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旅行(图)

作者:徐国能 图◎颜宁仪 发表:2009-11-25 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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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旅行

在我的印象中,诗人总是在旅行,无论是出于自愿或非自愿的理由,他们总是亲切地接触了大地,带着雨后的心情或披着风雪的蓑衣走过人群也走过死荫的幽谷,将绿色的山崖水湄、蓝色的晴天怒涛都化为隐喻的文字,留给后人解读那依约的客途心事。于是我们在春天便有了依依的杨柳,在秋天便有了寒山寺的夜钟。有时这些行旅的痕迹让我们回首生命,产生哲学性的思考;有时则使我们变得抒情,进而重新定义了身边的一草一木,以及任何一段无聊的日子。

在山水金碧的南朝,谢灵运的游山玩水纯粹是失意贵族的牢骚,永嘉的绿嶂、南亭的云色,都成为他数落世界责备自己的材料。在旅途中,他经常想起的是《老子》、《庄子》或《易经》里面的训诲,痛苦让他感慨自己不如一匹迷途的飞鸟,又让他羡慕一棵水边的兰花。在牡丹红紫的唐代,诗人披上金甲走向炎风朔雪的沙漠,怀抱着酒兴与梦想,却又忍不住思乡之情。因此他们极容易在一支舞蹈中醉死,也极容易在弦月的笛声幽咽里哭泣,而此时,长安的高楼或江南的深闺里,也必然有着一位凝望月亮,不能成眠的素衣女子,玲珑着秋意一般的心事,想像她不能参与的人生,进乎遗憾旅程。

旅行,生活的陌生化

有的诗人几乎一生都在行旅,他们替自己这种为生活所促迫的奔走起了一个放荡且感伤名称:"飘蓬"。

据说无根的蓬草是风吹到何处,它便落到何处,落到何处,再等下一阵的风起。于是青年杜甫告诉李白:"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中年以后,杜甫再一次沉思自己沉痛的苦旅,忍不住喟叹:"飘蓬逾三年,回首肝肺热"。到了晚年,他已不是少年时不驯的白鸥,而是总沉缅于回忆的思归人,昨日的繁华、功业与理想,在他流落江湖的舟畔总是落英缤纷,"故国平居有所思",于是我们也跟着一起进入了漫漫的回忆中。宋朝的苏轼一生也是停停走走,天涯海角,飞鸿雪泥,古老的江山与迟缓的黄昏,诗人的杖与竿化为一行寂寞的诗,用燥笔干墨写在泛黄的纸上,那是早已隐没于现代文明喧嚣声中的尊严情怀。

旅行是生活的陌生化,诗则是语言的陌生化。透过空间转移,习惯于日常的心思在不同景观的刺激下于焉有了新的灵感,而透过语言的变形与重构,诗所能带来的则是对平凡事物的重新思索与重新定义。诗和旅行成为可以互为喻体的意象,从生活中出发,进而重新诠释生活:抒情或叙事,存在或寂灭。

在旅行中,"身分"所透显的气质是他对待世界的方法。陈寅恪游挪威,在北海舟中想起的是故乡,赋诗曰:"忽忆江南黄篾舫,几时归去做遨游",同样是出国,少年国父到了檀香山,却只见舟轮之奇沧海之大,想的也是西学科技,少年孙文没有写下"大海悲涌深蓝色,不答凡夫问太玄"之类韵语的雅兴;多年后,奔走二次革命的他来到台湾,住在现座落于台北车站旁的梅敷屋旅社,日本店家大和宗吉捧上笔墨,他一挥而就的是"同仁"与"博爱"四个墨沈淋漓的大字--这完全显示了他政治人的性格。其实梁启超在民国前一年也从日本来到了台湾,他漫游宝岛之余,写下的是"传语王孙应好住,海隅景物胜中州"、"最是夕阳无限好,残红苍莽接中原"等诗句,那真是十足的文人气了。

踩过影子的行游者

近代中国文人求学游历英伦者多,表现在文学上,徐志摩、钱钟书一到剑桥一赴牛津,但他们似乎都对那古老的学院宁静的生活充满了眷恋,写下的都是咏叹的诗调。哑行者(Silent Traveller,1903-1977)蒋彝在他的几本画记中,写伦敦、写牛津、写爱丁堡,文中情境幽默而闲雅,水墨插画也极具个人风格的趣味,其中偶尔妆点的小诗,更是展露了传统文人所独有的襟抱,题维多利亚女皇的村舍是:

辟得幽园占晚凉,钟华开过有余香。

百年艳迹空凭吊,茅舍亭亭伴夕阳。

而在爱丁堡动物园后山,他写下的是:

小坐崖石上,松风清我心。

俯观临巨壑,碧海何其深?

虽说是异邦的古迹风景,但已被蒋彝心中的王维或韦应物所占有,并融化成一片幽碧的唐式山水。蒋彝说他自己是沉默的旅行者,但沉默并不代表无言,而是近于古典诗里"忘言"的美感经验,或许真正的诗,都是为行旅所触动,在沉默中所萌生的吧!

诗人的行旅,行旅的诗人,有时我们读了那些诗以后,不免产生追踪的游兴,企图在诗人走过的道路上重寻那番感动过诗人的风景,体验能营造出美丽诗句的氛围,不过我们也都知道那是再徒然不过的事了。诗的诞生永远是一个祕密,诗的答案也永远需要一个人生的旅程才能完成--我们怎能期待以粗浅的心,在这短短的几步路途中,便能解答用恒或到达彼岸呢?

有时我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过光的楼房与暗的树影,踩过别人的影子和明天便要离去的世界,我感觉自己也像一个沉默的旅人,或是波特莱尔笔下的现代行游者(flaneur),车窗外偶然的清月,暂时在春光里的满园荒芜,乃至于那些干燥的标语潮湿的人群,星空与神祕奔驰的云......一切的存在经常都触动了我,似乎在我的心底也产生了类似于诗的东西。但我毕竟没有写出诗来,我只能相当素朴地记下它们,然后又简单地遗忘。诗人告诉我,等到有一天,我突然又想起了曾经行过的这些景这些物,那时我便可以真正解释他们的意义与美,并且明白世界试图对我倾诉,却从未说出的那些话语,纵使,那是破碎如风的。●

来源:自由电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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