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你所不知道的潘玉良

作者:高遠 發表:2007-05-05 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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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我初到巴黎,因為辦學生居留必須有銀行的證明,所以把隨身僅帶的現金存進巴黎中國銀行。幾天後我收到銀行的通知,告訴可以去開證明。

記得去的時候銀行人不多,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老先生。老人七八十歲年紀,他因為耳背,聽不清楚收銀員講話,所以反應有些遲緩。我見收銀員越來越著急,也怕老人更上火,就走近趕緊幫他傳譯。他要給河北老家的親戚匯款,聽他的口音是保定一帶人。

我開完證明,回頭看見老先生還站在那裡。我細看這位老人,他雖然年屆耄耋,但是溫文爾雅,氣質不俗。老先生說要和我說幾句話,我和他走出銀行,到旁邊的一個咖啡館裡聊天。

宋先生講起過去,好像已經回到了青年時光。他說幾年之後,他又獲得了物理學博士學位,被法國一流的物理研究機構錄用,一直工作到退休。宋先生講起過去,鄉音裡還帶著惋惜:「我和錢三強是一個研究所,他回國以後是我接替的他的位子。我太太是瑞士人,因為那時候孩子小,我沒能回去。嚴濟慈請我去講學,我真是高興,他跟我說中國科大只能聘你客座教授,楊振寧獲過諾貝爾獎,他是名譽教授。我不在乎這些,只要能讓我為家裡做事,我就從心裏高興。」

宋先生說他每月都從郊區來趟市裡,到中國商場買幾瓶醬油,因為家裡太太和孩子們都吃西餐,他想吃中國飯的時候就往西餐裡放點兒醬油。宋先生說這就有了回家的感覺。老先生說得輕鬆,我聽得沈重,這樣一位成就斐然的科學家,竟然還是以這樣的方式懷鄉與生活,就連銀行裡的收銀員都把他呼來喚去,想起來既有些無奈又有些唏噓。

宋先生告訴我,他要去另一位河北老鄉家裡,那個人叫錢直向,年紀比他長兩歲。他說錢直向先生是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的發起者李石曾先生的秘書,李石曾是國民黨四元老之一(其餘三位是蔡元培、吳稚暉、張靜江),宋先生說他每次來市裡都到錢直向先生家裡坐坐。我和宋先生分手時他叮囑我,要我經常和他保持聯繫,他也會把我這個好心的小老鄉介紹給錢先生。

大約幾天之後,我忙完了手頭的事情,按照宋先生留下的號碼給錢直向先生打去電話。電話那頭傳來錢先生蒼老而清晰的聲音,我們約好下午見面,錢先生住在巴黎十三區中國城的一座高樓裡。記得那是一個細雨迷濛的下午,我趕到了錢直向先生家中。

當我見到錢先生時,竟然想不到他根本就不像是一位年近九旬的老者。錢先生精神矍鑠,和藹可親,耳不聾眼不花。我走進他的家門,看到屋子四週全是書櫃,室內溫馨雅緻,古色古香。牆壁上挂有錢先生與中法幾屆最高領導人的合影。我當時就感覺到,老先生的身份可能極不尋常。

錢先生把我拉到身邊,沏上龍井,拿出茅台。他說除了自己的家人,已經有三十年不與外界交往了。宋先生來家時專門介紹我這個熱心的小老鄉,錢先生非常高興,所以想要見一見。

那天我和錢先生談了整整一個下午, 後來我和他漸漸成了忘年交,我也時常去他那裡,有時通通電話。我經常問他一些留法勤工儉學的事情,比如李石曾,汪精衛,張道藩,錢三強以及張競生,徐悲鴻,常玉和潘玉良等人在法國的過往舊事,藝品人品。

我最感興趣的是錢先生談到潘玉良。因為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有關潘玉良的評述都有著太多的人為渲染,潘玉良的傳奇一生,她的生活與藝術,只有她同時代的人才更有資格論述評說。

當我提到潘玉良,錢先生的神情好像回到了過去。他說最初認識潘玉良是在河北老鄉王守義開的餐館裡,王守義是早期來法勤工儉學的學生,他是潘玉良生活中極少的知心好友之一。

錢先生說王守義為人善良,做事厚道,因為不擅長法語,所以在巴黎拉丁區開了一家中國餐館,經常招待一些清貧的中國學生。錢先生那時在巴黎大學讀書,因為有老鄉的情分,他與王守義的交往比起其他人更近一層,因此也與潘玉良漸漸熟悉。

錢先生說潘玉良在巴黎的生活艱難,她作畫的顏料都是王守義資助。潘玉良性格爽快,敢說敢為。她身材不高,留齊耳兒短髮,喜歡喝酒,說話嗓門很大。錢先生說和她在一起,一般人不會把她當成女人,常常把她當成「哥們兒」一樣看待。

潘玉良愛唱京戲,猶擅黑頭(花臉),錢先生說她唱黑頭不用假嗓,扮相也不用特意化妝,只要往台上一站,活脫脫的就是一個竇爾敦。那時候留學生的生活都比較單調,也只有唱幾出京劇,聊表思鄉之情。

錢先生講道,那時候別看是玩兒票,但是大家的實力都很強。焦菊隱做導演,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的公子在巴黎,時不常也來聚會一次。冼星海有時候來給同學們拉拉琴,他生活艱難,所以來得不是很多。錢先生說他原先有不少潘玉良送他的畫作,後來因為搬家都不知道散落到哪裡了。人在困苦時候生存都成問題,更顧不上畫作的去處了。

錢先生說,幾年前巴黎放映鞏俐主演的電影《畫魂》,他幾十年沒有進過電影院了,以懷老友,終於決定去看一次,回來後嘆息了好幾天。他說電影裡鞏俐演得根本就不是潘玉良,別的不說,就說一個長相太普通的女人在生活中所遇到的遭遇,和一個漂亮女人生活中所走的道路相比,那無論如何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錢先生回憶到,我們那個時候也經常開玩笑,大家都說見過的中外女子裡面,沒有見過像潘玉良這麼醜的女人。可是在接觸的所有女人當中,能像潘玉良那樣有藝術才華,又對藝術如此執著的人,幾乎是鳳毛麟角,極少遇到。我從錢先生的話語裡,能感覺到他對朋友的深深懷念和對自己青年時光的無限回想。

據說潘玉良晚年非常思念家鄉,因為「文革」回不了國內,「文革」結束時,潘玉良已是風燭之身,不能再做長途旅行了。錢先生也說潘玉良晚年經常談到死,或許是潘玉良太思念家鄉了吧。

關於這一點,我也曾聽朱德群先生說起過,朱先生說潘玉良晚年只要見到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死之前你要來看我,我會很感激你的。結果陰差陽錯,在潘玉良去世時,朱先生正在外地辦展覽,未能見潘玉良一面。

潘玉良的墓地坐落在巴黎蒙帕納斯墓園第七墓區,編號為143PA 1977。我想現今人們喊得熱鬧,現在專門到那里特意緬懷憑弔的遊客,是少之又少的呢。

今年春節,我給錢先生打電話,錢先生和我說,高先生,你好久不來了,你什麼時候來,我們繼續喝龍井,品茅台呀。我一面應承著,說會有時間的,我過幾天去看您。錢先生回答說,你們年輕人過一天是一天,像我這歲數的人,一天可就是當一年過呀。

我聽錢先生說完話,心裏一陣淒然。錢先生是他們那一時代碩果僅存的世紀老人,他是中國近代華人旅法史的見證人。

文章結束之時,我謹祝福錢先生與宋先生身體康健,全家幸福,安康常泰,百壽期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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