淋漓盡致的表現了出來,並 使人生之悲涼達到了一種極致。這種漸進式的感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繼續下去,詩人自身便會崩潰,所以便有了"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的自我 安慰,寬解前述的精神緊張,認為自己熟見花開花落,則在此僻遠的山區等待野花晚一些時候開放,實在不是件值得嗟嘆的事情。這裡洛陽之花於山野之花的對比, 其實寓意著詩人遭貶前後政治境遇的不同。情感的感染力的延續性被削弱。這只能理解為中國士大夫在極其困苦的條件下來追求自己的理想境界而已,所以說篇末是 故作寬解之言,委婉地傾吐了內心的感觸。
縱觀全詩,從題目看,戲為嘲弄,指以自嘲的心情回答丁元珍寄來的詩,但"全詩書寫的其實是詩人由物候感發的對個人當下特殊境遇的深切感慨"。"春風"與"雖晚","牡丹"與"野芳"等等方面的對比描寫,突出了作者自身理想與現實環境的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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