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温州的“外国孤儿”

发表:2004-03-13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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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联合国”
如果从空中俯视,温州市七都镇像漂浮在瓯江上的一片树叶。瓯江从七都镇两侧流过,注入大海。

二月中旬的七都,还残留着春节的意味。老人们牵着孩子在屋檐下晒太阳,跟这些老人们说再见的时候,他们也许会冷不丁冒出一句“骨朵拜”。很多人还在串门吃请饭--与回国的侨胞兄弟姐妹们道别。

在七都,没有一个家庭是没有直系亲属在国外谋生的。而满街窜动的小孩,几乎就是一个小型联合国---他们中90%以上都持有外国国籍。

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正在七都的街头玩耍,他们特别愿意在照相机镜头前挤着一堆做鬼脸。一问他们的国籍,正好分别来自5个国家。

这些孩子,一点也没有“洋味”。不要说与国外的孩子相比,即使与中国城市,甚至富庶农村的小孩相比,他们都显得有点“低层”。

丽丽是个三年级的女生,在七都镇小学读书。她的国籍是法国,父母也都在法国那边。但是对于法国,丽丽没有任何记忆,因为她在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回了国内。自然,她的父母也很少回来,她的所有关于父母的记忆几乎都来自电话,“一两个月打一次,都是爸爸妈妈打回来的”。说到3年后小学毕业就去法国,丽丽还是有些自豪:“我到那边读初中!”

和丽丽不同,有一些孩子的父母是在生下他们后才“出去”的,他们只能留在国内读书。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说,她再大些也会出国。她的奶奶周红香说,两个孙女都是在国内出生,孙子是在法国出生,今年正好5岁,过几个月就送出去读书。孙女们还要她带几年,不过她们的爸爸已经有了绿卡,过几年就能把她们一起办出去。

出去,出去……

一位文气的年轻人从小巷中匆匆而出,左手拎着红色礼盒,右手牵着一位俊俏的女孩---温州女孩都很漂亮,他喜气洋洋地介绍说:“这是我新娘。”

这对新婚夫妇坐在七都满街跑的“摩托客车”上。新郎告诉记者,他现在意大利,明天就要和新娘一起回法国。这位新娘也是在意大利找的,同是温州人。

“我们都是偷渡出去的。”新郎说着,脸上很坦然。他是6年前出去的,6年来,这是第一次回国---因为他和妻子都刚刚拿到了绿卡。

回想当年,苦味犹在:他和一伙人在蛇头的带领下来到云南,通过中缅边境,经泰国、越南,到马来西亚,再到印度尼西亚,然后用蛇头给的假护照,坐飞机到达欧洲。

“走这样的线路出国当然苦!走了几个月,你知道,都是用腿走过来的!天天在山上走,还有就是躲在山上。呵呵,不过都过去了。”新郎说他明天就要走了,这次是带太太回来看看爹妈。

在七都,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如果碰到了,最好问一声“你是哪国人”,一般不会错--这个镇,12.7平方公里,有6个行政村,17个自然村。8000多常住人口,另有15000人在海外,这还不包括他们在国外出生的数千个小生命。

“我也是偷渡出去的。”吟州村的马建春说。

马建春今年29岁,“出去”已经7年。本来也不会回来,这次主要是因为母亲生病了,“是……癌症。”马建春迟疑了一下,说出这两个不愿说出的字。

本来,同许多偷渡者一样,他也回来不了--7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回国,是因为刚在最近一次意大利“大赦”中拿到了绿卡。

马建春的妻子没有回来,“因为费用太大,那边也有些生意不能停下来”。这样,他带着两岁的女儿和7个多月的儿子回来了。这样的回家别有深意,他不仅是回家看看妈妈,照顾她几天,也是要让老人看一看从未谋面的孙女,尤其是孙子。

在家乡,马建春还有一个女儿,已经11岁了。当年他出去时,孩子才4岁。今年正月初六,马建春回到家,看到女儿完全是个大孩子了,他问女儿,“还认识我吗?”女儿说,有点认识吧,你好像是我爸爸。

恐怕要再过几年,大女儿才能见到妈妈了。马建春想在女儿上初中时把她接到意大利去读书。他们已经有绿卡,为孩子办绿卡也就不远了。

1997年10月,马建春与妻子一起开始了偷渡出境的艰苦岁月,一切按蛇头的指令行事。其实和他们接洽的并不是蛇头,蛇头是谁他至今也不知道,一切都是蛇头的马仔与他们联系的。而起初也是由人介绍后,通过电话与马仔的马仔之类的人联系。跟这些人取得联系很方便,在七都,几乎随时可以找到这样的机会,这在当地是公开的秘密。

在电话中,他们与马仔们谈好价钱,夫妻俩合共26万人民币,先给定金,其他的钱等到了目的地后再打电话通知家人付给。按马仔的指令,分散着坐车来到北京,这是集合地。然后才由马仔出面,在其带领下来到中俄边境,穿过俄罗斯,经捷克、奥地利,最后到达意大利。

几号到的意大利,他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一共走了37天。过原始森林,涉河流,翻雪山……“那时候已经到了冬季,天气很冷,不容易啊……”

选择去意大利,主要是因为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在那边,而且,意大利每过三四年就有一次对非法居留者的“大赦”。马建春1998年就尝试办过一次,大约花了15000元人民币,结果发现被人骗了,没办成绿卡。而这一拖就是5年多,总算有了这一次“大赦”机会。

四代“吃洋饭”的人

在温州,或者说在七都,马建春要算第四代侨民了。

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七都作为瓯江下游的一个冲积平原的岛屿,水路发达。有许多外国海轮从瓯江进入,而许多七都人就此上了外国人的船---七都许多人是搞捕捞的,有驾船经历。在七都,这个偏僻而贫穷的江中小岛,为洋人做事奔走,也算一条生活之路,对他们来说,甚至是很不错的生计。所以,七都有“吃洋饭”之说。除了上船,他们有的随船出国,到香港地区或是欧洲各国打工,女的做保姆,男的开餐馆、做裁缝。

直到1950年代,第二代出海人,也是如此出走。1980年代末开始,有了第三代的出海,而到1990年前,形成一波高潮。

当年,第一、二代侨民是异常艰辛的。而到了第三代却甘苦有异。幸运的是那些有直系亲属在海外的,可以直接移民。他们的祖辈大多在国外立了足,所以他们出国不需要受太多苦,七都人说,他们是最幸福的一代。

但对大多数第三代来说,仍然是苦的。这二十多年来,他们绝大多数是偷渡出去。偷渡的方式多种多样,也有“高低级”之分。“高级”的方式是在国外有公司的远亲近友,以招短期工的名义把他们招到国外,或是探亲,或是短期旅游担保。等到了国外,就逾期不归。

住在马建春隔壁的小张,就是在等待签证到美国。她的出国“理由”是旅游。这个才16岁的小姑娘,涂着重重的金色眼影,染一头花色黄发,她说正有人为她办签证,等出了国,就不回来了,要在国外读书。在国外,她说,她有好多亲戚,可以保证她的生活。

黄先生属于幸福的那一类。“你叫我Peter.Huang吧。”他说。

已是中午时分,彼得·黄正等着和家里一起吃饭,明天,他又将返回美国。这位1966年出生的七都人,在国内跑了十多年印刷贸易。

1991年,他的太太移民美国,然后他也跟着移民,现在纽约。他做礼品、玩具贸易,通过国内的外贸公司做业务,所以经常要回国联系业务,全国各地“到处跑”。

在纽约,温州人很有名气。纽约有超级市场九个,过去主要是韩国人、台湾人、广东人打理,现在则变成温州人的天下---这就是温州人。

只上过初中的彼得·黄,到现在英语也不太流利,但与人交流已经没有问题。他的两个孩子,女儿9岁,儿子3岁,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完全美国化了”。他希望以后孩子们能在假期回内地学一点中文,“因为他们的根在中国”。

彼得·黄算是在国外混得比较好的第三代。这不仅因为他原来就做贸易,有很好的经商经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好丈人。

1970年,丈人偷渡去了美国,在1980年大赦时获得绿卡。他在餐馆打工,慢慢攒下钱开了餐馆。彼得·黄的内弟先到美国接了父亲的班,现在纽约开超市,超市开得很大,“在纽约都有点名气了”,而老丈人早关了餐馆,退休了。

彼得·黄说,“在美国,我也算中产……可能不能算,但就算中小产阶级了吧。”

就为了孩子

与彼得·黄相比,马建春大不相同。他们姐弟三人,都是偷渡出去的。姐姐31岁,1996年偷渡到美国,但直到现在还没办成绿卡,所以姐夫至今也没能跟着出去,现在温州服装厂打工。弟弟27岁,是2000年出去的,也在意大利。不过弟弟是在罗马打工看店,而他是在西西里岛。兄弟俩经常见面,吃饭,聊天。

弟弟最初到意大利的落脚点当然是他,而他当年的落脚点是他的朋友。朋友的父亲当年也是偷渡出去的,后来办儿子移民出国。朋友也是打工,刚开始吃喝住全靠这位朋友。在偷渡路上,所有钱财物都被蛇头搜刮走了,“一分钱也不剩,只有两手打天下”。

后来马建春夫妇俩靠摆地摊讨生活,当时的进货钱也全是朋友垫的。

作为非法移民,他被抓过。警察一看是外国人,一查没身份证,东西就没收,带到警署,按手印,拍照片,然后发一张临时居留卡,竟完事了。马建春说,只要不是黑社会分子便没事--西西里岛曾经是黑社会最为猖獗的地方。

马建春的地摊设在离住处200多米的一个医院门口,院长人很好,不让警察来找他麻烦,所以他的地摊也摆得挺安稳。

所谓地摊,就是两张桌子,每天大概净赚100欧元,一家人生活支出是50欧元。妻子摆的是流动摊(即广东人所说的走鬼),她赚的钱比他还要多一些,意大利人对女人总是比较优待。他们一家,与另外三个家庭合租一套屋子,有四五个房间,400多欧元一个月。这样节省着几年,他们已把26万偷渡费还清,并且有了积蓄。

马建春在七都的家,是一个小二楼,但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这是一个很穷的温州人的家。马建春想的,就是要让家里富裕起来。

到意大利7年,马建春还不会意大利语,但打手势也能看懂。西西里岛有1000多中国人,其中大多数来自温州,所以生活圈里的语言沟通还算方便。这7年,他从未出过意大利,也从未休息过--平时是舍不得休息,而到了夏季意大利人休假时,又正是他们赚钱的好时机。现在,他有了绿卡,可以从“地下工作”转到地上,最近他在帮老外的公司卸货,一天可以赚200多欧元,明显是多了。

马建春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孩子带大,将来在意大利开个批发店,有固定的收入来源。所以他们夫妇俩拼命赚钱,这就是温州人。

再过些天马建春就要回去了。两个孩子他都要带回意大利,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带孩子。更重要的是,他要让孩子在意大利生活和读书,“我就吃了没文化的苦,温州人有文化的话,还要不得了”。他现在只想着给大女儿办好证,小学一毕业就过去。“就为了孩子,他们一定会比我们现在好,这就够了。”

然而,不是人人都像马建春那样“幸运”。潘妈身边有5个孙子,屋前是一大片带着海腥味的芦苇---这儿离大海并不遥远,孩子们一溜儿在奔跑。他们中,只有最小的两个孙子是“外国人”,三个上学的大孩子还没有获得外国国籍,因为他们的父母在欧洲还是“偷渡客”。

什么时候到国外去读书呢?最大的孩子梅有些茫然---她不知道。父母出去已经好几年了,只有偶尔的电话回来。她当然想父母,但没办法。问她成绩如何,梅不太在意地说,不好。

七都人说,在美国,偷渡客是很难拿到绿卡的,而事实上,在欧洲,这样的难度也在增加,也越来越难了。

梅们的父母什么时候可以拿到绿卡?不知道。

即便这些孩子将来出国,他们能否摆脱父母们的“城市边缘人”角色?不知道。

总之,他们要作为“欧洲人”的生活之路,暧昧而漫长。

·相关·

在欧美等发达国家,无论孩子的父母身份如何---有绿卡者、滞留者或偷渡客,只要是在所在国出生,便自动获得该国国籍,成为该国公民。同时,该名儿童将受到与本国儿童一样的待遇。

在某些福利性国家,儿童的生活与教育均是免费。而在美国等国,政府给每位儿童每月约500~600美元或欧元的生活补贴。

除非是在国外已有较多收入与稳定的居所,这些外籍的七都儿童一般都会被送回国内的祖辈处,抚养到5周岁,在国内,他们的生活成本当然很低。

但也有例外。在这些孩子中,一般看不到荷兰籍的。因为在荷兰,无论学龄前还是学龄期的儿童,生活等费用全部由国家承包,但政府对孩子父母却有“苛刻”要求:孩子必须在父母身边,有人监管。有关部门会定期检查。因此那些荷兰籍的中国小孩到了5岁,就必须返回国外上学。

所谓上学,就是进幼稚园。这些从国内出去的孩子,自然不会所在国的语言,但因为是幼稚园,所以一般并不影响他们的学习。而且,这样的另一个好处是,他们的母语仍是汉语,这更符合孩子父母的想法---他们大多不希望孩子长大后“数典忘宗”。但是,这些孩子在国外长大后,往往也说不好汉语,也不懂中文,这成了父母们的心病。

也有一些孩子,5岁后还是留在了国内。虽然在国外读书免费,但对一些家庭而言,最大的负担是每天接送孩子。对于打工者,有的甚至还是非法居留者,要抽出时间接送或带孩子是比较困难的,请工接送又负担不起。所以,不少家庭选择了将孩子送回国内读书,一般读到初中,等孩子有自理能力了,才重新出国。于是在七都,上学的孩子里有相当部分都是“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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