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核會談：當無賴遇上牛仔

　　８月１８日，繼美國宣布十二個國家將於９月份在澳大利亞東北的珊瑚海共同操練針對朝鮮的海上攔截之後；俄國同意與朝鮮的老對頭韓國、日本聯合舉行為期十天的海軍演習，這三國還是首次如此合作；同日，中國和日本表示，兩國軍艦即將互訪港口，這是二戰後的第一次；也是在這一天，韓國海軍炮轟了進入本國水域的朝鮮漁船。

　　似乎朝鮮的敵人和朋友都在海上逼迫它。

　　筆者不知道金胖子決定如何應對，更不知道他是如何決定的。按我們自己的革命宣傳套路，應該是捶胸狂呼：「朝鮮人民是嚇不倒的」，「朝鮮勞動黨是嚇不倒的」，「黨和人民的敬愛領袖是嚇不倒」，等等。也是在這一天，８月１８日，朝鮮官方電臺說，如果美國不改變敵視朝鮮的政策，朝鮮將利用即將舉行的北京六方（朝鮮，俄國，韓國，美國，日本，中國）會談的機會，聲明決不放棄核武器發展計畫。也就是說，他們把解決朝核問題的北京會談，僅僅當作革命宣傳的講臺。

　　果然，三天會談裡，８月２７日第一天，朝鮮代表團團長、外務省副相金永日仿照巴勒斯坦問題路線圖，提出了一個分四步走的朝核「路線圖」：一、美國恢復對朝鮮的重油供應，並大幅度增加糧食援助，朝鮮則表明放棄核計畫的意願；二、美國與朝鮮締結互不侵犯條約，朝鮮則允許對核設施進行核查與監視；三、朝美、朝日建立外交關係，朝鮮解決導彈問題；四、輕水反應爐完工之後，朝鮮可以廢除核設施。隨後，朝鮮的立場未有任何鬆動。到了會談的最後一天，８月２９日，朝鮮悍然宣稱將於近期試爆原子彈，以證明它確實擁有核武器。會談結束後，中國剛宣布六方會談是有益的，兩個月後將在北京繼續進行，平壤即表示六方會談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他們不覺得有繼續進行的必要。

　　看來，在北京的日子，朝鮮人過得無滋無味。他們很孤立，其他五國一致要求朝鮮放棄核武器。五國固然有維護自身安全的利益考慮，但是其要求也有堅實的國際法基礎：朝鮮在１９８５年以無核國家身份簽署了核武器防擴散條約（ＮＰＴ，Non-Proliferation Treaty）；１９９２年他們與韓國聯合發表了「朝鮮半島非核化共同聲明」；同年，朝鮮又簽署了聯合國原子能署的視察協議，把本國的核設施置於國際監督之下；１９９４年，朝鮮和美國在日內瓦達成了「棄核換援助」的協定。在簽署了一系列停止發展核武器的條約和協定之後，如果繼續秘密研製核武器，朝鮮就是無核區裡的核無賴了（見拙文《無核區裡的核無賴》，去年１０月２１日貼於「世紀中國」網站）。

　　為小金可惜的是，這一次無賴遇到的美國總統，不是克林頓那號志大才疏、嘴快膽小的軟腳蟹、散黃蛋，而是血氣方剛的德克薩斯牛仔小布希，再想敲詐美國，一時卻是無門可入。據《紐約時報》２７日消息，布希決定，在小金拆除核設施之前，決不給予朝鮮任何外交上和經濟上的酬報，雖然美國並不反對別的國家提供錢糧胡蘿蔔。

　　朝鮮的條件裡，最主要也是最不可能實現的，是和美國簽署互不侵犯條約。小金實際上給了美國兩個選擇：要就是簽約，要就是看著他們發展核武器。但美國表示這條件太高，絕對不可能。

　　美國為什麼不願與朝鮮簽訂互不侵犯條約？

　　８月２９日下午，外交學院教授宮少朋作客強國論壇（見「人民網」）。有網客問道：「美國人為什麼頑固地堅持隨時入侵朝鮮的罪惡政策，拒絕與朝鮮簽訂互不侵犯的友好條約？」不知道宮教授是真的不懂，還是不敢面對這類填滿了我黨宣傳火藥的愚蠢問題，他居然回答說：「美國是冷戰結束後世界唯一的一個超級大國，而朝鮮是一個小國，美國認為朝鮮不接受美國的政策，就要用武力相威脅，這不符合國際法原則和時代精神的政策。中國對美國這樣的政策是反對的。」

　　這樣的大話，就算正確，裹上網客的具體問題，也是松鬆垮垮的纏腳布。有點外交知識的人都知道，按國際慣例，互不侵犯條約實際上是互不干涉的大撤把條約，除了互不侵犯之外，典型的條文是：如果一方簽字國與第三國發生軍事衝突，另一方簽字國承諾不以任何形式資助該第三國。以朝鮮與韓國、日本之對立，以美國與這兩國軍事聯繫之緊密，即使換了克林頓，都不可能在目前的狀況下與朝鮮簽訂互不侵犯條約，何況現在當權的是小布希。美國至多隻會作出非條約形式的某種承諾。

　　朝鮮說不訂條約靠不住。揆諸歷史，美國的諾言還是可信的。１９６２年古巴危機時，美國總統肯尼迪以信件形式向蘇聯保證，美國不會在蘇聯撤出導彈之後進攻古巴。四十年來，美國一直遵守這一諾言，即使蘇聯已經解體。布希不會對卡斯特羅有什麼好感，但他並沒有把古巴放入「邪惡軸心」。只要古巴不研製可以打到美國要害目標的中遠程導彈，對北方強鄰的「威脅」保持在大致相當於１９６２年的水平，美國應該還會繼續信守這一諾言。美國是當代獨一超強，如果言而無信，它所主導的國際安全體系就要崩潰了。

　　美國對朝鮮的諾言，欠缺不在可信度，而是具體內容太單薄。布希的標準說法是對朝鮮「沒有入侵意圖」（no intention of invasion）。Invasion 這個詞，嚴格地講，是指一方人員進入另一方領域。美國說「沒有入侵意圖」，最狹隘的解釋，只是說小金的大胖臉兒不會被印在黑桃Ａ上，發給美國大兵當搜捕令。除此之外，以美國的科技，幾乎可以對朝鮮作任何事情，從海上封鎖直到導彈轟炸。這樣的「承諾」，離開朝鮮的安全需要，顯然相差很遠。

　　朝鮮開價太高，美國報價過低，怎樣在兩個價錢之間的廣大空間裡，找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定價，這就要看中國外交的轉圜技巧了。

　　一種更直截了當的做法是撇開美國，由其他國家對朝鮮提供安全保證，甚至提供「核保護傘」，以換取朝鮮拆除核設施。俄國就是如此建議的。但是俄國的保證大概難以令朝鮮信服。普京是鐵了心要向西方靠攏的（見拙文《彼得大帝的微笑》，６月１３日貼於「世紀中國」網站）。四年前，葉利欽為了俄美關係，迫令南斯拉夫的米洛舍維奇向北約投降。今年，普京雖然反對美英進攻伊拉克，但是據美國《外交》雜誌９月號一篇檢討伊拉克戰爭的文章，戰前普京曾私下告訴布希，如果薩達姆確實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ＷＭＤ，Weapons of Mass Destruction）， 俄國將支持軍事行動－－而朝鮮是否擁有ＷＭＤ，都不必勞駕聯合國檢查小組去尋找，他們志願自我證明。

　　俄國建議的另一個問題，在中國看來，是普京練罷了對美國的柔道又對朝鮮練空手道。是中國承擔著對朝鮮的大部分援助，安全保證最後也會落到中國頭上。但是，中國現在的國家利益，是在美國主導的國際安全體系內尋求一個經濟發展所需要的長期和平環境，而不是在黃海豎立一座反美前哨。對俄國的提議，中國反應冷淡，興致缺缺。今年年初，中國甚至向朝鮮提出，要求修訂１９６１年的《中朝友好合作互助條約》。該條約規定：「雙方將採取一切措施，防止任何國家對雙方任何一方的侵略，一旦締約一方受到任何一個或幾個國家的武裝進攻因而處於戰爭狀態時，締約另一方應立即全力給予軍事及其他援助。」即使修約要求只是驅使小金進入談判的一種施壓手段，也表明中國不想再受到這類條文的約束。

　　如果無賴不願降低開價，牛仔又不願升高報價，中國也撮合不成朝美兩便的定價，朝鮮大概就要成為擁有核武器的第一個分裂民族了。

　　從國際政治的理論上講，反對小國研製核武器，主要有兩點理由。一是小國領導人素質差。發動一場軍事政變，沒讀過幾本書的少校也可能當總統。而大國領導人一般都經過長期的磨煉，比較有責任感，不易衝動行事。第二點理由是小國資源貧乏，缺少其他選擇。美國要對一個國家施加壓力，從口頭支持該國反對派到軍事入侵甚至動用原子彈，其間可以有幾十圈步驟，螺絲可以一圈一圈逐步上緊。而小國可能覺得，它沒有多少用得上的常規手段，核武器是唯一倚仗，這就大大增加了核戰爭的可能。朝鮮為發展核武器辯護，聲稱經濟有困難，難以繼續維持一百萬軍隊，有了核武器後可以大量裁減步兵。這話聽在別人耳裡，就相當於一旦有事，朝鮮不再有逐漸增兵、觀察走向的中間步驟，而是三下兩下就跳到發射核彈。韓國和日本自然要膽顫心驚。

　　這兩點理由似乎無可辯駁，唯一的短處是歷史上人們早已聽過類似言論。在五十年代，外界普遍相信，核武器掌握在有全球野心、發誓要埋葬資本主義的蘇聯共產黨手裡，是非常危險的，是對人類生存的威脅。即使像英國哲學家羅素這樣的智者，他後來成了國際著名和平人士，當時也曾經寫信給美國總統，建議對蘇聯的核設施實行預防式打擊。在六十年代，外界普遍相信，核武器掌握在有全球野心、作詩也要「環球同此涼熱」的「狂人」毛澤東手裡，是非常危險的，是對人類生存的威脅。曾被當作預防式打擊對象的蘇聯，曾考慮預防式打擊中國的核設施。預防式打擊終因風險太大而胎死腹中，人們所預計的「世界末日」也並未降臨。即時被外界視作「瘋子」，似乎也不可能瘋到不惜滅絕自己的民族。

　　而且，將來的史家很可能會說，國家也像個人一樣，只有在具備自信的時候，才會主動糾正自己的失誤。或許，正是因為擁有龐大的核武庫，安全不是問題，戈爾巴喬夫才敢讓波羅的海三國獨立，最後導致蘇聯的解體。或許，正是因為擁有相當的核威懾，鄧小平才跟越南打了一仗，驗證了美國其實有幫助的善意，蘇聯不敢有干涉的惡意，和平環境是存在的，中國才走上了改革開放的金光大道。或許，等到朝鮮真的有了核武器之後，臣民山呼萬歲，韓國青年也當他民族英雄，小金覺得自己的歷史地位已經確立，不必再跟老爸臨死前決定的９４年「棄核換援助」的協定鬧憋扭，安全也不再是問題，他也可以打開國門了。

　　筆者並不是贊成朝鮮擁有核武器，只是覺得不必像美國牛仔般過分緊張。一旦成為事實，那就盡力而為，爭取把壞事轉變為好事。已故中聯部部長、外交部副部長伍修權講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天下大事，不了了之。」大事都是很難解決的，一時可能牽動各方神經，最後卻還是拖下去留給後人。朝核問題，似乎就屬於這類大事，不管外界怎麼咋呼，最後還是要等待朝鮮的內部變化。

　　另一方面，就當前局勢而言，朝核問題絕對是中國一大外交包袱。美國已經聯合澳大利亞、波蘭、德國、法國、荷蘭、葡萄牙、日本、西班牙、義大利和英國組成十一國〔ＷＭＤ〕擴散預防組織（ＰＳＩ，ProliferationSecurity Initiative），一旦確證小金擁有核武器，他們就要在公海檢查朝鮮船隻。本文開頭提到的澳大利亞珊瑚海演習，就是這一組織舉辦。但是國際法禁止公海攔截，所以美國會先去安理會，爭取通過針對朝鮮的禁運決議，為攔截設立法律依據。如果俄國也支持，就會置中國於尷尬境地。海上封鎖，實際上是戰爭行為，即時中國棄權，也等於顛覆了共和國建國神話之一的「抗美援朝」。如果否決，則會給中國與其他大國的關係帶來嚴重損害。這是中國可能即將面對的短期風險。

　　即使得不到安理會決議的掩護，美國也會帶領各國以某種藉口施行海上攔截。中期危險是，如果迫於國內的意識形態壓力，中國放棄任何形式的參與，則臺灣一定會積極提供後勤支持，甚至軍事支持。如果這類海軍活動在黃海和東海長期存在，臺灣就會以一種隱性的方式逐漸溶入美日澳太平洋海上勢力保護圈。最近，臺灣就曾經應美國要求，在高雄港扣押朝鮮船隻，搜查是否藏有可製作化學武器的原材料。

　　當然，作為緊鄰，朝鮮擁有核武器，總是中國的一個長期威脅。特別是在飯都吃不飽的時候，它可以訛詐美國，自然也可以訛詐其他國家。另外，如果允許朝鮮擁有核武器，深感威脅的日本就可能走上核武裝的道路。以日本全球第二的經濟力量，一旦有了核武器，必然成為挑戰中國在亞洲的區域地位的強勁對手。

　　朝核問題，目前似乎還是中國手裡的一張牌；繼續惡化下去，卻可能是扎進中國肘腋的一根刺。遺憾的是，中國手裡並沒有哈利．波特的魔仗，揮一揮就可以把刺變為牌。是牌是刺，取決於小金聽到８月１８日那樣的密集壞消息後，對前途有什麼考慮，準備了幾套方案。但願那些不相信小國領導人會負責地對待核武器的理論家們是過於悲觀了，金正日同志再頑固，總還不至於頑固到讓朝鮮成為第一個在核爆中「玉碎」的民族吧？

〔２００３年８月３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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